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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齐物论〉讲演录(五)(牟宗三)

 云中公子 2012-11-16

庄子〈齐物论〉讲演录()

牟宗三主讲 卢雪崑记录

 

第五讲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
  「道通为一」呼应前文「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甚麽叫做「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呢?要是站在逻辑丶数学丶科学知识的立场,这句话不行的,完全是胡说八道,说不通的。中国人以前最喜欢讲这句话,这方面的大话很会谈。那麽,究竟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呢?下面还有一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种话中国人很喜欢谈。中国人很有这方面的聪明,很高。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好像很有意义,那麽,「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也好像很有意义呀。这两句话的意思不是差不多吗?我们能否站在逻辑实证论的立场,说这两句话meaningless呢?站在科学立场讲,它是meaningless,是没有意义。但是,中国人很喜欢谈这一套。那麽,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意义呢?若有意义,其意义何在呢?如何能进到这种意义呢?进到这种意义要根据一种甚麽理由往里进呢?这就成问题。全部〈齐物论〉都是这个问题。所以,了解其中一段,其他的都可以了解。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些是庄子的说法。儒家怎麽讲呢?这类话头儒家也多得很。中国以前的老先生喜欢谈这类话头,现在的人大概不喜欢谈了,现代人讲科学。
  儒家说:「万物皆备於我。」(《孟子.尽心章句上》)「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程明道〈遗书〉卷二上)「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程明道〈识仁篇〉)「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王阳明〈大学问〉)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都是直接说。但说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比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更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那就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一类话头很通达。假定从语意上看,「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很玄,不可理解。那麽,庄子为甚麽说到这句话呢?为甚麽借用「指」丶「马」来讲呢?这要看上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指非指」,「白马非马」的辩论从名家的公孙龙来。前文「彼是方生之说也」从惠施来。惠施丶公孙龙是当时名家的两个重要人物,两人谈的是名理。中国人称之为名家,西方人就名之曰逻辑学家。当然名家并不是狭义的逻辑学家,那是广义的。
  惠施丶公孙龙代表名家的两种不同的型态。惠施的特点是「合同异」,公孙龙的特点是「离坚白」。公孙龙那套名理全部是「离」的精神,每一个概念都是独立的,有它的自性。故曰:「离也者,天下故(固)独而正。」(公孙龙〈坚白论〉)我们现实上争辩同丶异,那是分析。惠施主张「合同异」,合起来才能达到万物一体,这是惠施的精神。惠施是趋向「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的方向走。要「天地一体」就要「合同异」。
  同丶异怎麽能随便合呢?因为亚里士多德的逻辑讲分类,讲下定义,就是要分别同丶异。这个同丶异是一层一层的。《庄子.天下篇》谈及惠施,有云:「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这两句话代表惠施「合同异」的精神。
  譬如,山东人丶广东人同是中国人;中国人丶西方人同是人。後者与前者相较,「同是中国人」是大同,「同是人」就是小同。这就叫做「大同」与「小同」之间的差别。这种差别惠施叫做「小同异」。那就是说,相对的丶纲目的同异是小同异。这是逻辑的,一层一层的。荀子很有这一套头脑,他喜欢谈这一套,谈得很清楚。
