|
妈妈是残疾人。 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 妈妈从来不穿裙子。无论天气多热，她也是长衣长裤。她走路很跛，一摇一摆的，像是一只笨拙的鸭子。小时候，经常有同学嘲笑我，他们叫我的妈妈“母鸭子”，给我起外号“小鸭子”。为这，我没少和那些坏小子们干架，也没少挨打后回家跟妈妈发火。而在我的记忆力，妈妈从来没有因此自卑过，也从来没有因此就感觉低人一等，更没有因为我的抱怨而训斥过我。她根本就没有把这看成是问题，即便是我在她面前又哭又嚷又吵又闹，她也总是平静的如同一杯白水。有时，被我缠的没有办法了，她就笑着对我说：妈妈原来不是这样的，妈妈是因为一个坏小子的恶作剧才变成这样的！ 是哪个坏小子让妈妈变成这样的呢？我一直试图从妈妈嘴里得到答案，却一直未能如愿。 “妈妈”，我对妈妈说，“你告诉我他是谁，我长大了一定为你报仇”！我心里的仇恨像是等待喷发的火山，一有时机便蠢蠢欲动。 而妈妈始终是用微笑回答我。有一次，我听她对着爸爸说：“从小看老啊！看咱家小子真孝顺，长大了一定有出息！”我记得，当时爸爸一直认真地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妈妈的左腿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是一条正在爬行的蜈蚣。疤痕两侧的缝合痕迹十分醒目，一条一条的，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肉脊一直蜿蜒着，把本来很光洁的皮肤拉扯得多了一些皱皱的纹路。小时候，我曾经很惧怕这些恐怖的疤痕，总把它和爬行的虫子联想起来，也因此，我对爬行虫类有了一种天然的抵触，一看到这样的东西，我就心里发毛，暗暗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在小伙伴们的嘲弄和哄笑中，我渐渐长大了。 上高中时，我寄宿在县城中学里。由于学业紧张，我很少回家。那时，从县城到我家所在的村子还未通长途车，每次从家到学校骑车子都要三四个小时，而我家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则成了我们家主要的交通工具，平时谁也不让动，只在爸妈到县城去看我时才动用。 在我住校期间，妈妈也曾经去学校给我送过吃用的物品。每次都是车前车后载满东西。那是一辆载重的二八车，很沉。每次妈妈骑到学校都是一身热汗。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是异常兴奋。一见到我，就不停地问东问西，让我连插话的机会也没有。起初，我并没有在意同学们看我的神情，后来，逐渐地，我开始注意到周围同学们看到妈妈时的那种异样目光，这让我感觉很没面子。再以后，我就话里话外说给妈妈，不让妈妈再来学校。果然，从那时起，妈妈直到我考上大学，再也没有到我学校去过。 我知道，妈妈虽然走路不好看，但却是一个好妈妈。正像每一个妈妈一样，她总是想方设法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从不让自己的孩子感到半点委屈。妈妈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却是十分的善良和善解人意，她凡事想得开，不钻牛角尖 ，也不固执己见，凡是对孩子有利的事情她都会努力去做，哪怕自己吃苦受累也毫无怨言。 她的腿是被摔坏的。隐隐的，听爸爸说起过，在我小时候，有一次妈妈骑车子去县城里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结果，连人带车摔倒了村里土路上的一个陷阱里，而陷阱的底部竟然被扔进了一些带棱角的石块！妈妈的左腿骨头被摔断，左腿上的筋肉也被石块的棱角划得皮开肉绽.……为了省钱，妈妈忍痛找到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做了缝合和接骨，没有做进一步的诊疗，所以才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妈妈出事后，爸爸又气又急，专门去调查那个陷阱的来由。后来，听说是一群孩子们挖着玩的。最后，爸爸亲自把那个害人的陷阱填平砸实了，以防它再害到更多的人。 陷阱是填平了，可是妈妈从此却成了一个瘸子。我也从此就有了一个“母鸭子”的妈妈！ 家里有了这样的残疾妈妈，我就注定了不会和别的同龄人一样。我经受了数不清的白眼和闲言碎语，妈妈残疾的是腿，而我受伤的却是心。 有时，我特别想找到那个挖陷阱的人，我想找他算账，我想让他赔偿。因为他，我的妈妈经受了多大的痛苦？我又经受了多少的歧视？在我眼里，他不亚于就是一个凶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有时，我又特别恨我的妈妈！怎么陷阱摔不到别人却偏偏就摔到你了呢？当时你干嘛就不好好治疗呢？你知道你这个“大鸭子”的孩子受过多少委屈吗？怎么就不会提前替我想想呢？ 因为妈妈的残疾，我就成了一个与别人不一样的人。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我又把爸妈也接到了城里和我住在一起。一家三口又团聚在一起，既幸福又温馨。 可是，妈妈依然是走路很跛。城里人的眼光也依然很冷。 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这样被吓住了。当我第一次带她来我家见我爸妈时，我看到她的眼神骤然黯淡下来。尽管爸妈热情的像火一样，可她就像一块坚冰，始终无法暖到她。结果，几个人不欢而散。我们吹了！ 后来又谈过几个女朋友，结果都一样。一看到妈妈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对方就失望地摇摇头。我就奇怪了，妈妈的残疾难道就那么罪不可赦？ 可我依然很怨恨妈妈。妈呀，难道你影响了儿子的前半生还不算，还要影响儿子的婚姻大事不成？ 心里的怨恨不自觉地就表露了出来。在家里，我很少和妈妈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无话可说。只要一张嘴，就想怪罪妈妈。可我也知道，这并不全是妈妈的错啊……为了减少对妈妈的刺激，我就只有选择不说话。 妈妈心里明白得很。她一手把我带大，可以说，她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还要透彻。看到自己的残疾已经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我的婚事，妈妈也变得焦急不安，仿佛她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一般。 在我三十岁那年，我终于和一个善良的女孩走在了一起。她非常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她能接受妈妈的残疾。虽然她长得相貌平平，但我们的感情在她不在乎妈妈残疾的光环下迅速升温。我们结婚了！ 婚后不久，我们的儿子也降临人间。我做了爸爸了！ 妈妈兴奋地荣升为奶奶。和天下所有的奶奶一样，她喜欢这个孙子，天天逗弄着孙子，把孙子看的比儿子还要亲，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与天下所有的奶奶又不一样的是，她走路摇摆，跟不上孙子的四处乱跑。更为让孙子不满意的是，奶奶经常腿疼，在他玩累了时，奶奶不能背他！ 孩子口无遮拦，时不时地到我这里告他奶奶的状；媳妇也时不时地给我吹吹耳旁风，说奶奶有时对孙子过于冷漠，让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堵。我虽然口头上向着妈妈说话，但爱子的潜意识还是间或占据上风。 一天晚上，我正在准备第二天的会议材料，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儿子又咧着嘴跑进屋拽我衣角，叫我去带他“坐飞机”。我不耐烦地对他说：“让奶奶带你去坐飞机”！谁知这小子竟然狠劲地冲着我喊道：“奶奶腿疼，奶奶不去！”我忽然恶从胸升，不由张口道：“不去就不去！奶奶是拐子”! 边说边给了儿子一巴掌！ 谁知，在我扇了儿子后，自己的脸上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是爸爸！ “你个混账！”爸爸眼里喷出怒火：“拐子是你叫的？！如果不是你小时候的恶作剧，你妈能变成这样？” 天旋地转……我积聚了二十多年的复仇火山，在这一刻，坍塌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