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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这些人,那些人—第一帮闲应伯爵:畅行古今“狎”文化(1)

 猎人狼 2012-12-25
 第五章这些人,那些人—第一帮闲应伯爵:畅行古今“狎”文化(1)

(金瓶梅私房阅读42)畅行古今鈥溼蜮澪幕

图:方力钧

【前情提要】应伯爵是在西门庆最辉煌腾达的时候一直出现在他身边的一个帮闲或“狎友”,这个小丑性格十足的人物又有趣,却又包山包海,大小通吃,贪得无厌。这样可笑又可恶的帮闲人物到了今日商场还比比皆是。金瓶梅里把他们的德行写得栩栩如生,要了解这样的狎文化,应伯爵是绝对不可错过的...

 


 根据字典的解释,『帮闲』指的是受官僚或富豪豢养,陪他们玩乐、为他们帮腔的人。顾名思义,『帮闲』帮的是闲,不是忙。有人也许要问:为什么『闲』还需要帮助呢?没有闲过的人可能很难想象,闲的人实在太无聊了,因此需要有人陪着插科打诨、逢迎起哄。西门庆的头号大帮闲—应伯爵,就给了一个说法,说明『帮闲』的本色。

 

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

伯爵连说:『有有有,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闲道:「待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说得众人都笑了。

常峙节(另一帮闲)道:『你自(自己)得罪哥哥(西门庆),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说出来了?』众人又笑了一场。(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这个说法大概把帮闲必备『不要脸』、『机伶权变』、『擅于掌握老板心理』的特色完全道尽。有趣的是,他自己立身处世,完全依照这个标准。

 

举例来说:在西门庆娶李瓶儿时,应伯爵就口口声声直赞:『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李瓶儿的确长得漂亮,这话乍听之下合情合理。但如果考虑到应伯爵过去和西门庆、花子虚都是一起吃吃喝喝的兄弟交情,稍有良知或气节的朋友,早就表态和西门庆绝交了。这样一想,就明白应伯爵这些话语中『不要脸』、『机伶权变』的成分。

 

再举例来说:西门庆生儿子,应伯爵也恭贺他时说:『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这话乍听也觉得稀松平常,和别人称赞小孩长的健康、聪明或者标致没什么两样。但如果提醒大家西门庆儿子就叫「官哥」,再想想应伯爵的赞美时,我们的理解可能就稍有不同了。「官哥」固然是纪念西门庆正好得官,但未尝不也包含着父母亲对儿子最深的期望。这个期望别的贺客没有说中,应伯爵却一语中的,精准的程度不得不让人佩服。可见拍马屁只是肉麻、不要脸是不够的。更高级的逢迎还要像应伯爵一样,能够『擅于掌握老板的心理』才行。

 

此外,一个称职的帮闲在品味与见识上更是必须能和老板并驾齐驱(更好是超越老板)。以应伯爵来说,他不但精通戏曲,熟悉种种玩乐的门路,甚至在西门庆封了从五品的官之后,洋洋得意地买了一条二品官的犀角腰带准备穿戴,这种政治逾越的事,他也能评论:

 

『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

 

东京卫主老爷指的是西门庆所属『金吾卫』的大老板。应伯爵能说出这一番话,除了必须了解西门庆内在僭越的心理,还得对明朝的服制明白通透,更需要犀角的知识以及市场流通的情报。换句话说,这些权贵世界的知识、品味也是『帮闲』们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

 

一定有人要问:去哪里找来这些帮闲啊?这些人如果真有这些本领,为什么还要来当帮闲呢?

 

先来看看西门庆的两个头号大帮闲,应伯爵与谢希大的出身背景好了。

 

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乞丐)。又会一腿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

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浪荡子),会一手好琵琶。(第一回)

 

综合这两人的背景,可以归纳出:

 

首先,他们都身富贵,因为出身环境优渥,使得他们对于流行音乐、时尚以及游乐的门道一点也不陌生。再来,他们若非遭遇变故失去庇荫,就是做生意失败家道中落。在没有其他收入可能的情况下,如果还想继续维持那种公子哥儿的生活方式,帮闲是他们唯一(也是最舒服,最有可能从中翻身)的出路。

 

明朝中叶之后,资本主义在中国东南沿海、长江中下游、运河两岸城市开始发展起来。不像『农业』时代,拥有土地就拥有了安身立命的条件。在高度竞争的商业社会里,拥有上一代的资本未必就是成功的必然保证。应伯爵和谢希大的上一代显然是比西门庆还要显贵的。商业竞争失败的结果,使得他们必须依附在西门庆这样的『新贵』之下帮闲凑趣。

