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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藕汀:中国画可以适可而止了 画牛阁谭艺(节选)

 看见就非常 2012-12-16
  画牛阁是当今画家、词坛名宿吴藕汀先生的室名,先生为浙江嘉兴人,号药窗、小钝、信天翁等,民国二年生。家道殷实,自幼过着左琴右书的生活,并师从当地画家郭季人。

  郭氏为绘画世家,一门风雅,季人先生有子和庭、屺庭、余庭、蔗庭皆工绘事,凡山水、人物、花卉,无不精能,虽为不出临摹为主的正统画派,但与死搬硬套的“作场派”有别。先生家有红霞楼,在鸳鸯湖畔,与烟雨楼遥遥相映,为其庶母朱媚川夫人所居,夫人擅诗画,为“毗陵画派”法嗣。楼中书画鼎彝,收藏甚富。故先生自幼耳濡目染,得益良多,弱冠时即加入“槜李金石书画社”。

  先生喜填词,好拍曲,旁及金石篆刻,学识渊雅,才艺越人。当时翰苑耆宿金蓉镜、拨贡陈藻虞均甚器重,官僚兼名士的王步先生竟以孙女相许。日寇沦陷时期,拍曲虽偃板息鼓,绘事则未能去怀,然国破家亡,涉笔伤心,此为先生一生多愁善感,忧患人生之始。

  五十年代初谋职于南浔嘉业堂藏书楼,并在杭州结识了画界泰斗黄宾虹先生。当时宾老有感于传统画坛上陋陈相袭,以耳代目,到使中国画濒临绝境的痛切,在“画史必须重评”的宏愿,适先生撰有《嘉兴艺林三百年》一稿,将名不见经传的民间画师一一薄录,为研究画史提供了方便。宾老闻之大喜,邀谋雅会,且认“人弃吾求”一语许重之。

  十年浩劫,一主专政,群魔乱舞,文艺扼杀。厄运也接连而来,先是失子,后是丧妻,悲愤欲绝;贫病交加,蹉瘵不堪,以变卖家什度日,无笔无砚无墨,世有“煮鹤焚琴”一语,按之先生可谓恰当。因久与嘉禾父老隔绝,不通音讯,似处敌国,故一时有“海外东坡”之谣。先生曾与诗友庄一佛、沈茹松等,因和朱竹垞“鸳鸯湖棹歌”,酿祸成案,因客居南浔得免。“棹歌案”虽已平反,但至今言及,犹觉心寒。身处如此逆境,真似炼狱,惟松柏其心,不丧其志,先生可称伟哉。

  “文革”结束,清明渐开,经艺友吴门胡天如先生携送笔砚,方能重修旧缘。本世纪末,先生才得从南浔迁返故里,结束了五下年客居他乡的生涯。先生现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著有《烟雨楼史话》、《嘉兴三百年艺林志》、《药窗词》、《画牛阁词》、《词名索引》、《词调名辞典》等。

  先生于绘画是填词之余的消遣,所谓自娱而已。他当初虽从郭氏入门,但立品不俗,非同一般“作场派”。虽也临摹众家,但能取其菁华,不以学像古人为满足,力参己意,以“拙”为归。当时他的叔丈王蘧常先生常以“你画杜造”笑之,先生也以“你书也杜造”相答,可见其志趣。因中年辍笔,这近四十年的荒寂,反而为后来摆脱束缚,打破窠臼,迈进艺术的自由王国带来了契机。无论是山水花卉,一气直写,笔运中锋,力避做作,用民间绘画与文人作家的精炼笔墨相结合,维系了传统中国画的嫡传,又创造了现代人类对山川事物的新认识、新感受,为二十一世纪中国画的发展作出了先锋楷模。

  这些谭艺点滴,都是从先生在“文革”后与已故良友沈茹松的往来书信中摘录下来的。沈茹松,号侗瘘,嘉兴籍,早年毕业于无锡国专,工书画,曾执教安徽阜阳师范大学美术系。因与先生志趣较合,故书中论艺毫不遮避,直抒胸怀,故对事不对人,凡涉书画、诗词、戏曲、金石等,皆有不同常人的见解,闻其言可以知其品。书中虽为片言只语,但对当今中国画坛无疑是一剂热昏中这“清凉散”。


画牛阁谭艺(节选)
吴藕汀


    我到很佩服子恺先生的画,别具一格,可以说"前无古人"当然不敢说"后无来者"。他所著的《缘缘堂随笔》比画还佩服。(74年3月7日)


