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人都有“貓冬”的習慣。吃完晚飯,一家人圍著火爐拉家常,胡同深處傳來有氣無力的叫賣聲:“半-空-兒-多-給-”。
“半空兒”是落花生尚未成熟的果子,殼很薄,種仁皺皺巴巴的,很細小,不飽滿,不能榨油使用,篩選出來炒熟食用,口感很香,不膩人。舊時老北京人很好這一口,用以消磨時光。它的價錢十分便宜,按現在說幾毛錢就可以買一堆。那玩意很輕,一臉盆也就是一斤多點。“半空兒多給”是老一代人經常聽到的叫賣聲。聽老輩人說,民國後,原來以奉銀、祿米為生的旗人沒有了生活來源,有些人又沒有謀生的技能,又沒有把子力氣,只能做一點小買賣,於是,賣花生仁的、賣“豆兒紙”的、賣臭豆腐的,很多都是旗人。旗人和其他“宮裏人”說起話來“兒音”特別重,老舍的作品對辛亥革命後的旗人有詳細的描寫。
北京冬季常見到各式各樣的小商販,當然這些倒不一定都是旗人了。
賣“豆兒紙”的一般白天出來,背一個大包袱,“豆兒-紙-”吆喝聲也是有氣無力的樣子。
“豆兒紙”是老北京人的如廁紙,在白紙坊一帶的作坊用收集來的爛紙打漿制作。制作方法十分簡陋,紙抄好後貼在牆上晾幹,顏色呈灰白色,上面還殘存有原料紙上的字,根本談不上衛生。還有一種黃色的草紙,可以如廁。這種草紙又稱“火枚紙”,是抽水煙的人的必備品,卷一個鉛筆粗細的紙卷,一端點著,用嘴一吹,就冒出明火.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小販通常是擔一個擔子,後來也有推一輛自行車的。幾個瓦壇裏分別放著臭豆腐、醬豆腐和糟豆腐。有人還順便帶上一些醃雪裏蕻賣。賣東西的家夥什是兩雙長筷子,兩個長把銅勺,買東西的人一般自帶一兩個小碗。“真是王致和的嗎?一毛錢來五塊。唉,您多給點湯兒。”北京的平常人家蒸一鍋熱窩頭,幾塊臭豆腐,就是一家子的一頓飯,吃得那個香!
“蘿蔔——賽梨,辣了——管換。”這是賣“心裏美”蘿蔔的。他們多是推著一輛雙輪“排子車”,商販一般為朝陽、通州、大興一帶的菜農。
北京的心裏美蘿蔔甜脆可口,是老北京人秋冬季節的“水果”。賣蘿蔔的小販削起蘿蔔來卻遊刃有餘。不一會兒,蘿蔔就變成了一朵花,綠色的皮為花托,中間紫紅色的心成為一厘米見方的長條,吃起來非常方便,吃完後的“花托”還可以用來做菜。偶爾也會來一個天津人:“你老有‘衛青’嗎?”“有!不辣管換。”天津品種的“衛青”蘿蔔通體碧綠,卻辣得厲害,可天津人就愛吃辣的,還是連皮吃。
“喝了蜜的柿子——凍酸梨”,這是賣大磨盤柿子的,這些人大都來自門頭溝和房山一帶。冬天的柿子變得稀軟,只有凍硬才好運輸。酸梨一般來自京北山區,也有人說來自東北,這種梨剛摘下來時往往又硬,又澀,又酸,只有過了冬至,凍成個冰疙瘩,皮變成黑色才出來賣。搞一盆涼水,把冰“拔出來”,揭去黑皮,裏面咖啡色的梨肉又軟,酸中帶著甜。
“辣菜——剛發好的辣菜”。這種食品已經多年不見了,它們一般出自大雜院裏的巧手家庭婦女,只有冬天才有。賣辣菜的人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個壇子,壇子刷洗得非常幹淨,木質的蓋子包著一層藍布。打開蓋子,一股辣氣沖得睜不開眼,鼻子發酸。盛到碗裏,不過是清水裏泡著白色的蘿蔔片兒或是芥菜疙瘩。這種菜沒有鹹味,卻有像今天的青芥辣一樣的沖鼻子的辣味。我至今不知道辣菜是怎麼做的,反正吃起來別有風味。
“硬面——餑餑”,賣硬面餑餑的人挎一個細柳條筐,上面蓋著一塊白布。“餑餑”似乎是滿族人的叫法,管餃子叫“煮餑餑”,管黃米豆包叫“粘餑餑”,硬面餑餑顧名思義是用硬發面烙的餅子,上面點一個紅點。和面時加一點糖精,裏面是紅糖餡,冬天放一個月也不會壞。
