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广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
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俊,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洁博习之士,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今子大夫B14F然为举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
《史记》将其附于《儒林列传》,传甚简略。《汉书》为其立专传,详载其“贤良三策”,体现了“详而有体”的特色。传末引了刘歆评语:“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今后学者有所统一,为群儒首。”肯定董仲舒在汉代儒学上的地位。这是颇具史识的。但对其思想无所批判,定然是因受影响不小。
董仲舒,广川人也。(1)。少治《春秋》(2),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3),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1)广川:县名。在今河北枣强县东。(2)少治《春秋》:《史记·儒林传》云:“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3)传:读为转,谓转相授业。久次:谓年限长短之次序。
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1)。
(1)董仲舒以贤良对策:此事可能是在元光元年(前134)。
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1),传之亡(无)穷,而施之罔极(2),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逞)康宁(3),永惟万事之统(4),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俊,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洁博习之士(5),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今子大夫褎然为举首(6),朕甚嘉之。于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
(1)休:美也。(2)罔:无边。极:尽也。(3)不遑:无暇。(4)永惟:久思。统:纪也。(5)公选:谓以公正之道选士。修洁:修身洁行。(6)子:男子之美号。褎然:出众之貌。举首:谓领袖。
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当虞氏之乐莫盛于《韶》(1),于周莫盛于《勺》(2)。圣王已没,钟鼓管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纣之行(3),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途)之士(4),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5),然犹不能反(6),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悖缪而失其统与(欤)?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欤)?乌乎!凡所为屑屑(7),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欤)?三代受命,其符安在(8)?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9),习闻其号,未烛厥理(10)。伊欲风流而令行(11),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12),三光全(13),寒暑平,受天之祜(14),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15),延及群生?
(1)虞氏:虞舜。《韶》:传说是舜乐。(2)《勺》:《南诗·周颂》之一篇名。勺,读与“酌”同。(3)陵夷:渐渐衰替。(4)当途:当权。(5)翼:助也。(6)反:还也。言还于正道。(7)屑屑:劳碌不安貌。(8)符:验证。(9)仁:宽裕。鄙:狭陋。 (10)禾烛厥理:未明其理。(11)伊:惟也。(12)泽:恩泽。臻:至也。 (13)三光全:意谓日、月、星辰无亏蚀流陨之变。(14)祜:福也。(15)方外:殊域。
于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终始之序,讲闻高谊(义)之日久矣,其明以谕朕。科别其条,勿猥勿并(1),取之于术,慎其所出(2)。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3),枉于执事(4),书之不泄,兴于朕躬(5),毋悼后害(6)。子大夫其尽心,靡有所隐(7),朕将亲览焉。
(1)猥:犹烦琐。并:犹含混。(2)此意谓非正道勿以上陈。(3)报:中也。(4)枉:偏也。执事:指公卿执政者。(5)兴:发也。指发书。(6)毋悼后害:谓不要怕有后患而不言。(7)靡:无也。
仲舒对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1),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2),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无)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旋)至而有效者也(3)。《诗》曰“夙夜匪解(懈)(4)”,《书》云:“茂哉茂哉(5)!”皆强勉之谓也。
(1)相与之际:相关联之处。(2)省:察也。(3)旋:速也。(4)“夙夜匪懈”:见《诗经·大雅·烝民》。谓朝夕不懈。(5)“茂哉茂哉”:见《尚书·咎繇谟》。茂:勉也。
道者,所繇(由)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1)。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臧(藏)于骨髓(2)。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由)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由)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3),上天祐之,为生贤佐(4),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解(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入”也(5)。故治乱废兴在于已,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
(1)著:明也。(2)藏:深入之意。(3)作:指作《烝民》之诗。(4)贤佐:指辅佐周宣王的仲山甫。(5)“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见《论语·卫灵公》。此意谓人能把道廓大,而不能用道来廓大不强勉之人。