  甚麽叫做「万物毕同毕异」呢?这就是「大同异」。甚麽叫做「大同异」呢?就是说,要说同,通通同,没有比较。「小同异」是相对的,一层一层的。「万物毕同毕异」不在层级中,不在层级中就不是相对的。要说「同」,通通是同;要说「异」,通通是异。
  莱布尼兹就说:天地间没有两滴水完全相同。这就是异。两滴水表面看不是一样吗?但不相同。这叫做「大同异」。他就从这个地方建立着名的「单子论」。
  惠施的方向是「合同异」,就是「泛爱万物」丶「中国一人,天人一家」的精神。他讲「合同异」就是向往大家相爱。因为他主张「合同异」,所以,庄子喜欢与他交谈。庄子喜欢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尽管庄子有与惠施谈得来的地方,但二人还是有差别。惠施那个讲法还是名理的谈,他讲「合同异」,一层一层可以告诉你的。相对的同异就是「小同异」,通过纲目的同异,一层一层可以推到最高。「大同异」就是「万物毕同毕异」。这都可以清楚地讲出来。这种讲法就叫做名理的讲法。
  庄子这个讲法呢?他不耐烦采取惠施那个头脑的,他不那样讲。他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通过「小同异」丶「大同异」那个层级的辩说辩不出来的。庄子这个讲法就叫做玄理。从这里可以看出玄理与名理的差别。
  「方生方死」的问题从惠施来,「指丶马」的问题从公孙龙来。庄子可以从惠施的「合同异」接近,他也可以从「方生方死」这里往里入。但到公孙龙这里就完全不相干,庄子没有了解公孙龙的意思,他只是借用他的辩论来表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对於「指非指」丶「白马非马」那些争辩没有兴趣。
  「指非指」出於公孙龙的〈指物论〉,〈指物论〉头一句说:「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这两句话不很容易懂。照公孙龙的思想来看,这个句子不通的,犯训诂的问题。就〈指物论〉全文看,这个句子有缺字。所以,现在一般都在後句补上「物」字,那就是「而物指非指。」〈指物论〉的原文当该是这样。
  「物莫非指,而〔物〕指非指」这两句话的意思不是同一个category。这两句话很难讲。关於这篇文章历来有很多人在那里解释,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懂。冯友兰第一个出来讲,他以为他能够讲明白。
  照冯友兰解释,「物莫非指」一句中,「物」是个体。「指」是谓词,中国人说「指」就是「意指」。意指就是meaning,不是指头(finger)。「指」是谓述「物」那个个体的characters,每一个character就是一个meaning,照亚里士多德讲就是universals。所以,冯友兰就拿「物」与「共相」来解释〈指物论〉。「物」丶「指」这两个字可以这样讲,但是,光拿这些观念来解释全篇文章还是不通。冯友兰加上很多话,把这些加上的话拉掉,我再看这段文章,还是不懂。所以,我一直不会讲这篇文章。
  後来,劳思光以为他能讲明白。但他那个讲法太artificial,就是太现代化了,进到电脑时代了。公孙龙那个名理还没有达到现代化的程度嘛。把劳思光那些现代化的话拉掉,公孙龙那句话还是不能懂。
  所以,我承认我不能讲〈指物论〉这篇文章。其他几篇我都能讲明白,〈白马论〉丶〈通变论〉丶〈坚白论〉丶〈名实论〉都可以讲明白,就是〈指物论〉讲不明白。後来我在台北的一个学生,轻描淡写的,就讲通了。他把「指非指」改一下,改成「物指非指」。冯友兰还是照「指非指」讲,照「指非指」讲,这句话不好讲嘛。转来转去,说不通嘛。
  只要把〈指物论〉开头那句稍为改一改,那麽,全篇文章都可以通。这位学生後来做官去了。以後,台大还有一个学生,他赞成把「指非指」改做「物指非指」,而且有他自己的讲法。他说:「物莫非指」是认识论的问题,而「物指非指」是存有论的问题。因为离开「指」我们不能说及个体物,我们说这个个体的形状是甚麽,颜色是甚麽,就是对这个个体物有所指。所以,「物莫非指」属於认识论的问题。而「物指非指」这句话,「物指」是共相与个体物合在一起;「指」是共相。这合乎公孙龙「离坚白」之「离」的精神,每一个概念有一定的意义。所以,这句话属於存有论的。
  我们通过谓词来了解个体物,所以,物没有不是指的。故曰「物莫非指」,这话说得通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就是这一套。而「物指非指」表示「物指」与「指」这两个概念不同,「物指」是一个意思,「指」是一个意思。所以,这是属於存有论的。认识论是一行,存有论是另一行,顺着这两行讲下去,下文就很清楚了。
  所以,这两位同学在这个地方有贡献,这一点我在我的《名家与荀子》的序文中提到了。他们两位在关键的地方讲对了,但顺着下来有两行文章,他们两位看不懂,这是他们中文程度不够,读古典的能力差。
  我顺着这两位同学对於开头一句的改动,整篇〈指物论〉都可以讲清楚了。但不是冯友兰的那种讲法,也不是劳思光的讲法。那不行的。还有溤耀明的讲法,他的博士论文讲到这个问题,摆上一大堆符号。我说:你摆那麽多的符号干甚麽,这太现代化了,用不着嘛。你就把这篇文章的文句讲明白就行了。你摆那麽些符号没有用,讲古典不准这样嘛。你完全离开文献,你当然可以把所有的代数都摆上去,那没有意义嘛。