 

当然,封闭时代也逼得这些人想继续过好生活只能当『帮闲』。否则,以应伯爵的本事如果活在当代,大可改行去经营广告公司、公关公司,甚至成为电视上的名嘴或者名主持人的。可惜在明朝那样的环境里,并没有提供他太多别的选择。正是这样封闭的社会加上资本主义的竞争环境,为『帮闲』提供了源源不绝的供应来源。

 

帮闲的同义词还包括了门客、食客、清客、嫖客、狎客等。不过以应伯爵和西门庆的交情,我觉得用『狎』客来形容,再传神不过了。

 

字义上,「狎」是亲近,不拘礼节的意思。但随着时代演变,这个字慢慢发展出了轻侮、亵玩的意味。也就是说,我们对于狎印象中的轻慢、淫荡这个部分,其实是植基在『由于亲近,因此不须拘束礼节』这个基础之上的。

 

广义的『狎』文化不只发生在帮闲间,事实上,它们也充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好比说婚礼上有老同学上台爆料新郎、新娘过往糗事,博得宾客哈哈大笑。若在别的场合说这些事情,当事人也许早就翻脸了,但由于婚礼的欢愉气氛,加上与高中同学之间亲近而深厚的关系,这样『令人难堪』的爆料反而变成了一种『狎』的乐趣。也就是说,『狎』本身不见得是坏事,只要人对场合对,我们也一样觉得有趣。

 

愈让你难堪,愈表示交情之亲密的『狎』乐趣,到了有妓女的酒席之间,就变成了言语的机锋,竞相揭穿别人的隐私的竞赛。

 

典型的场面在《金瓶梅》里比比皆是。好比说,酒席间谢希大(西门庆的二号帮闲)讲了一个妓女的笑话,他说:

 

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了他,他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那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

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留),无钱不流(留)。』(第十一回)

 

这是嘲笑妓院势利眼,凡事只看钱。李桂姐见到有人嘲笑她家老妈,不甘示弱也回敬了帮闲一个笑话。

 

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去了?』

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白吃人)。』(第十一回)

 

白嚼有白吃白喝,还有空口说大话的意思(应伯爵就是『白嚼』的谐音)。这些帮闲名为兄弟,说穿了其实是『白吃白喝』。这是妓女们最看不起帮闲们的地方。总之,不管是喝酒让别人出丑,或者是爆料、揭底让人出糗,这些都是『狎』文化中『亲昵而不拘礼』永远的乐趣。

 

这样的乐趣,让人有一种不断地往别人尊严底线进逼突破的欲望。发挥到更夸张的极致,就是应伯爵在花园中和这种妓女嬉闹的嘴脸。

 

伯爵一面中摆上添换(新的酒菜)来,转眼却不见了韩金钏儿(妓女,玉钏儿的妹妹)。伯爵四下看时,只见他走到山子那边蔷薇架儿底下,正打沙窝儿溺尿。伯爵看见了,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轻轻走去,蹲在他后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

韩金钏儿吃了一惊,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连裤腰都湿了。不防常峙节从背后又影来,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

伯爵爬起来,笑骂着赶了打,西门庆立在那边松阴下看了,笑的要不的。连韩金钏儿也笑的打跌道:『应花子(伯爵),可见天理近哩!』(第五十四回)

 

这段文字隔着距离读,难免有种「肮脏」、「不舒服」的感觉,可是如果是喝醉了酒身在现场,恐怕多半的人会像西门庆一样『笑得要不的』。这正如许多男生高中时代,都有在墙角比赛谁尿得比较高那种经验。

 

『狎』的乐趣与其说不正经,不如说人内在一部分是厌恶正经、严肃的的本能。因此这样的文化深植在我们的文明里。包括美国结婚前的「告别单身派对」,原住民部落的「丰年祭」的狂欢,南美洲的嘉年华会,这些重要的节庆仪式中,都有反理性、反严肃的「狎」文化特色。推而广之,当代「秀场」主持人对来宾的挑刺、讥讽,电视游戏节目对于明星的处罚,八卦报纸对于名人的爆料……无一不是这种狎文化的遗绪。

 

总之,「狎」文化就是要打破理性世界严肃的所有规矩,让人暂时抛弃阶层,在原始感官本能这个层面水乳交融。这种文化所能创造出来的「亲昵感」,有时候是很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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