    画梅花我倒觉得这种纸很好,看蚕用的另一种纸和上海买来的相差不远,我嫌它干燥,没有薄纸来得湿润。所以我自己也画了好几张,有红梅、有绿梅、有的圈了不着色。大致十分钟可以画一张。我现在有一个经验,画得越快越有精神,倘使慢一慢,就觉得板滞了,大概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你说中国戏剧样样都有,单少“书法”,其实“书法”是包括在绘画之内,中国文字本来是从象形发展出来的。
    诗词书画说来毫无神秘,其实十分神秘,只能知者知之,无法从言语上和笔墨上来形容,此所谓“气韵”也。既不能著实,又不能空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之间,才算是“艺术”。就是在戏剧里演孙悟空,既要有大将风度,又不能脱去猢狲的本性,太稳重,那是人,不是猢狲;太轻佻,那是小猢狲而不是齐天大圣的孙悟空了。张鉴庭说赵文华,既是小丑脚色,又不脱尚书身份,才到了“艺术的境界”。黄宾虹老人晚年的作品,说他是画,简直是照相,说他是照相,明明是画,就是这样不易学到的工夫。(74年4月11日)


    昨夜陈石波来谈,说起了当代的画人,什么吴弗之、周昌谷等,我从来没有听得过。据说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可见我于绘画是外行的了。其他如程十发,以前好像听见过,但没有见过他的作品。唐云像是吴杏芬女史的儿子,记得画的人物早年好像钱派一路,俗不可耐,晚年未知如何。他现在也算名家,这样看来,中国画可以适可而止了。
    杭州艺专所谓教师的画,画来并不算不好,实在太江湖气了。我的一张梅花和他们悬挂在一起,觉得我是陈大,他们是李桂春。工力、学力、经验等等我万不及他们,在气韵方面他们差得远了。所以袁寒云的蒋干,就是萧长华也要退避三舍的。前人说道:“人解读有字书,不解读无字书,人知弹有弦琴,不知弹无弦琴。以迹求不以神求,何以得琴书之趣”绘画也是一样的道理。(74年4月12日)


    谈谈角口的花罢,这就是"马王堆一号汉墓"外棺上的图画,云里画的东西画得很生动,我很喜欢,所以画几个你看看,下面角上的一羊抚一豹,多有趣。我国工艺在二千年前已是很惊人的了,你看一羊一豹大有卡通的形象,也象民间艺术里"羊皮戏"中的人物,非常可爱。
    说起画真是各有不同,好像张大千那样,他是先画粗,后来知道基本功不够,马上转过来画工细,“回头是岸”的确是他成名的因素。朱其石兄也是这样,起初学吴昌硕,大刀劈斧,后来一个时间也转到工致方面,这是他的聪明处。
    说起“变”,非要心境上有极大的震动帮助不可,而且还要有大智慧。因为画要“变”,要变得撤底,不可像孙悟空那样,变只庙宇尾巴没有放处,变成了后门口一根旗杆,马上被二郎神君法眼看了出来,逃也逃不过去。我没有才,没有学,只守着古人的范围,不敢跳出来,要画就是这一点点,那里敢大言说“变”。
    说起程十发那位先生,好了好了,这算是国画,那真是阿弥陀佛了。不想十多年来,普天之下所谓国画糟到如此地步,我真是无法想像的了。甚于鲍月景冒了潘雅声的门生头衔,好像成了画仕女的权威。国画气数已尽,可以请柏鉴先生来引到封神台上去了,到也爽快。(1974年4月23日)


    说起画我总以为要去其“巧”,而留其“拙”。王传淞的身段,张鉴庭的唱腔,陆长胜的一举一动,王献斋的一反一覆,莫不都是"拙"字上得来的。(74年5月31日)


    新华书店有一张关山月的梅花,有人要我看,说得很好。一看真是天晓得,摇头不已。人的脑子里印出来的总是好的,中国画真是要霉头触尽了。(74年6月6日)


    鲁迅不懂艺术,对于版画也不过是瞎说说,你看他不懂戏、不懂画,哪是会懂版画木刻。(74年6月14日)