  所以,「指非指」不是「指」非「指」,是「物指」非「指」。「马非马」也并不是说「马」非「马」,公孙龙是说「白马非马」,「白马」当然不等於「马」嘛。「非」是不等於的意思。当我说「马」的时候,白马丶黑马都可以包括在内,当我说「白马」,黑马就不能包括在内嘛。「白马」与「马」这两概念内容丶外延不一样。
  但庄子这里并没有理会公孙龙的意思,他只是借用他的辩论来表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照庄子看,那个「指非指」丶「白马非马」的辩论没有多大意义。你说「指非指」,辩来辩去,说一大套,但没甚麽道理。为甚麽没甚麽道理呢?你既然肯定它是个「指」,在谓述词上又说它是「非指」。这明明自相矛盾嘛。尽管你说的是「白马非马」,但白马也是马呀,它既然是马,你却说它非马,这也是犯了自相矛盾的毛病。
  所以庄子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这是破公孙龙「指非指」丶「白马非马」之说。你明明肯定它是「指」,又说它不是指,这是自相矛盾。你怎麽能拿「指」来说「指非指」呢?既然白马也是马,你怎麽能说「白马非马」呢?你怎麽能拿马来表示不是马呢?所以,庄子说你这个说法不对,这很有道理,很logical。「不若」二字是价值判断,表示说你这种讲法不好。
  但是,「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两句我不很懂。文句上很清楚,没有训话的问题。但是,为甚麽「以非指喻指之非指」比「以指喻指之非指」好呢?为甚麽「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好呢?甚麽是「非指」呢?粉笔丶桌子都是非指,「非指」多得很。为甚麽拿「非指」来说「指之非指」呢?「非马」多得很,粉笔,桌子丶树丶牛都是非马。为甚麽拿「非马」来说「马之非马」呢?这你能懂吗?那些注没有用的,乱发议论,那叫做乱发玄谈。
  我讲〈齐物论〉讲了十几遍,讲到这两句就头痛,我暂时把它放一放,接着看下文,「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两句话很有意义,这是玄谈。上文那几句是名理,名理就要讲得通。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最後所要说明的,这是玄理。这很容易懂。这个熊〔十力〕先生最喜欢谈。熊先生以大海水与海沤作比喻,从海沤这个地方看,各个不一样,若从大海水看,海沤的差别性就没有了,海沤就是小波浪,小波浪是风吹起来的,风停了,小波浪就没有了。这不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吗?海沤的众多性没有独立的意义的,这样才能化掉,化掉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不是多元论。这种想法违反现代人的观念,现代人重视多元论丶原子论。多元论丶原子论就是承认每一个个体都有独立性,不能化掉。落到社会上就是要尊重人的个性。
  谈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万物为一体。」多元论者以为这种思想是反动的,是希特勒的思想。其实二者不相干。专制极权是专制极权,集体主义是集体主义,但中国的这种玄理不是集体主义,不是专制极权。这里的义理分寸很难把握的,所以,要熟义理。
  熊先生以大海水与海沤作例可以帮助你了解庄子的玄理。这也可以「吹皱一池春水」说。「一池春水」本来是平静如镜,皱起波浪那是风吹的。佛教喜欢用这个例,「无明风动」嘛。这就使各个体的差别相没有独立性。可见「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种玄理中国人很喜欢谈。这就表示说,这不是离奇古怪的,不是说不可以理解的。这个玄理很可以有的。
  那麽,我们把庄子的意思定在这个玄理上,再返过来看前文那几句名理的话,看怎麽讲才顺通,照「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为标准,假定这句话很容易懂,可理解。那麽,那几句名理当该怎麽讲呢?那几句话最後的归结就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嘛。
  假定「非指」丶「非马」是negative term,那就是我刚才的讲法,这不通的。你们想想,先秦经典中有没有这种负面的词呢?没有的。假定把「非指」丶「非马」看成negative term,那几句话说不通的。
  所以,劳思光指出:逻辑里面出现negative term,在柏拉图的思想里才有。这是了不起的进步,是高度的抽象思考,有这个才能讲二分法。
  如果你知道先秦经典里面没有负面的词,没有non P这个观念,那麽,「非指」丶「非马」不能当negative term看,而当否定语句看。这是古典文献,讲了两千多年,没有人正式讲这几个句子,都没有扣紧文句讲。你要使人明白「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的意思才行,不能瞎说。
