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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外一篇） 玄 武 
我从来不记得母亲节，也不记得我母亲生日，这一点我有些恬不知耻；在时间中我总是盲目而混乱，总想活在时间之外，把很多事物置放于时间之外，包括孝顺母亲的想法，你看我多会找理由。我是这么丢三落四的一个人，母亲自打我小时就在数落我，那时我心烦，盼着有一天她不说；她说着说着就老了，老得头发每天都落，身子也不断缩小，脸成了核桃皮。在那么多的岁月里我失去了孝顺她的机会，每念及此我就悲从中来。是我，她的儿子，她其他的儿子和女儿，以及我们所有人的子女，在帮着时间来摧毁她，在助纣为虐。我以为这是世间最不公平的事，但我母亲，那个乡村老妇人，她却会觉得幸福，平静而且自足。
母亲对我，一直很严厉，因为在她的孩子中，我是最不听话的一个，刁钻古怪，狂想联翩。在我六岁时，母亲打断了我一条胳膊，因为我做了她认为最不道德的事。现在我能看到她当时的样子，那是一个疯狂绝望的母亲，披头散发，悲恸扭曲了她的脸。这件事成就了我一生的道德观。一个绝望的母亲会怎样，现在我仍无法想像，也不敢想，那种恐惧始终在我自己的岁月中延伸着。这可能也是我母亲最惨痛的记忆之一。两年以后，大概在我八岁时，有一天夜里，我被母亲的啜泣声弄醒。她哭得很压抑很凄惨，那是静止一般的黑暗里惟一的声音。我伸手摸着母亲满脸的泪，我说妈你怎么啦。母亲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有些刺耳；她呜咽着伸手摸我的胳膊，说儿啊你以后可要听话呀。那夜我没睡稳，似乎始终有人摸着我的胳膊。现在的我知道，母亲在用她的一生，来懊悔失手打断儿子胳膊这件事。
但我从来没恨过母亲。从来没有。怎么会呢。哪怕我恨透了整个世界，这世界也不包括我母亲在内。我恨过爹，挨揍时想有一天揍他一顿；母亲打我时我却不会，只是幻想我死了，或者躲起来，让她再也看不到我。我记事很早，四岁多时，一次母亲抱着我四五个月的弟弟，领着我从姥姥家往回赶。六里的山沟沟路，路上下开瓢泼大雨。母亲拉着我抱着我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路上全是泥，像沼泽地；我记得母亲跌了一跤，她的手仍紧紧抓着她的两个儿子；然后她又跌了一跤。她浑身是泥，满脸的泪水和泥水。她几乎脱下了她所有的衣服，裹住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然后她抱起他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现在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抱着两个儿子在风雨中呼号，叫天不应叫地不应；她赤身裸体地在风雨中紧紧搂着我和我的弟弟，她为了我们力大无穷，无所畏惧；她诅咒天诅咒地，为了我们不敬神明。她是我的母亲，我刚刚生产四五个月的母亲。我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母亲从不强迫我做什么，在她那里我能得到自尊。在我的青少年时期我主要在反抗我爹。这一点我想，很多人都这样。为了母亲，小时候我爱学习，虽然她并没有说过什么，她只是对我在学习上的任何要求，都尽量满足。在乡村那个年代，用鸡蛋换作业本，同学里我的作业本最多，我的文具最奢侈；但我母亲很穷。去赶乡村的集会庙会，她和村里的妇女们在人群中挤呀挤，看那些花布，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黄昏回去的时候她只买了我爱看的小人书和一些家用品。她一生没穿什么漂亮衣服就已经这么老了。母亲尊重我的老师，尊重所有读书人，这一点她和那些因溺爱子女去学校撒泼的农村妇女，有本质区别。我们那里很落后哪，我上小学时还没电灯。夜间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母亲就守在我旁边纳鞋底。我写字很慢，到今天仍然如此；那时母亲就一直陪着我，大我三岁的姐姐，写完作业已睡了一觉，我仍在写，着急得哭，哭完又写。光线很暗，我母亲那里更暗。她的手被针扎了一下又一下，她一直要等到很晚很晚我写完作业，日日如此，次日晨她还要早早起来做家务，同样日日如此。
母亲，我的母亲、我们的母亲，她在为我们骄傲，为我们学习成绩最好而骄傲。我记得一次母亲和邻居妇女拉家常，我在旁边写作业。那妇女说：哎呀！人家说你会养娃儿，儿子闺女爱学习，个个考第一，将来一定能上大学。就连养的猪都长膘鸡爱下蛋。接下来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很谦虚，但因为激动和兴奋有点怪：呀！瞧你说到哪里啦，还是你家娃好，懂事爱干活。这时我抬头看我的母亲，那是一张洋溢着幸福和骄傲的脸，它成为我日后求学最大的动力，我想让我的母亲，能够时常有这样一张幸福的脸。一次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很差，我一路哭着跑回家，回家依然在哭，在房屋里间。母亲在外间陪着我流泪，她没有劝我，也没有责怪我为什么没考好，她什么也不说；晚上她为我做了最好的饭，那样的饭我们一年只能吃几顿，我还知道，做饭用的白面，是我母亲从邻居那里借的。我流着泪想着这些，文章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我母亲若看到我这样，会责备我没出息。我曾有过梦想，让我的母亲，做世间最幸福的母亲，我没有做到，很惭愧。我曾经自暴自弃自我放逐，不把生活当回事，我知道我对不起我母亲，她希望我活得很好。我还曾想过，帮母亲达成一些愿望，看来也无法兑现了。母亲少年最大的愿望是上学，她上到初二，考进县立中学，那时进县中学，像现在上大学一样，连户口都转，每月给发几袋白面和几块钱。但我姥爷打她揍她，撕她的课本，不让她念。后来她给我说起那上学的日子，她说路上要经过一条河，河上没桥，有专门以背人过河为业的男人，母亲每次咬着牙自己趟过去。她还记得校园的路上有荷花盛开着。这些成了母亲永久的遗憾和永久的记忆。我知道在梦中，她还会常常回到从前。我聪慧的母亲，她现在还能教我的女儿念英语单词，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声音，一直传递到今天。
今天我就要起程，回老家接我女儿，看看我的娘和爹。我的娘已经很老了；近几年老得迅速，还会不断老下去。她的左手在疼，因为养大儿子；她的脚麻木总失去知觉，因为她的小儿子；她总睡不着觉头疼，因为看护儿女们的儿女；她全身都在疼痛，因为她全部的亲人。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老天，他对我的娘不公；但我的娘如果要我敬神，我会停下来请他原谅。我的娘现在又老又丑又小，在我眼里却胜过最美的美人，胜过鲜花，胜过任何天神，胜过我所崇敬的荷马、但丁，或者玛格丽特?杜拉斯。对我而言她是世界的起源，光芒的起源。她老得眼也花了，看她长期不见的大儿子都陌生，一想到这我的心就疼；我终于写了我的母亲，要知道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却从来不敢写。我愿把此文献给母亲节，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尤其那些生来未能见到母亲的人，你们不知道有母亲像我这样的，那有多幸福。当然，此文首先要献给我自己的母亲，在她眼里我永远是她曾经光屁股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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