    你说:“画现代人物非素描根蒂较好的不行”我看也不尽然,倘使用西洋方法来画国画,总无法画得好的。徐悲鸿的素描能否定他不好?可以说好。但是一张《愚公移山》真不像样,算是国画,我实难过,虽然我没有见过他真迹,不过也可以看得出来的。拿国画来讲,他与齐公白石比,远矣,远矣。
    我说画了西洋画决不能再画中国画,好比有诗根蒂的人不能填词,有话剧根蒂的人不能演电影。粗看好像一条路上,其实极端相反。
    绘画以致于其他"决不做他人奴隶"很对很对。不过真真使人佩服到五体投地的话,即是做“门下走狗”也是何妨事的。阿难、迦叶也要做释迦牟尼的侍者,周将军和关老爷掮大刀,柳树精同吕纯阳背药箱,他们都不是无名之辈。但是要与道兄摇旗,不要与瘟生拜帅,那是真的。(74年7月6日)


    我兄爱唐诗不爱宋诗,如我爱北宋词不爱南宋词一样。因为喜欢朴素,不喜欢堆砌。其实凭良心讲,堆砌是进步的。乾隆年间钱载,汪如洋、王又曾等人称为“嘉兴派”,大致也是宋诗的一路。后来钱仪吉、沈曾植就是继承这一派。据说宋诗最难学,当然著重在“艺术加工”上,和清末“四先生”的词一样,“艺术”固然过了关,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动人。王福厂的篆印花没有邓粪翁来得漂亮,言菊朋敌不过马连良,也是这个缘故。归根结蒂仍然脱不了“拙”与“巧”,好比吴秋农与杨伯润,吴待秋与冯超然皆是。(74年10月5日)

    创新何等容易,兄真是老实人,并已有二人,他们也会画,能创新吗?不见动用了多少人力,多少物力,还不是连环图画和杨柳青画的气味,那里有一点新的气象。难道说凭着古装换了时装,跑马乘船换了趁汽车赶飞机就算创新吗?真是骗骗自己,教人笑话而已。
    近代看画的所谓“鉴赏家”公认只有二人,都是出在南浔,一是庞虚斋,一是张葱玉。我认为“鉴赏家”只有辨识古画的真伪,根本不懂得画家的好莠。不见庞氏的《虚斋名画记》皇皇大著而没有一个无名的画家列入在内,可以为证。这书只有拾人牙慧,没有发掘新人。不及《丁丑劫余印存》到有一些不知氏里的印人作品收入在内。故而庞氏的眼力只有辩识古画范围以内,并不是远若董玄宰、近若余越园这一类人物,其实庞氏只能称为“鉴定家”比较合适,这个“赏”字,不是这一路。张葱玉不久在“参考资料”上见过他的记载,关于宋朝山水的问题,他说“早期山水多摄取全形,要到南宋李唐、马远、夏圭诸家截取山腰山脚,取景才向另一种局势发展。北宋大家如李成、郭熙所画树不是中原景色。南宋才出现水天空的一角,剩水残山,这和宋室偏安政治中心南移是分不开的。”这些话前人早已说过,并不新颖。下面说:“它肯定了艺术的社会性,说明艺术是原于生活并非凭什么灵感单独存在,所以社会斗争激烈的时候,艺术也必然会发生分裂零碎空茫避世种种现象……它肯定了艺术的时代性,从变的方面,看艺术早期的写实,到后期的写意就是一种演变,这种演变与历史的发展是密切关系的”。虽然他有八股的气味,也有可取的地方。我觉得他对于画法的领会也不觉得什么高明,可见看画和论画的不同。在论画里也要分内容和画意的不同,更不能以为会画的人就能够看画和论画了。好比军事家并不等于军事学家,白起、韩信是军事家,孙武、孙膑是军事学家,有所不同。……当代论画应推宾虹先生,当年评定百年内的画家,甲是任伯年,吴秋农、吴昌硕,乙是陆廉夫与杨伯润。他把杨列入。就是突出的表现与一般俗眼不同。在我二十岁左右,杨氏和吴秋农,陆廉夫作品的市价,犹如天壤。好比一把扇子,吴、陆至少要四十元上下,而杨三元也不大吃香。尤其是陆廉夫比吴秋农更好卖(同等价格)。当然,因为苏州人比嘉兴人富有,是最大的原因。一般苏州人藏书画先要陆廉夫,后要吴秋农。还有一个原因,苏州人喜欢吹捧本地的画家,而嘉兴人反而喜欢诋毁本地的画家,什么吴秋农画水好像泥司灶上画的,杨伯润的山水如水氽馒头都是。陆廉夫有几个学生樊少云,袁培基、陆进厂等等当然也有帮助。其实杨氏有几帧画得真好。我记得张秋池有几张尺页很精采,恐亦遭了劫数。
    我对于绘画实在没有多大兴味,年青时不过当它是游戏的一部份。并没有想卖画赚钱,也没有依照师门画法去画,乱七八糟,不名一格。原因当然我家藏有很多的画是分不开的。沦陷时期,正是我年富力壮之时,你也知道我也不大画,以后更不必谈了。早在二十八年前的丁亥给你信中有云:“画之成名,当非一朝一夕,世多盲从,究鲜识者。弟对于绘事早已消沈。频年以来,殊少动笔,若欲谋生,宜于从俗。试画前人诗句,写意扇头恐为他人所讥,不以示人……。”你给我信里说:“兄才学俱富,从俗之说为弟所不取,虽弟自知庸劣,近年来方知绘事之难,难在免俗。屡欲针砭,感俗骨难医,有何所适从之叹。里中诸同辈,弟匪过誉,惟兄尚能为浊世下一清凉剂,一新耳目。伏枥之骥,志在千里,何消沈之有,俟将来一鸣惊人,拭目待之。”不想你我白头,还在通讯谈艺,亦意所未料也。(1975年2月20日)