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1),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乌”(2),此盖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复哉复哉(3)”,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4)”,皆积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逸)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叛),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蓄)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5)。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1)大奉使之王:意谓奉以天下而使之为王。(2)《书》曰等句:引文见《尚书·泰誓篇》。此谓周武王伐商纣王之时有此天瑞。(3)“复哉复哉”:见《尚书·泰誓篇》。复:报也。(4)“德不孤,必有邻”:见《论语·里仁篇》。此谓有道者不会孤单,必有[志同道合者来与其为]伙伴。(5)缪戾:错乱,违背。
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1),不能粹美(2),有治乱之所生(3),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4)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5)。唯甄者之所为(6);犹金之在镕(7),唯冶者之所铸(8)。“绥之斯来,动之斯和(9)”,此之谓也。
(1)陶冶:陶以喻造瓦,冶以喻铸钱。言天之生人有似于此。(2)粹:纯也。(3)有:为“由”字同声之误(吴恂说)。(4)“君子之德风”等句:见《论语·颜渊篇》。此谓君子之作风似风,小人之作风似草,风向哪边吹,草就倒向哪边。(5)钧:造陶之器。(6)甄者:造陶之人。(7)镕:铸器的模型。(8)冶者:冶铸之人。(9)“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见《论语·子张篇》。绥:安抚。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1)。正次王,王次春(2)。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3),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4),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5),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欤!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6)。”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1)正:谓正月。(2)正次王,王次春:《春秋》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乃春、王、正月之顺序。(3)大:盛也。其下亦同。(4)终阳以成岁为名:意谓《春秋》终究还是以阳来名岁,而不是以阴名岁,故年首称春,书曰“春王正月”。(5)刑者:《礼乐志》作“刑罚”。(6)“不教而诛谓之虐”:见《论语·尧曰篇》。
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1),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2)。谓一为元者,视(示)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无)有邪气奸其间者(3)。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来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1)谓一元:指《春秋》谓“一”为“元”,隐公即位,《春秋》书“元年”。(2)大:当为“本”(王念孙说)。(3)奸:犯也。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1)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2),又有能致之资(3),行高而恩厚,知(智)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义)主矣(4)。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痒序以化于邑(5),渐民以仁(6),摩民以谊(义)(7),节民以礼(8),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1)“凤鸟不至”等句:见《论语·子罕篇》。此意谓孔子自叹有王者之德而无王者之位,故无祥瑞(凤鸟至,河出图,皆王者之瑞)相应。(2)操:执持。(3)资:材质。(4)义主:有道之君。(5)庠序:古代学校名。(6)渐:谓感染之。(7)摩:谓勉励之。(8)节:节制。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1),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未世,大为亡(无)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义)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颛(专)为自恣苟简之治(2),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3),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嚣顽(4),抵冒殊扞(5),孰(熟)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6)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无)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无)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7),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8)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谊(义)礼知(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
(1)循之:谓顺而行之。(2)恣:放纵。苟简:苟且简略。(3)济:益也。(4)嚚(yín)顽:奸诈,恶劣。(5)抵冒殊扞:谓触犯拒绝。抵:抵触。冒:冒犯。殊:绝也。扞:拒也。(6)孔子曰等句:引语见《论语·公冶长篇》。此意谓内质败坏,不可修治。圬(wū):以泥饰墙。(7)七十余岁:指自汉初至董仲舒对策之时。(8)《诗》云等句:引诗见《诗经·大雅·假乐篇》。
天子览其对而异焉,乃复册之曰(1):
(1)册:书面询问。
制曰: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郎(廊)之上(1),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2),而字内亦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欤)(3)?何逸劳之殊也? [1]
公元前140年,中国古代历史对应的是西汉时期汉武帝元年,即建元元年。汉武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位英明皇帝,他在上台之后,实行了许多重大改革,其中一项最引人注目的是结束了“黄老之治”,掀开了儒治的篇章。
在汉武帝时期,中国出现了一位最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他写出了中国古代第一部最辉煌的史学名著——《史记》,《史记》中对此做了明确的记载。