  所以,我告诉你们一个路数,「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两句话的意向是甚麽呢?最後是想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一个归结,这个地方是玄理,好像我们比较容易了解。上面那两句是名理,讲名理就要合逻辑丶要通。玄理有玄理的通法,有玄理的了解法。假定「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个玄理我们心中觉得很能了解,那麽,你要讲前面那两句名理就要向玄理这个意思归结。你怎麽能讲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呢?照平常的文句,平常的知识,平常的了解,这不行的,不能达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那麽,你想要达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後面要有一个甚麽理论做根据,你才能证明(justify)这个意思呢?你要证明它,使这句话有道理。这就是哲学思考。思考有逻辑思考,有哲学思考。
  庄子说「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最後是要走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那里去,不是要走到逻辑世界,科学世界。你懂得这个,你才会做哲学思考。要不然,他们所谓的哲学也不是哲学。你不够资格谈哲学。
  中国以前用「非」字都是作否定语句说,不当负项来看。庄子说「非指」丶「非马」,不是纯粹逻辑的意义,他靠一种见(insight)。熊〔十力〕先生大海水与海沤之喻可以帮助你们暸解作否定语句看的「非指」,海沤没有独立性,这些海沤就等於万物,万物就是小波浪。也就是说,万物没有独立性。海沤是个假象嘛,是风吹起来的,风不吹,哪里有海沤呢?所以,我们表面看万物形形色色,这是我们的虚妄分别。说实了,形形色色的万物就与小波浪一样,最後都归到大海里面,这就是天地一大海也。
  小海沤没有独立性,这就表示,形形色色的这些万物没有独立性。这样才能「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理论根据就在这里,这个理论根据是insight。这叫做形而上学的洞见(metaphysical insight)。这是一种见识,可以争辩的。你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罗素就讨厌这种识见,他就是要承认每一个小波浪有独立性,这才成功多元论。
  我们现在讲「自由」,为甚麽讲「自由」呢?就是重视个体嘛,因为重视个体,所以重视多元。重视个体性就是重视形形色色的每一个性的差别。这是另一方面的意义。但是,庄子喜欢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讲这种玄理,你头脑要清楚,在哪一层次讲,海沤就是海沤,每一海沤有其独立性,在哪一层次讲,每一个海沤不能独立站得住。
  光讲统一不行,不能没有差别;光讲差别也不行,不能没有统一。这是就一般科学世界说。但我们可有两个不同层次,当说这些差别是小海沤,是假象,这是在甚麽层次上说呢?当罗素说肯定个体性,肯定多元性,肯定自由,这又是在甚麽层次上说呢?你不要以为庄子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就是反对自由,庄子并不反对自由呀。儒家讲「天地万物为一体。」儒家也不反对自由,也不反对个性。
  有人以为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儒家说「万物一体」,就是极权专制。台湾的殷海光就是这一类的,现在讲多元社会,从英美回来的留洋生对於自由丶个性丶多元很有训练,但对於「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万物一体」这种玄谈,他们最头痛了。他们说这个助长专制。事实上,这种玄理并不助长专制。所以谈这种玄理,你必须头脑清楚,要清楚这是在哪一层次谈。
  在某一层次上讲,海沤就是没有独立性,风停止了,海沤的差别性就没有了嘛。但并非到处都可以用这个例。我们用海沤这个例来了解庄子所说的「非指」,那就是说,不管是指丶或是马,纷笔丶桌子,这些形形色色的万物根本就像小海沤一样,没有一个可以永远站得住,就是说,没有独立性丶自足性。所以,我们的心境浑化丶不固执丶不固执这个丶那个的分别。那麽,形形色色的万物每一个都没有独立自足性。根本就无所谓指,「非指」就是这个意义。「非指」不是一个负项。「非马」也就是根本无所谓马。
  「非指」丶「非马」这个「非」字就是表示「指」丶「马」的那个独立性没有了。这样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整个大海水哪有海沤呢?哪有那些海沤的差别呢?就是一个平静如镜嘛。我们说水不平静,都是有动力在水中推动嘛。可见,小海沤是appearance,它是现象,表现在外面的样子。所以,哲学里有appearancereality的观念出现。