    民翔兄的“某禅”一印你真的代他击了边吗?那真是完了完了,这方图章我欢喜的是“全缘”,表现了一个“拙”字。倘使一击了边,那就变成了“不巧”“不拙”有什么好呢?故而已经击了边,那未这方印章肯定要大为逊色,成了“缺陷之美”。这是“拙”与“巧”两条路线的分岐,不要说郑妥不知“拙”,就是吴缶老也没有懂得“拙”字是艺术最高的指标。北宋人填词有些句子似通非通,好像硬凑,那就是得了“拙”字的决窍,此之所谓“填”,非南宋人所能望其项背。金冬心,罗两峰的画,必从“拙”字上得来。近代只有齐白石和晚年黄宾虹也很有“拙”字的味儿。徐悲鸿辈去之远矣。西冷八家的刻印何尝不是如此,赵叔,吴让之到吴缶老不免“巧”字而已。论派别徽派“拙”,皖派“巧”,而浙派“多拙而少巧”。
    你提的“印史大纲”很完备,不过材料很难很难,一般印人未必有印学知识,我又要说军事家与军事学家有所分别的。(1975年7月15日)


    谈艺我看不谈也好,倘使一谈就有了框框,好比无党派成了群就变成了党派一样。最好是随心所欲,那可以表现出个人的特性,不受框框的限制,从而挣脱了"六法"的畴范,也有可能。
    潘派不论人物、花鸟都是一脉相承,没有特色。这是师傅传授徒弟的老方法,不是"画家"的派头。因为他们主要是换饭吃,画是放在不重要的地位。为什么潘派数十人中没有一个能跳出圈子,这是值得研究的。(1975年8月4日)


    我现在画了一笔算一笔,从来不去打什么稿,所以画张画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完成了。但是手总是要听大脑指挥的,画出来难免仍然脱不了前人的框框。据我看来,绘画的人一生不去看前人的画,单独的发展出来,可能有它独特的作品出现,亦未可知。
    画翎毛近代先前是任伯年,后来是王一亭。拿嘉兴来讲朱梦庐还算不差,比王秋言强。以后学朱的少,学王的多。嘉兴人在民国三年死的郭慕梁,他不学本乡的朱,到学外乡的王。仲小某画的翎毛,好象从女工刺绣里得来的,以后潘派的翎毛都是这一路。比较起来。徐小隐好一些,高警时是及不来他。赵肃英先生到是学任氏的,画来很灵活,江湖无敌手。沈锦笙、徐小隐到稍受了他一点影响。金北楼以下的翎毛,我看也是平平。他们都是双勾花卉里的翎毛,不够写意,是沈南频一脉相承的。与画人,画神象一样,但求形似,不求笔墨。日本一些所谓“画伯”,也是这一路东西。大致就是“画院派”和“纱灯派”。程瑶笙虽然比较浑厚,但还不脱追求形似的习惯。(75年8月15日)


    绘画评论有什么“形式主义”和“现实主义”,我看都不是。艺术的真谛,应该要学禅宗六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才能通达上乘,可惜象我那样自小接触前人作品太多,所以万难做到这一点。所以常常要埋怨大脑的反应,没有脱出前人的窠臼。(75年8月15日)