《史记·儒林列传》说:“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这里的“窦太后”,就是窦太皇太后,汉武帝的奶奶,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妈妈。她曾是西汉前期“文景之治”——“黄老之治”的见证人和支持者。她在武帝初期,是一位实权在握的太皇太后,生前坚持“黄老之治”,反对任何以其他治国思想取代“黄老之治”。武帝元年,她赞同取消文学贤良对策中的“刑名(法家)”对策者的博士录取资格;二年,她镇压了企图用儒治来取代“黄老之治”的王臧、赵绾和撤掉了支持这一举动的丞相窦婴、太尉田蚡。
她的去世在武帝六年。她一去世,汉武帝就任用了过去支持儒治的外戚田蚡为丞相,田蚡立即就结束了“黄老之治”,实现了儒治,即“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就是说,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对此事的记载是清楚的:在武帝初期,完成由“黄老之治”向儒治转变的关键人物是田蚡,时间在武帝六年。而且,田蚡在实现由“黄老之治”向儒治转变的过程是和平的,没有烧书杀人,没有搞株连打击。他主要是将“黄老”从占统治思想的宝座上“绌”退;同时,对在武帝元年遭到取消博士录取资格的“刑名(法家)”的平反呼声,再次予以“抑”制;最后,使儒家在中国历史上首次登上历史舞台,成了汉代治国的根本思想。
汉武帝在采纳了田蚡“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 的建议以后,将儒家的五经博士考试制度化了。同时,他大力宣传儒家的其他经典《论语》和《孝经》,尤其是《孝经》,还将其思想具体化为“举孝廉”。所以,他是以儒家的《七经》治国。但汉武帝并没有取消一般文学贤良考试,非儒的一般文学贤良可通过文学贤良考试当官。“黄老”和“刑名”虽遭“绌抑”,取消了这两家的博士考试资格,但这两家的人物可以通过上
对《史记》所载的汉武帝六年的“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怎样认识?当时的学者没有什么特殊说法。两千年后,公元1993年,孙景坛将其正式概括为“绌抑黄老,崇尚儒学”。
历史在飞速发展,“刘彻茂陵多滞骨”(2),西汉王朝很快为王莽的“新”所取代;“新”又很快被“更始”政权所取代;“更始”又很快被刘秀的东汉所取代。东汉由刘秀到明帝、章帝、和帝以后,从西汉武帝六年算起,大约过了230多年,关于中国古代的历史,又出了一本断代专著《汉书》,其主要著作权人为班固。
班固在《汉书》中,关于与《史记》相重的西汉史,除《董仲舒传》外,差不多都抄《史记》,或没有实质性的差别。关于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他也几乎照单全收,如《汉书·儒林传》说:“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只是将《史记》中的“绌”改成了“黜”。然而,《董仲舒传》却别有洞天:他横生出了个董仲舒在武帝初期的对策事,以及与此相连的《天人三策》,第三策中还有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并认为这一建议曾被汉武帝所采纳。即,他认为,汉武帝时期的结束“黄老之治”和实行儒治,是“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从《汉书》问世到公元1030年前,即930多年,对班固的这一说法,中国古代学术界几乎无人问津。直到公元1030年左右,五代六朝时期,北宋三先生之一孙复在创建理学时才首次提到:“推明孔子,抑黜百家,……斯可谓尽心圣人之道也。暴秦之后,圣道晦而复明者,仲舒之力也。”(3)但孙复此时的学术是私学,在社会上没有影响。
历史又过了50多年,到公元1084,中国史学界又出了一部重要的名著《资治通鉴》,作者是司马光。司马光跟孙复一样,对班固《汉书·董仲舒传》中的“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情有独钟,曾作诗说:“吾爱董仲舒,穷经守幽独。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4);尤其是在《资治通鉴·汉纪九》中,正式构造了一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由于《资治通鉴》受到了北宋皇帝的赞许,后有胡三省注,又有朱熹作的《通鉴纲目》,于是,这种说法伴随理学的兴起,开始深入人心。就是说,“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在中国古代学术界真正成气候,是从北宋司马光始。
历史又过了800多年,到了1915年,中国兴起了“新文化运动”;到了1919年,发展到“五四运动”。从“新文化运动”到“五四运动”,中国掀起了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的高潮,五四“先生”和“小将”首先都将锋芒指向“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这样,众口铄金,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一夜成了中国学术界的“口头禅”。自是之后,只要做中国传统文化的学问,都离不开“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了。
历史又过了70多年,到了1993年,孙景坛作《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中国近现代儒学反思的一个基点性错误》,大声疾呼:“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是学术谎言,是个历史笑话,是儒学反思过程中最美丽、最诱人、最神奇的充满玫瑰色彩的肥皂泡。”(5)当时,中共中央《求是》的《内部文稿》、《新华文摘》、《报刊文摘》、《服务导报》对此都作了摘要。2002年,孙景坛又发表《〈天人三策〉是班固的伪作》,《新华文摘》摘要了,又在读者中引起了广泛的反响。(6)2005年,《北京科技报》张星海记者对孙景坛做了采访,“汉武帝并未罢黜百家”——司马迁未提,班固造假
第一,“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不见于司马迁的《史记》。有人认为,《史记
》的《孝武本纪》对此不载,是由于司马迁受过“宫刑”,有怨愤的缘故。(8)事实上,司马迁写了《今上本纪》,但在流传中佚失,《孝武本纪》是后人主要用《封禅书》补的。不过,司马迁的《今上本纪》虽佚,但《董仲舒传》是完整的,如《史记·儒林列传》之《董仲舒传》说: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
居舍,着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缪西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
至卒(孙景坛注:至卒,就是到死。),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谷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 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
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在这里,司马迁不仅简述了董仲舒的一生,还写了董仲舒的同行兼同僚胡毋生和公孙弘,写了研习与《公羊春秋》相近的《谷梁春秋》的江生,写了董仲舒的弟子褚大、殷忠和吕步舒等,写了董仲舒的儿子和孙子。要知道,司马迁是汉武帝和董仲舒同时代人,做过董仲舒的学生。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在回答上大夫壶遂问“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时,曾引证听董仲舒的讲课笔记说。
“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着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弒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如果当时确有“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事实,司马迁怎么会不载呢?