  我们可以把整个天地丶宇宙最後归到一个。希腊就有哲学家说宇宙是一。这要靠有一种metaphysical insight。巴门尼德(Parmenides)就说宇宙是一。多是假象,动是假象;所以,这个宇宙是一,是静止不动,永远不变。这是巴门尼德的看法。这就是玄思,这种玄思就是形而上学的兴趣所在的地方。人总向往这个东西嘛。
  所以,假定你一开始把「非指」丶「非马」看成是负面的词语,那没有办法讲通庄子那些句子的。「非指」是根本没有指,是对指的否定,指这个个体的独立自足性没有了。马也是如此。不但指丶马如此,形形色色的万物通通如此,都没有独立自足性。这样就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如此,我们心中很洒脱。这是心的一个境界。心不动,一切都停止;心一动,所有花样都出来了。形形色色的万物的差别就是这样的,这个玄理也可以通嘛。
  我们争自由,争这个,争那个,现实生活需要这些,现实社会有这些差别。但这不是究竟的,人总有高过这个境界嘛。你要过社会生活丶政治生活,当然要有自由丶人权,但人生的境界多得很,这只是一面,人生的境界不止於此。
  所以,「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因为你既肯定这个是指,又说它不是指,第一步就是自相矛盾,而且你的眼光只落在指丶马这些东西上。照我看,根本无所谓指,那就好了。根本无所谓指,你说「指非指」就很容易了解,一下给你否定了嘛.这样讲很通,不是诡辩。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并不是说拿不是马的东西(如粉笔)来说「马之非马」,而是根本无所谓马,所以才说「马之非马」。这样一来,马的个体性,指的个体性,乃至石头丶山川大地丶各个东西,都是没有个体性。把一切都化掉了,这样才可以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化掉了,整个天地都是一指,要说马,通通是马。
  依照庄子的说法,我们所谓差别都是我们名言的差别,名言是我们心思的一种活动。他就是要把站在科学知识立场所凸显的分别性化掉。科学知识丶逻辑,数学是我们整个人生中很抽象的一面。佛教也不是从科学知识的立场讲,佛教讲八识,他可以从第六识那个地方凸显出一个知识论来,用以说明科学。但是,它讲八识的时候不是站在讲科学知识的立场,它是一个广泛的心理的背景。佛教是广泛的心理主义,讲识丶讲烦恼丶讲执着,讲十二因缘。整个的现实人生是一个广义的psychological background
  从广义的心理主义往里入,单单集中在第六识里面,它可以凸显出逻辑丶数学丶科学,这些思考都可以出来。但是,这个是非常抽象的。你不要以为心理都是主观的,进到第六识就可以凸显出客观的东西来,但佛教不以这个做目标,它的目的是讲人生烦恼的问题。它要从烦恼丶执着中解脱,它以烦恼作主,烦恼是心理的问题,是广义的心理主义。
  名言不能离开心理活动,我的说话,一切名言都要从心理活动出来。心思活动与名言丶与存在identify。庄子开始也这样看,佛教也这样看。儒家则从道德价值看一切,所以都是实事实理。实事实理是道德价值的观念。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都是实事,为甚麽是实事呢?根据实理而来嘛。
  庄子也是站在人生哲学的立场,他不是站在科学知识的立场。从庄子〈齐物论〉这种很高级的玄思丶玄谈丶人生哲学,讲逍遥自在的气氛笼罩之下,他也可以凸显出逻辑丶数学丶科学来。当然,这个凸显更不容易,佛教很丰富,庄子这个太简单了。尽管不够,但还是有这面,因为道家并不反对现实世界,也不反对和光同尘。
  依照庄子的讲法,他如何能说明逻辑丶数学丶科学的世界呢?他的标准在哪里呢?从「成心」来。从成心的形式的那一面成功逻辑丶数学,加上经验内容就是科学知识,再加上其他的内容就是相对的是非价值观念。庄子所要破的就是是非价值观念,他要破的是相对的是非丶善恶丶美丑这种价值上相对待中的二分法。从这种二分法向後追问至逻辑层次上的二分法,庄子也可以承认,但这不是他的中心点,而且这个最抽象。这是十分现代化的东西,中国以前喜欢讲人生的问题嘛。庄子是如此,佛教也如此。
  庄子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个「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就是大海水,静止不动的大海水,这个最真实。那麽,表现出来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小海沤都是现象。不客气地说,都是假象。说到这一层,也有心思丶名言丶存在三者打成一片的意思。心思丶民言丶存在三者合一就有小海沤,把这个解除了,海沤也没有了。心思丶名言丶存在的执着活动都没有了。心理意义的心思活动没有了,而道心还是有的。那是道家所向往的道心,虚一而静的那个心。