    吕逸字韵清,能画梅花,很秀丽,女史笔耳。我见过张鸣珂《谈艺锁录》原稿,其中也收入了她,在刻印时有人诽谤她而把她删去了。我已写入《近三百年嘉兴艺人志》中,希望不使她淹没无闻。
    古代关于绘画的记载都是谈它的艺术如何、没有提起他们的生活状况。其实吴道子为寺院里画壁画也是卖画的一端,历代以来卖画的方法很多,画院里的画人,这也是卖画的一种。《桃花扇》传奇里也有蓝田叔到金陵卖画住在李香君住过的地方一则,这就是"行道"的方式。以后乾隆时的"扬州八怪"和近数十年来在上海的画家相差不远。所不同者他们可能是依靠大商人的。吴秋农在北京卖画是依靠大官僚的。清末苏州的"怡园七子"是富豪官僚与卖画人混起来的。(七子是指顾子山、吴俊卿,顾若波,金心兰、胡三桥、倪墨耕,吴秋农)陆廉夫在吴清卿处是以幕友身份的。(《孽海花》小说也提到的)后来在南浔庞氏宜园是以清客身份出现的。(和庭在张氏适园、起庭在庞氏宜园是同一流。)我看卖画是形形色色的,可惜没有足够的资料,倘使写成一部《卖画史》,真是丰富多彩,森罗万象的。不见汉墓有画,敦煌石室有画,隋唐墓里也有壁画,而且个别还有画人的姓名记载。我想在《药窗诗话》里写一篇,作为缘起,成书当然不是吾辈之份了。(75年9月10日)


    谈起了潘派,我想,画人卖画历古以来到也是层出不穷的,集合起来做一本《卖画史》到很有趣,可惜没有参考书了。(1975年10月26日)


    说起绘画,我们真不及古人条件好。好比我年轻时听人讲,胡公寿当年画竹,桌下放一个竹箩,画得不中意,就此“一团”塞进去。我们现在如何得了,非但钱不容易,而且宣纸还难以买到,这样的光景,如何得乱抛乱弃?不惬意也只好出门不认货,任它将来大方一笑了罢。(76年6月24日)


    谈起画我觉得不要跟在前人背后为是,像我在学画时很注意什么派,尤其是后来学山水更加变本加厉地分什么南宗北宗。甚至画部山水册页十二张要仿十二个人,真是十足的临摹派。好在二十年不动笔墨,把一切都忘了。“老先生”都化了灰尘,以致无所依靠,只好走自己的路了。这也可算得是“逼上梁山”。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画墨兰和画墨竹自昔以来很少生辣,但多园浑。见过影印的苏东坡和见过真迹的石涛、板桥都是这样画墨竹,蒲作英更逃不出这个圈套。总之有些江湖气,我都不喜欢。画竹我看还是看灯光下的竹影,仔细思量或许有良好的收获。前人是不足学的,不是一股蛮劲,就是弱不禁风,所以我不敢画竹。画兰亦如是,清秀些难免闺阁气,坚劲些难免江湖气,酌乎其中很不易得手。当时张燕昌画兰用绿色、不勾。钱善扬画兰用墨色,彩色草石补景。大致这二位先生知道画兰之难,籍以取巧耳。(76年12月6日)


    花卉好久没有画,的确是很陌生了。因为花卉不能像山水那样随意杜造,非要一花一叶,生得有地位,也不能脱去本来的形象。我虽然是画花卉出身,但是认花卉是畏途,外行人不知道,认为花卉是最容易画的。所以久不画花卉,各种花也画不出来。你说的迎春花,我也无法画个样子,但知道花色是黄的,梗是硬的,没有叶就开花。以前在西湖上,好比中山公园、西泠印社等处山壁上,时常有的,也不去留心它。我因为搬来南浔,就不想再从事绘画,所以不经意地把这种稿本都生了火,化了烟灰,也不可惜。当时我在十八、九岁时,曾经画有一部百花的长卷,一部百花的尺页。(每张二种共五十张)这个长卷,我后来送给了兰坡兄。这部尺页因为蔗兄收长安这位徒弟拿去当画稿了。现在只有见到一种花,仔细看一看,回来描个样儿。可惜的很,要见一种花也是很难。在这里就是一株梅花、一株桂花也难得见,何况其它的了。就是这些药草是我亲手培植过的,故而画出来比较准确,不会瞎三话四,有时也用书本与实践结合起来应用。时间都是依照我种的纪录。我画的十二月花,好些花我好久没有画到它了。连荷花也很生疏了,何论其它。我近来画的只有梅花和菊花。石榴花还是今年为了纪念七妹而才画起的。这一种瓶兰花是我看了花画的,当时我的合作百花卷,先师季人先生就是画这花。花瓣绿色,有香味,中心像瓶,色白,所以叫它瓶兰花,因为兰花既香而色必绿。当年我庶母借来过一个百花的手卷,其中的花有百分之五六十不识得,画来很工细,费了一、二年,临了一过。后来这个卷子,庶母过世后,仍放在红霞楼上,丁丑之后就不知去向。现在想来,这个可能是百药图,不是近来我画的药花,好多是以前没有见过的呢,花和叶实在很难分得出来。我看百花图可以用药花,不见牡丹、芍药、杜鹃、芙蓉……等等都已入药?但是百药图,就不能画进不入药的花,这是很自然的。当时郭氏画百花图说不要药花,这话是不通的。何以射干、僧鞋菊等画进在内呢?可见那时花和药的概念还是十分含混的,大概也是因为"药栏花圃"之误吧。(76年12月12日)

