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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似”与“形似”--从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看其书画观

 鸿墨轩3dec 2012-12-16
 

--从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看其书画观

苏轼为北宋著名诗人和画家,他在论诗、画的时候重在内在精神,轻外在形貌,他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中明确表达出了这种观点:“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1]现在已经不能见到王主簿所画的这幅作品了,但从该诗中可以看出,东坡认为“诗画本一律”,其主导思想是一致的,即不能囿于形,不能单纯追求“形似”,这样是达不到较高水平的。只有抓住画中主导的一点,即“画眼”所在,哪怕只是“一点红”,也能透出无边的春色!而这点精神是最重要的,否则只是庸品而已,是不耐看的。从该诗中可以看出苏轼论诗、画时强调“神似”,认为“形似”次之的观点。

一、对“神似”的重视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苏轼把“神”放在首位,认为“形”是次要的。其实苏轼的做法,是符合艺术规律的。对于书法与绘画,甚至包括诗歌在内,都应该有一定的艺术性,对细节的忽略有时候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内在的精神。对于苏轼的研究应注意其注重艺术的特质,王水照先生在《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从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谈起》(收在王水照著《苏轼研究》中,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一文中指出:“诗歌中的自然形象,不是诗人对客观事物一般属性的简单模拟,而是他心灵中对自然美的捕捉和再现,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对于苏轼这首诗的意境来说,河豚究竟何时何地才是‘初上’的争论,没有什么重要性,即使它或许有悖于科学常识的真实,却真实地描绘出一幅春机勃发的图画,满足了艺术创造者和欣赏者的审美要求。”可以说是深刻领悟到了苏轼论诗以“神似”为主的思想,领悟到了苏诗的真谛!

为了更好地说明自己的观点,苏轼在《又跋汉杰画山二首》之一中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2]里强调的也是内在的“意气”,而非具体的“鞭策、皮毛、槽枥、刍秣”等东西。好的画家,是能传神的,能够将内在的精神面貌展现出来;而拙劣的画工,只能画一些具体形貌而已,是不能将那种最本质的精神展示出来的。“在中国的传统文论中,文章讲究‘以意为主’,书画理论中讲求‘意在笔先’,苏轼的‘立意’说则将其提炼成一个光辉的美学命题,突出了其审美化的心灵本原的一面,在对艺术思考上已经上升到了审美本体论的高度,具有重大的意义。”[3]

对于“诗画本一律”,苏轼认为诗歌和绘画是有内在的紧密联系,二者的精神实质是一致的。他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所说的“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就明确表达出这种观点。诗歌作为一种抒情文体,在表达作家主观感情时,因客观原因和文字等介质的限制,必然有表达不完全的,那么这些在诗歌中没有表达出来的感情,就可以在书法和绘画中表现出来。因为同诗歌比较起来,书法和绘画更具有隐晦性,表达感情更朦胧,但也更充分。所以在诗、书、画中是“一律”的,是同一创作主体的感情的渲泄,是主体精神的一脉贯通!

对于苏轼这种将主体精神融入到诗、画中的做法,其长子苏过是深深理解的:“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有刻划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4]苏过所说“至大至刚之气”,即东坡个体精神。这种精神自胸中至手,再转为书,自然流露出来。所以东坡书不重形体,重内在精神的展现,而其诗、画也有同样的特点。 

二、对“形似”的态度

当然,东坡此论,并非不要外在的“形”,而是说“神”乃在“形”之上,在求得“形似”的基础上,一定要达到“传神”的境界,才称得上是好作品。顾易生先生对苏轼这首诗有很好的诠释:“论绘画而只讲形似而不及神似,不能算是有艺术眼光,作诗只是平铺直叙而缺乏深远意境,又怎能算是懂诗的人?诗与画的艺术规律是有其共同性的,都要作到形象自然鲜明,富有生意。这首诗开头有点过于贬低‘形似’的偏向,其实苏轼不满的是只讲形似、取貌遗神。他强调神似,并非不要形似。”[5]苏轼本人对“形”并非不知道、不了解,但他为了追求神似,往往有意忽略形。就象他为文同画竹时,从下直上、中间不分节一样,因为他知道,竹生之时不分节,这是自然规律!而自己的画,也要遵循自然规律!

后人对此也有争议,但还有一些人是能够领略到苏轼此论的真意的。如王若虚云: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东坡之论非欤?曰: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6]

这里对曲解苏轼观点、一味求奇求怪的人作了批判,指出东坡本意乃是“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要在画之形、诗之本题的基础上,求得突破,追求内在的精神,而非毫无基础的建空中楼阁。

    苏轼论画,重内不重外,重精神不重形体,认为万物都有内在的“理”,即自己的规律与本质特色,而绘画就是要将这些本质表现出来。后人深赞此观点:

        苏文忠公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余取以为观画之说焉。画之为艺,世之专门名家者,多能取尽其形似,而至其意态情性之所聚,天机之所寓,悠然不可探索者,非雅人胜士,超然有见乎尘俗之表者,莫之能至。孟子曰:“大匠诲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庄周之论斫轮曰:“臣不能喻之于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皆是类也。方其得之心而应之手也,心与手不能自知,况可得而言乎?言且不可闻,而况得而效之乎?效古人之迹者,是拘拘于尘垢糠秕而未睹其真者也。[7]

东坡认为,画最关键处在“常理”,而这是一般人体味不到的,大家往往拘泥于“常形”上,忽略了最重要的内在规律与精神。“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而这种最本质的“理”,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就象大匠运斤一样,其中的妙理,是很难具体说出来的。而绘画想要做到心、手相应更是困难。如练安所阐释的,“方其得之心而应之手也,心与手不能自知,况可得而言乎?言且不可闻,而况得而效之乎?”这和苏轼所说的“了然于胸”、“了然于口与手”是一致的。练安认为,“效古人之迹者,是拘于尘垢糠秕而未得其实者也。”东坡闻此言,当叹为知音,一语道出了东坡学古人而又不拘泥于古人、学古人形而展自己精神的本意。

    又李日华评曰:

        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若得其性。形者,方圆匾平之类,可以笔取者也。势者,转折趋向之态,可以笔取,不可以笔尽取,参以意象,必有笔所不到者焉。韵者,生动之趣,可以神游意会,陡然得之,不可以驻思而得也。性者,物自然之天、技艺之熟,照极而自呈,不容措意者也。[8]

此篇评论甚是精妙,将苏轼所提倡的表现内在精神的观点阐发得十分明白、透彻。李日华将物分形、势、韵、性四个层次:“形”是可以描摹出的;“势”也可以描摹,但不能完全展现出来,“必有笔所不到者焉”;“韵”是需要靠内心去领悟,“神游意会”,才能体味到;“性”则是物之自然天生的,是其最本质的东西,不能够描摹、说出,但只要顺应自然,“照极而自呈”,就会显现出来。苏轼所追求的,无疑是“性”!无论是诗歌,还是书法、绘画,都要在有形的言语、点画之中追求自然天性的展现,达到天、人、物的自然合一。

    后人在东坡此论中,悟出文学艺术相通之处,获益匪浅,汤垕《画鉴》中曰:

        今之人看画,多取形似,不知古人以形似为末。如李伯时画人物,吴道子后一人而已,犹未免于形似之失。盖其妙处在笔法、气韵、神采,形似,末也。东坡先生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仆平生不惟得看画法于此诗,至于作诗之法,亦由此悟。

汤垕指出,“妙处在笔法、气韵、神采,形似,末也。”苏轼追求的正是这种“气韵”、“神采”,他画竹子,从底到顶不分节,别人质疑他,东坡回答:“竹生时何尝逐节生?”[9]其书法也是在点画之外,求得气韵神采的充沛,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等情绪,在点画之中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至于作诗之法,亦由此悟。”诗歌的最高境界,也是追求“言外之味,意外之旨”,要深究诗中所蕴含的主题意蕴,所展现的精神主旨。

又李贽《焚书》卷五《诗画》云:

东坡先生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升庵曰:“此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偏,未是至者。”晁以道和之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定。卓吾子谓改形不成画,得意非画外,因复和之曰:“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杜子美云:“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此诗中画也,可以作画本矣。唐人书桃园图,舒元與为之记云:“烟岚草木,如带香气。熟视详玩,自觉骨戛青玉,身入镜中。”此画中诗也。绝艺入神矣。吴道子始见张僧繇画,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庾翼初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论,后乃以为伯英再生。然则入眼便称好者.决非好也,决非物色之人也,况未必是吴之与庾,而何以易识!噫,千百世之人物,其不易识,总若此矣。[10]

又盛大士《溪山卧游录》云:

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不知此旨者,虽穷年皓首,罕有进步。又坡翁题吴道子王维画云:“吴生虽妙绝,尤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裣衽无间言。”此诗极写道子之雄放。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风雨吞,是何等境界。乃至摩诘,只写其诗境之超,画在不言之表。而其服膺无间者,在此不在彼,此真善于论画者也。[11]    

正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和画在欣赏时的艺术要求是一致的,都要求形外之意。“诗贵隐,画贵藏”,并非不要求形似,而要追求“神”、“态”,追求一种精神与意韵。艺术是相通的,这些论诗、画的理论,以之论书,也是非常恰当的。从中可以看出苏轼书法中的尚“意”思想是推广到诗、画的。东坡将自己的主体精神,是完全融入到诗歌、书法、绘画中去的。

 (原载于《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


[1] 清·王文浩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5册第1525-1526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本文所引苏轼诗均出自该本。

[2]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5册第2216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本文所引苏轼文均出自该本。

[3] 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第463-464页,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

[4]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五。

[5] 顾易生:《苏轼的文艺思想》,见《顾易生文史论集》第32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6] 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九。

[7]《中丞集》卷上。

[8]《六研斋笔记》三笔卷二。

[9]《珊瑚网》卷四十八。

[10] 李福顺编著:《苏轼论书画史料》第388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

[11] 同上第4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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