  既然形形色色的海沤是假象,那麽,真实(reality)是甚麽呢?真实就是一,就是道,就是虚一而静,就是无。所以,庄子从惠施丶公孙龙那两个名理问题而达到玄理「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至此,小海沤的差别相没有了。海沤随时有,随时没有,那就是说,这个东西没有独立自足性。那麽,这个东西从哪来呢?你看下面的文章。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段文章很好。假若你不了解「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那麽,你看「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两句是原则性的话。这两句话你可以懂呀,天地间哪有现成的道路呢?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人不走哪有道路呢?所以说:「道行之而成」这句话很可以懂。「物谓之而然」就是说,一个东西是甚麽,不是甚麽,都是由於你说它,你谓述它。你说它是就是,说它不是就不是嘛。那麽,根据这两句话返回来看「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那很容易懂了。天地间客观的东西,它可以由於你可它。客观的东西可以是甚麽,不可以是甚麽,那是由於你可它丶肯定它,或者由於你不可它丶否定它。
  所以,有原则性的话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道行之而成」是比喻,有人走才道路,没有人走哪有道路呢?这个物是甚麽,不是甚麽,由於你谓述它嘛。「谓述」就是你用一定的概念去解释它丶规定它。用概念去规定它,它是甚麽丶不是甚麽就显出来了。譬如,粉笔摆在我眼前,我说它是白的,我就出现有颜色这个概念丶有白这个概念。这个「白色」就是所可的一个情状,这个可的情状就是由於我们谓述它。
  「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然」就是如此。「不然」就是不如此。「恶乎然」,它由於甚麽而如此呢?「然於然」,它如此是由於你这样说它。这完全是主观主义,这个主观主义是一个广泛的心理主义。从这里可以凸显出逻辑丶数学丶科学的客观性。你要知道逻辑丶数学丶科学的客观性不是先天地摆在这的,这是人的抽象思考而造作成的,佛教从「烦恼心遍,即生死色遍。」也可以凸显出科学。你不要跟从一般人,以为科学最好丶最客观,是唯一的标准。你要知道,这个最客观的科学是经过多少抽象的思考活动而造作成的,哪有一个先天的科学摆在这里呢?这种最客观丶最不讲烦恼,不讲心理,与心理没有关系的东西,就是从主观心理丶烦恼而凸显出来的嘛。
  所以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与「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一样。「物固有所然。」你以为这个「然」是客观的本来如此的意思,但它不是这个意思,它根据「无物不然」的意思来。「物固有所可。」好像有客观的可,但庄子不是这个意思。「物固有所可」是根据「无物不可」来的。最後的境界是要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一体平铺摆在这里。你要肯定对,通通对;要不对,通通不对。这个才是齐物论,这就叫做「莫若以明」。这才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把个体的差别性丶虚妄分别去掉。在这个层次上,它是个广泛的心理主义,心思丶名言丶存在打成一片。
  站在科学的立场,心思丶名言丶存在客观地分开,心思与名言不同,名言与存在不同。这个客观的分开的态度是从广泛的心理背景凸出来的,你必须了解这一点。所以,佛教开始可以说,「烦恼心遍,即生死色遍。」庄子也是一眼看到一切东西,心思丶名言丶存在是不合一的,他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化掉,他才可以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达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的境界,再回过头来看这一切东西,不就是小波浪吗?本来没有甚麽道理嘛,你要它有道理,我也不反对。人总要过现实生活嘛。但你心中总要明白,明白就好了,不要执着了。所谓明白就是说,人苦亦苦,人乐亦乐,随俗嘛,这叫做「和光同尘」。
  修道的人并不是不和光同尘,该吃饭,他也吃饭,该睡觉,他也睡觉,他不能闹别忸,若是闹别扭,你这个人没有道。所以,圣人也有情。你不要以为圣人就没有情。王弼就首先提出「圣人有情」丶「圣人体无」。这「有情」就是小波浪,喜怒哀乐就是小波浪。你要明白这些小波浪是甚麽东西,你不能把它当真的。这就是道家的精神,佛教也是这样。我为甚麽能这样看呢?就是因为我能见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我能知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所以我才能这样看世界。假定你一开始就站在科学的立场,你怎麽能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呢?