    我画山水实在毫无兴趣,因为在非山又非水处很难画出一点明堂来,就是画出来也难脱吴门派的窠臼。吴门一派对我来说印象是非常深的。以前不要说,从秋圃老农,杨南湖到郭氏弟兄都是我年轻时临抚的对象,而且也很喜欢冯超然和吴观岱一流人物,所以我觉得画花草来得适应环境。(77年1月24日)


    说起大千先生为什么到嘉善?他与嘉善有没有渊源我到不知道。大概是梅花和尚墓的关系。这位先生江湖气很严重,这时他鬻画没有润例,随口开价。(据说大千先生的润例订得很大。他的老师曾农髯见了不以为然,由是他收回了润例。)毕竟价太大,请教的人不多。(当时大千先生的画,一般商人之类是不喜欢的)。他就扬言到四川去了,要求他们要画快点来拿,否则要一年二年后回来再画了。由此可以招揽一笔生意(在仁报上登了启事之类,还有些在报上和他捧场)。这样一来不好意思留滞在上海,搬到嘉善去住一时,算到四川老家游山玩水去了,其实也不过是掩耳盗钟。到了嘉善至少与外间有所隔绝,生意更少了。因为这样,嘉兴一带的裱画店里,常常发现大千先生的画出售。(那时我也见过好多,立幅大概十多元一幅(花卉)),有一回我与警时、中韬去看过他。明说大千先生画了出卖,当然不好意思。大都推托学生子偷出来的,所以价钱比较贱。我曾经出二元卖了一张红荷花的扇面,上有墨迹,不知故意或偶然拓上去,不得而知。这张扇面还没有写字,丁丑之役放在红霞楼上失去了。当然这种事是当时海派人物的惯技,到也并不可能贬低他的艺术声誉的。他做假石涛卖给日本人很多,做假并不坏,是有本领的。(做假当真卖有本领,做假当假卖是笨货)。我对大千先生很崇拜。(1977年3月22日)


    为什么潘派中人没有一个人能超过雅声先生呢?为什么一代不如一代呢?我看有些人看得前人好比月亮,自己不过是一颗小行星或一块石头,自卑心理的产生助长人家稳稳当当做皇帝。什么四王哩,扬州八怪哩等等,永远是高高在上的。难道不能把他们踏在脚下,真真……(77年10月12日)


    乾良兄劝我款字不要潦草,孙乐兄也说过,这也是意趣不同的问题。我以为书与画要“合而为一”书即是画,画亦即是书。书画不能脱离。我现在还不能有条件做到“书画一枝笔”,我自己画的已经有用颜色来题款了。因为拿出去人家一定要说太“怪”,所以暂时只能自娱而已。我的绘画理想,逐渐地超出了绘画的境界,与书法慢慢地缩小距离的差度,做到“合而为一”。何况前人早已把题款的位置纳入了绘画之中,并且包括盖图章在内,这也是曾经提起过的。总之任何一种艺术,不能够在本身上打圈子,要寻找外来东西去充实它的不足,也不能脱离了本身去卖身投靠。孙悟空虽然能变七十二套,毕竟尾巴还是要变根旗杆,猢狲没有尾巴,那就不是猢狲了。画从书出,倘使画脱离了书,那就是忘了娘家的不肖子孙。
    本来环境的演变是难以捉摸的,各人有各人的环境,各人有各人的演变。好比我放弃了绘画,读了二十年的书,然后再提起笔来绘画而造成了今天的绘画。这种类似的环境演变也不多吧。我的绘画根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也曾临摹过数以百计的名家画法,不论粗粗细细的人物、仕女、山水、虫豸、翎毛、走兽,甚至乌龙、博古都尝试过,难道说我要画像唐云、王个移那样的东西不能吗?我是不屑为。因为我自己有一套,不去追随任何人。有时我觉得缶翁好,白石好,不免由印象而反映出来,这也是自然的现象。非萧曹也。吾兄知已,发此狂言,外人岂能道乎。(77年11月9日)