小活蝦米,實在記不清商販是如何吆喝了。這也是冬天的一種食品,夏天沒有辦法保存,幾個小時就臭了。而在冬天,即使沒有水,甚至凍上冰碴,這些小河蝦也能活上一兩天,買回家裏,打開水龍頭,嘿,個個活!據說齊白石畫蝦,就是不斷觀察魚缸裏的小蝦,才把蝦畫活的。幾十年前,老北京四周是溝渠縱橫,坑、塘、澱、窪密布,比如位於南苑的南海子,曾經有上萬畝水面,初冬就有不少人破冰撈蝦,而價錢只有一兩毛錢一斤。常常買上一毛錢的小活蝦,裹上面糊炸來吃。
“驢肉——就——燒酒。”經常見到提一個橢圓形食盒的驢肉販子在大聲叫賣。他們多數來自河北固安或者河間縣,手裏拎的食盒一般分四層,上面一層放著驢肝、驢心、驢腸等等雜碎,下面就是五香驢肉。食盒的上蓋是一塊橢圓形砧板,可以用於切肉。
“鹵——雞。”賣鹵雞的也是提一個圓形的四層食盒,河北保定人居多。雞肝、雞胗用竹扡穿成串,雞頭、雞爪、翅膀是賣給那些“酒膩子”的。當時人們大都不富裕,很少有人買整只雞,買半只或者一條雞腿 就很“奢侈”了 。
“五香爛蠶豆——熱乎的。”賣爛蠶豆的商販在冬天是擔一個帶小煤爐的擔子,煤爐非常小,只能放十幾個煤球,或者幾塊木炭,目的為保持放在蒸籠內蠶豆的溫度。據說煮爛蠶豆要加好幾種調料,煮好的成品要綿軟可口,但又不能爛成泥。老北京人吃這種食品是連皮吃的,有人用作下酒菜。 一般賣爛蠶豆的商販同時還賣熱的煮芸豆,用舊報紙卷一個鬥,裝上熱騰騰的煮芸豆後再撒一點花椒鹽,也有人把熟芸豆搗爛壓入一個月餅模子裏,做成芸豆餅賣。
“玉米花——鐵蠶豆。”商販上街往往要背三個口袋,玉米花和炒米花是在家“嘣”好的,都要加一點糖精,出售時用一個洋瓷茶缸或者罐頭盒作為量具。鐵蠶豆雖然炒得很酥脆,但也得是牙口好的年輕人吃。劉寶瑞先生的單口相聲《化蠟扡》裏,就說一個不孝之子給沒牙的老娘吃鐵蠶豆。
“葫蘆——冰糖。”冰糖葫蘆上百年沒有什麼變化,是北京乃至全國各地都有的冬令食品,但老北京人獨特的叫賣聲和出售方式在外地是少見的。商販一邊吆喝一邊搖一個竹子的簽筒,買糖葫蘆的人交一毛錢後先要抽簽。運氣不好的人只能拿一個五六個果的小葫蘆,運氣好的可以抽到一根一尺多長的,或者夾豆沙餡的,給人帶來很多樂趣。
臨近臘月二十三,街頭提筐賣關東糖和糖瓜的商販就逐漸多起來,解放後雖然不興祭灶了,但人們也總要買一點,圖個喜慶。這東西也不是北京獨有,北方人不管城市還是鄉下,都有吃糖瓜的習慣。扁圓的叫糖瓜,長條的叫關東糖,主要來自東北,用麥芽糖制成,在冬季掰開很脆,但吃到嘴裏卻很粘牙。在鬧市區賣糖瓜不用吆喝,蹲在街邊就可以了,但走街串巷的也要喊幾嗓子:“賣糖瓜嘍!”
臘月二十四是公認的掃房日,人們要幹幹淨淨地過年了,賣雞毛撣子的多了起來。雞毛撣子大都是自己綁的,北京人叫“铇撣子”。賣雞毛撣子的還順便賣一些小孩玩的毽子,老北京人也管做毽子叫“铇毽子”。這類商販不吆喝,只是見人就問:“老太太,您要撣子嗎?當年的活雞毛铇的。”你如果停下腳,他馬上擼開紙套,迎風一抖,讓您看貨。
另外,老北京冬季的商販還有賣烤白薯的,直到今天沒有什麼變化;賣耳挖勺的,抱一個草把子,上面插滿耳挖勺、牙簽;有的還賣毛衣針,兔皮做的護耳等等;賣沙鍋、“支爐”、“支瓦”的。到現在產自河北獲鹿縣的沙鍋至今依然保持著當年的風格,用於在煤球爐子上烙餅和烤白薯的“支爐”和“支瓦”,卻與煤球爐子一起消失了。
賣“夜壺”的,這是老年男子夜間的一種便溺工具,用陶瓷制成;賣摔炮的,這是一種極為危險而被禁止的遊戲,賣者用一個破書包掛在脖子上,抱在胸前,用手護著,怕人碰炸了,見到一群小孩就向地面摔一個,清脆的響聲比任何吆喝都管用……
老北京的冬季寒冷而漫長,胡同深處的叫賣聲給兒時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隨著歲月的流逝和北京人生活方式的變化,上述商品有些進了商場,有些則留在了逐漸遠去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