  说到这个层次,庄子就说,「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既然知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因为这个缘故,我就可以「举莛与楹,厉与西施。」莛与楹是相对中的东西。莛是小竹竿,楹是大柱子,这个相对的差别是大丶小的差别。所以,我就举这个大丶小的差别说明都是相对的,没有一定的道理。你不要执着,你要明白。我不反对有差别,但你不要执着这个一定大,那个一定小。
  厉与西施也是相对中的东西。厉就是癞痢头,最丑的。西施是美女,最漂亮的。美丶丑是相对的,你不要执着。「恢恑憰怪」就是形形色色的稀奇古怪的不正常的现象,这些现象在我眼前都是平常如一,见怪不怪。这样一来就「道通为一」。这就是智慧,就是metaphysical insight
  天地间的事情哪有一定的分呢?「其分也成也。」譬如,这支粉笔分成两段,就这两段讲,不就是成吗?成就是成两段。成就是分,分就是成。哪有一定的分丶一定的成呢?分丶成,成丶毁是相对的观念。到「道通为一」的时候,也无成,也无毁。某某东西成了,另一东西毁了。某某东西毁了,另一东西成了。所以,这个东西怎麽能执着,怎麽能一定呢?既然不能一定,不能执着,所以,最後说:「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实相」八这就是如。
  「唯达者知通为一。」「达者」是明白的人。唯明白的人才知道通而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这句是我们能理解的,接着下文说:「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通得而几矣,因是已。」这几句搅和,是不是有一定的意义呢?我们并不一定勉强讲它。
  「为是不用。」这就是说,我们的心思不要落在一定的用,这个「用」就是utility。「而寓诸庸」就是说,要把你的心思藏在庸之中。甚麽是庸呢?「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这里面是不是有错乱,这两句确定的意思是甚麽?我们不要勉强讲它。
  依照儒家的讲法,「庸」就是常,儒家言「中庸」。庄子这个地方说:「庸也者,用也。」这个时候以「庸」作用,不以「用」作用。「庸也者,用也。」之「用」是好的意思,跟「为是不用」之「用」意思不同。这种道理来回转,要会玄谈。从「庸也者,用也。」转过来的「用」是通。「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看这种文字,头脑要活转一点,不能死,要顺着它转。这几句没有甚麽意义,这看你怎麽说它。
  最後说:「因是已」。「因是」就是顺是,这是《庄子》里面的重要概念,是个专门概念,是专词。道家讲「因是」,这是道家的精神。「已」是停止的意思。「因是」就可以停止,要不然永远不能止,永远疲於奔命。你要是顺着是非相对争吵下去,那无穷无尽呀。你顺着是的这一面往下走,无穷无尽,我顺着非这一面往下走,无穷无尽。这个都不是「因是」,不「因是」就不能止。
  所以,「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我不知道何以然,这就是道。道就是下文说,「劳神明为一。」那个「一」,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那个「一」,这个「一」要「已而不知其然。」通过道而得到,这才可靠。假定你这个「一」是「劳神明而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这就叫做「朝三」。「朝三」就是朝三暮四。「朝三暮四」这个典故就是从庄子这段文章来的。
  「劳神明为一」是对着上文「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而说的,与那个正相反。「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为之最好,这个「一」很自然得到,很顺适的。假定你要天天想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天想着要得到这个「一」,而不能由道,不顺适。这叫做「劳神明为一」,苦心焦思,这就叫做朝三暮四。