    你说石涛、八大、缶老、白石之流为何会出名,很简单,都是外国人在作“祟”,中国人是永远不给他们好评的。中国人也有一个好处,就是"矮子看戏,人云亦云"。虽然心里不大佩服,然而口头上不得不称他个是"大画家",自己也不愧是鉴赏有素的识宝太师了。
    清朝一代画家大都重“纱帽头”,好像“四王”,以致戴熙、汤贻芬。早的有高士奇、宋荦都是这样风气,一直到现在还是无法消除,何怪宾虹先生要慨而言之了。他画室里挂的都是无名画家,我都忘了。(因为名气不大)。
    我并不否定“美院派”,毕竟懂得画理,比“作场派”好得多哩。“美院派”基本工夫不足,这是普遍的现象。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学齐白石,黄宾虹……如何学得好,如果学得好,也不过是有皮无骨而已。(1977年11月16日)


    画画一向叫它描绘,我看描是学习阶段,绘是自出新意阶段。每一种艺术(包括泥木漆工在内)总先要打底子才能发挥它的所长。好比写字先要写正楷,唱戏先要唱慢板等等。画画就是先要描,所谓依样画葫芦。当年米元章说黄山谷为描字,可能就是这个意思。知道了众家所长,然后自出新意,加以发挥,那就是绘了。不是我小看人,就是“濮院三老”也不过还在描的阶段,离绘还有很大距离。因为他们都是我所谓“作场派”--师傅带徒弟的一路,一定要教会,教会就算大功告成,即所谓“满师”。据我看来艺术是没有“满师”的一天(通俗能寻饭吃就是满师)可见我的画画与他们画画完全是两条路(想望不一)。美院派是绘,而没有描的根基。不是我说过一起手就是吴昌硕、齐白石,没有那么容易,他们走的是大路,不是“作场派”的小路。好比下海的票友,大都是大路而根基不厚。
    中国画的关键且看谢赫的“六法”,它的“气韵生动”还在“骨法用笔”之前,因为“骨法用笔”可以传授,而“气韵”是无法传授的。这种“气韵生动”在戏剧界里的术语就是“台风”,什么是“台风”?那是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的。实在也是“不可知论”。所以欣赏一种艺术非要多读书不可,否则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也不知,怎么可以“欣赏”呢?……艺术有时很难讲。当然也有它的发展过程,中国画与西洋画各有各的环境所造成的,倘然“死搬硬套”必然成为非驴非马。……现在我画画最好的条件是我行我素,人家说好也罢,不好也罢,反正不是从这里去寻生活的。不比当年吴秋农要把砚子丢到鹦鹉湖中去了。(77年12月1日)


    海盐任氏门中的画,我也见过,描描而已,未足为画焉。图章当然也是如此,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一隅之地所盛传耳。
    我并不反对新,新得好,何尝不好。画只马在路上走,能够画出他跑步的姿态,一辆汽车在路上,请教停与开有何分别。艺术着重在"美",一把电风扇何美之有,那里及得来几张芭蕉叶那样好看。(77年12月14日)

    “石轩画石”被你败了兴,本来这种掠人之美之事,在艺林中不算一回事。就是庞元济他的山水都是他的门客所画,先有陆廉夫,后有郭屺亭,当然还有其他人,他后来在画上盖了一方“虚斋嫡笔”的图章,他自己也承认了。周庆云的各种书籍都是别人代做的。吴昌硕的文章也是由任堇叔代做的。当时上海有二位女史,一是书,一是画。书是吴芝瑛(是廉南湖夫人)画是吴吉芬,(我印象中是唐云的母亲)人家知道她们由人代笔,还是有很多人请教她们书画的。天台山农润格上也有篆刻,每字 X 元的字样。刘丈当面对我父亲说,有人来请教,就叫其石刻了。所以世上并不是没有天台山农所刻图章的。……艺术界里一件东西,只要你自己承认就算是真的了,好像已成了习惯。
    我没有一支像样的写字笔,画墨竹很难,我不敢尝试。何况画墨竹最好是写字笔来画,因为这是书家的事。我记得还在二十岁前临一张王小某的仕女,半身靠在一树梅花上,梅树旁有儿枝墨竹,那时我就没有画,可见我是畏竹如虎了。你去年曾经一度很有兴致画兰竹,我是没有这种兴致了,“六十岁学吹打”毕竟是要不得的了。(1977年12月21日)