而且,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对从刘邦到汉武帝的汉初学术还有个精辟的总结,说:
“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
这里也没提到董仲舒。就是说,司马迁认为,他对汉初思想史的概括是完整和科学的,“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没有遗漏。
第二,不独司马迁,西汉中后期、东汉前期的所有学者对此都不知。我们知道,从司马迁到班固,时差200年左右。在这200年中,中国历史是个人才辈出的时代,继司马迁之后,在西汉元帝和成帝之间,中国有个史学家褚少孙,他去武帝时期不远,听过许多宫廷逸闻,曾缀补过《史记》,但对此不知。西汉后期,中国历史上有两个著名的大学者,就是刘向、刘歆父子,他们相继做过国家图书馆馆长,校理过秘书,熟谙西汉的皇家档案。刘向曾作《别录》、刘歆作《七略》,这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图书目录,他们也是中国古代图书目录学的创始人,班固《汉书》的《艺文志》就是删削《七略》而成。但他们对此也不知。东汉前期,中国历史上还有个知名的学者,就是班固的父亲班彪《汉书·班彪列传下》说:
“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其略论曰:
‘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诸侯,国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檮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间,鲁君子左丘明论集其文,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撰异同,号曰《国语》,二十一篇,由是《乘》、《檮杌》之事遂闇,而《左氏》、《国语》独章。又有记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号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并诸侯,则有《战国策》三十三篇。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诚令迁《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
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惟纪、传而已。传曰
他对此事仍不知。除这些知名学者外,西、东汉还有一些普通学者,如西汉石渠阁、东汉白虎观经学会议的参加者,他们对此仍不知。
而且,这些大学者,多是董仲舒的崇拜者,他们都在为董仲舒鸣不平。如:刘向认为,“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已评价至极。刘歆认为其父对董仲舒的评价过高,说:“伊、吕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则不兴。故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余。’唯此一人为能当之,自宰我、子赣、子游、子夏不与焉。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后来刘向的曾孙龚平衡刘向刘歆的看法,认为刘歆的看法较妥当——“以歆之言为然。”(9) 另外,刘向对董仲舒事迹的补充说:董仲舒“以老病免归。汉有所欲兴,常有诏问。仲舒为世儒宗,定议有益天下。”(10)如上所述,而班彪对司马迁的《史记》在董仲舒问题上的不满是:“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但是,他们都不知有“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事。
班固与汉武帝、董仲舒在时间上相距一百多年,为什么他之前的所有学者对此都不知道,而他独知呢?
第三,班固虽是“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的始作俑者,但不能自圆其说。1、董仲舒在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时就是有名的《公羊》博士,为什么会再参加武帝初期的五经考试?2、董仲舒在武帝七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如果存在,它与田蚡在武帝六年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是什么关系?特别是班固在《汉书·儒林传》中认为田蚡的“绌”黄老是“黜”黄老,如果此说属实,那么这董仲舒在这之后又提出“罢黜百家”,这又有什么意义?3、如果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参加了五经考试,为什么《天人三策》的考题无一与《汉书·武帝纪》在七年下所载的考题相同或相近?4、如果说汉武帝在七年曾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什么找不到采纳的诏书和执行的实录?尤其是,找不到自汉武帝尊儒后,“百家”真的都被“罢黜”,“儒术”真的“独尊”的事实?5、如果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参加了五经考试,并取得了第一名,为什么在对策后不再给他授博士?6、如果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参加了五经考试,并取得了第一名,还有著名的《天人三策》,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也被汉武帝采纳,为什么只给他个江都相这样的小官,还远离京师?是褒奖还是贬谪?7、如果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参加了五经考试,为什么《天人三策》漏洞百出?
另外,班固在《汉书·董仲舒传》中作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只是他在董仲舒作伪问题上冰山的一角。事实上,无论在《董仲舒传》,还是《汉书》的其他地方,关于董仲舒问题,班固作伪的地方还有许多。还是让笔者评点一下《汉书·董仲舒传》,让读者看看班固在董仲舒问题上,主要都作了哪些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