  那麽,天地间「劳神明为一」的最高的典型就是极权专制。你们在这个地方没有感触,所以,这个时代是个悲剧。这个很痛苦的时代怎麽来的,你都不知道。这个「一」要自然得到才行,「劳神明为一」没有不祸害人间的。当年唐〔君毅〕先生逃到香港来办新亚,我们在这方面讲了多少话呀,讲多了,没有用了。讲多了,疲了,没人理会了。现在的知识分子还是犯这个「劳神明为一」的毛病。
  所以,庄子是最聪明的一个人,最有智慧。「已而不知其然」这个时候,那个道是自然的。停下来而不知道何以停下来,这就是自然,这时候才是真正的「一」。这个「一」不是劳神明而造作成的。我们世间上一般所说的「一」都是造作而成的,那是「劳神明为一」,不是自然的。这个最违反自由的原则。这个「自由」不管是超越地讲,还是内在地讲,内在地讲就是现实地讲。若「劳神明为一」,这两方面的「自由」都违反。
  「自由」有两层:一层属於transcendental;还有一层属於immanent。庄子所讲的「自由」从〈逍遥游〉的那个「逍遥」来的,属於超越意义的自由。因为道家所言「自由」还没有成一个制度来安排我们的现实生活丶political life, social life,它是从道的立场讲。从道的立场所要求的逍遥丶齐物,这是超越意义的自由,现实上没有的,要通过修道才可以达到。这是最高的,第一层,光这一层不够的。但是,你有这一层的自觉,你可以落到现实上要求保障我们的社会生活丶政治生活的自由。那要靠制度化丶要靠有一套制度的。那麽,制度意义的自由就是我们所说的内在意义的自由。
  道家所讲的「自由」要通过修道而达到的,但你不能要求天下的人都修道嘛。所以,光是超越地讲不够的。光是道家的讲法丶儒家的讲法丶佛教的讲法,那是不够的。道家丶儒家丶佛教的讲法都是超越地讲。光从道德的意义丶宗教的意义讲自由,那是不够的,一定要政治的自由丶制度化的自由。
  在西方亦如此,没有出现民主政治以前,西方基督教讲「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就是精神解放。基督教在这个地方作用很大,人生而自由平等。古希腊的哲学家承认有先天的奴隶,从这个地方看,希腊的哲学家比不上中国的圣人。孔子丶孟子都说:人皆可以为圣人。首先在这个地方打破阶级。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丶柏拉图丶亚里士多德,没有一个不承认有先天的奴隶。这很差的。东方从圣人开始,没有一个哲学家会承认有先天的奴隶。奴隶是战争中的俘虏,那是欺负人。
  佛教说:一切众生皆可成佛。最下等的阶级也可成佛,这是最高度的自由。这「自由」是超越意义的自由,不是政治的,是从佛教的宗教精神讲的。儒家说:人皆可为尧舜。这也是高度的自由。这种精神很重要,是第一步。但是,超越意义的自由在东方至今仍未能制度化,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
  西方在political, immanent方面进步,能够把超越层要求的「自由」制度化。东方在这个地方差,站在儒家丶道家丶佛教的立场讲,都提出了精神的解放,但没有制度化。近代以来,西方把要求「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超越精神制度化,从transcendental变成immanent
  中国早就知道从transcendental这个level上要求人的个性丶自由丶平等,但不能制度化。不但道家不能制度化,儒家也不能制度化,佛教更不行。佛教不讲这方面,不在这方面用心。中国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所以光是从道德丶宗教的精神要求自由丶平等,那不够的,一定要从道德丶宗教精神转成political,转成political就是转成制度化。中国至今还没有转出来,这是中华民族最痛苦的一点。这个文化的症结在哪里呢?大家当该想一想。平常要思考问题,对时代要有了解,对文化传统要有了解。
  所以,现在读中国古典,对时代丶对文化传统都要有所了解。读《庄子》不是光读文章,读文章读了两千多年,没有真正了解就不能发生好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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