   不敢画山水,就为此眼前无山水也。(77年12月28日)


    我看学画最不好是有面目,一有面目就是“作场”的性质,没有什么所谓灵气。美院派就是犯了这个毛病。因为美院中人大都不是有了“天才”才去学画,他们的学画是有目的的。上次信上已经说过了。换句话说就是为绘画而绘画的。这种不自然的现象,好比当时小庙里买个小孩子来做和尚一样,没有善根,决不能成为高僧。没有天才,也决不能成为一个独特的画家。最多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所以前人的作品,要看得多看得广,才能溶合在自己的作品中。你看像潘氏门中的子弟,他们除了要看潘派以外,其他的东西简直是不要看的,故而他们的面目毕具,别人的画法水也泼不进去,和作场里一样,师傅这样做,徒弟依样葫芦照办,不去改变,不去改进,一贯这样的传下去,头脑里脱不了一个模特儿,很多年来流毒已很深,一时要改很困难。当时的画院派,一称“纱灯派”,好像有点讽刺的味儿。总而言之,这种东西是没有手法与没有意境的。(78年1月26日)


    盖图章与插花一样,也是一项艺术。一个题款,一张书画,盖图章是能好能坏的,有它一定的作用。
    附下的“花好月圆”很美,这幅画设想殊佳,尤其是一对鸳鸯。画人物仕女最重要的是线条与神态,令师定夫先生神态自然而线条不足。近来依我看来倪墨耕胜于任伯年,但一般都以贬倪而逢任也。(78年2月5日)


    你的人物虽然还不脱定夫先生,但是风格殊异,大有出蓝之誉。无量寿佛补景菩提树画得很好。就是佛背的树未留空白,觉得薄一些,佛像就难以突出的了。总之这两张人物很好,并不俗。题材俗,并不意味着画来俗。我觉得笔枯一些可能还要比较古朴,你意为如何也。
    绘画以及其它艺事,当然自己要有毅力,不过还要接受有益的意见,不可盲目地自以为是。最重要当然是鉴赏力,倘使不先学好这一门--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虽然埋头苦干,也是徒然的。当时所谓游学--寻师访友,就是要听取各种不同的看法,自己加以选择应用。虽然是好的东西,也不能囫囵吞枣,不加消化而使用,这就是硬搬。好比而今画院中人,一定要像什么齐白石、黄宾虹……等等,你不是白石、宾虹,怎么会画得一样呢?是要打个问号。名人的东西不是处处是好,要学也要择其精华,弃其糟粕,吸收进去。盲目叫好是无补于自己的,你看对不对。不合时宜,更加不要理采。艺术不是给人做奴隶的,否则就是亵渎了她的高尚品质。(78年2月8日)


    我记起这位刘慎旃老兄为了吴昌硕的画,我与他争论过。他说齐白石是无产阶级的画家,吴昌硕是资产阶级的画家。我不承认画画有什么阶级不阶级,花上又没有标上签子。后来西泠印社成立了吴昌硕纪念室,他就无言可说了。可见一般人喜欢学时髦,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78年3月8日)


    嘉兴画花卉近代大致宗张子祥,不过张氏很少画鸟,至朱梦庐才花鸟为正本了。朱梦泉虽然亦是张氏门生,但比张氏要大两岁,他的画与张氏是不同的,崇尚淡雅,无艳丽之气,可与同时钱晓庭相媲美。钱诗庭出身双勾,是学山阴李汉青。李氏清末曾来嘉兴行道,专画双勾。后来在哈同花园绘画,和他的同事由里山人是差不多的一路。(78年3月15日)


    我认为绘画必须要从工笔着手始有基础,否则就是空中楼阁,飘飘荡荡地没有着落。到现在那些美术学校,还是次殖民地时那种教育方法,勿三勿四,勿中勿西,那里会有好的人材出现。他们就是没有基础,刚学画,不是齐白石就是吴昌硕,怎么能够学得好。程度的起点没有摸清,一步登天什么得了。仅仅是“画饼充饥”,对于艺术是没有好处的。近来书刊上所登的东西,好的真是寥若晨星,不懂的人认为书刊上登出来的总是好的,误人莫过于此。倘使文艺不好好地端整起来,中国艺术是毫无希望的,国画当然也包括在内。如我这样的人毫无能力,所以也不需要杞人忧天,不过是我行我素而已,求名求利两不相干。舌还在,不免又要说这“多余的话”。(78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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