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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里(续下二)

 爱雅阁 2013-01-08

精美边框 - 碧波 - 碧波的家园

爱雅阁书馆欢迎您边框(2) - 汉林书缘 - 人生在世共如此,何异浮云与流水。

 

 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里(续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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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赬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人在天涯。这四个字一经道出,似乎就要和一个断肠人,一段断肠事连在一起。而回家,则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字眼,再绝情冷硬之人听到它都会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温暖。
  只要是人就会有他的归程在等。不管他漂泊到多大天多大地,他的归程总是在他眼前,总有一天会让他找到。只是,有的人找到了归程,也一路走回了家,却是不能永远停留在那里的。
  在高高的
汝河大堤上,有一位面色凄苦的妇女正手执斧子砍着山楸树上的枝干,准备拿回家当柴烧。采樵伐薪,本该是男人担负的劳作,现在却由本该在室织作的柔弱女子承担,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她的丈夫已经外出行役很多年了,所以这维持家中生计的重担,只得由做妻子的她一人肩起,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眼见她一大清早就强撑着衰弱的身体,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孤身一人来到这汝河大堤上采樵伐薪。那飒飒秋风一点不懂人情,吹得她发丝凌乱、衣衫飘飘,不由得勾起她内心的悲伤,轻轻地发出一声“未见君子,惄如调饥”的怆然叹息,让听到的人都不禁为之酸鼻。
  冬去春来,好歹是捱过了一年,只是那忧愁悲苦依然在这漫漫岁月中延续着,不曾减少一丝。她的满心期待也渐渐冷落,化作绝望的死灰。
  谁知一个不经意的抬首,她竟然见到丈夫朝她走来的身影。她丢下斧头,丢下砍了一半的树枝,急急地向他奔去,她要确定这次是他真的回来了,而不是梦境的捉弄才好。
  为什么走得最快的都是最好的时光?见到他的面,温存还不到一刻,他就无情地宣告了他还得离家的残酷现实: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王朝多难,他们这些服役者正如劳瘁的鳊鱼一半,曳着赤尾而游,她的丈夫自然不能因贪恋家的温暖而有所耽搁。
  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子怨气,才见到丈夫不过一刻光景,他又要离开。而这次离别他们更不知道该在何时相聚,这种独自等待,为他担惊受怕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内心绝望的她放弃挣扎了,她只想问他一句话:我们夫妻的情分已被这无情的徭役给毁了;但我们饥饿病重的父母怎么办呢?难道他
们的死活你也不顾及了吗?
  这声声血泪的控诉,让人听来不免恻恻。我们可以做到像《汝坟》中的女子这般吗?守着贫弱的父母,等着不知归期的丈夫,硬生生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支撑着一个家庭,却只能自己吞咽这其中的苦果。
  还记得那首叫做《渡口》的诗吗?它正是为《汝坟》中那样的女子而作,说着她们内心的悲呼和无望的企盼。
  一艘船停泊在港口的时间,
  可以是五年,也可以是十年,但一定有一个界限,
  一定不如它在海岸中漂泊的日子那么长。
  我愿意在每一个暴风雨来临的夜晚,
  爬上灯塔,为你点亮漆黑海面上的照明光,
  陪伴着你在茫茫的大海中不停地远行。
  而不做你的渡口。
  如果可以的话,每个在爱中的人都不愿意与自己爱的人离别,如果爱人是船,注定要远行,只愿自己是船锚也好,跟着爱人走,跟着爱人听
,只是没有人甘愿做渡口的,卑微的,无声息的,永远不离开地地等待着那不知归期的船。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的目光开始落在那些爱得卑微的人身上,看着他们无声息地在一旁爱着,让我太想知道,爱情,爱情到底能让人们为它卑微到什么程度。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
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现实的残酷让《汝坟》中的女子不得善缘,不得善终,而爱情的残酷让《三个橘子》里的妹妹看不到生命的星光。而在诗外,在舞台下的我也不免疑惑:我们想要的幸福生活真的就难以求得吗?
  人生如戏,戏中有你——《国风·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
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然而,这样平常的心愿却总有人不能得偿。世间辽阔,有的人选择坚守一隅,却不能得,正如我们听到的《草虫》中女子忧伤的歌。
  秋来了,草丛里的蝈蝈蠷蠷叫,蚱蜢也到处蹦蹦跳跳。许久没有见到我夫君,我心中只有忧思不断。如果我能见着他,偎着他,这心中的忧伤才可抚平。
  我登上那高高的南山头,去采摘鲜嫩的蕨莱叶。没有见到我心中想的那个人,心里总有着无处宣泄的忧思。如果我能见着他,偎着他,我的心才会平静,我的思念才会停。
  我登上那高高的南山顶,去采摘鲜嫩的巢菜苗。没有见到我想见的人,心里既悲伤又焦躁,总难平静。如果我能见着他,偎着他,我被思念灼伤的心才能舒畅,才能安心。
  男人的世界里,有很多事情更重要,而女人的世界里却只有爱情一途可以让她们好好地生存下去。所以,女人在爱情里注定是要输的
,要下到最底层,永难翻身。只是,她们的悲喜有谁在意?她们那些零落的心事有谁知晓?直到寂寞无处蔓延,她们才会弱弱地发出些无望的呼声,有没有人听见?无妨无碍,她们早也不在意了。
  就像《草虫》中的女子,她站在高高的南山顶,望着秋日的蓝天,心中不免要对着远方的夫君说:我知道你在哪里,只是,这眼前的土地弯弯曲曲,我看不见你的所在,我只能勉力地抬高头,希望能看到你心上的蓝天。
  “悲哉,秋之为气也。”秋天,本就是一个伤感的季节,昆虫销溺、草木凋零,寒风萧索送来更凄冷的冬。远行的人啊,你是否将我想起?你无意中践踏的那朵凋零的花,正是我憔悴的容颜。
  这是一个从秋等到冬,经冬复历春的故事。她登南山采蕨菜,采薇菜,然而纵使日常再忙碌,此情依然无计可消除。在那南山之上,她凝视着远方熟悉的风景,聆听着远方曼妙的歌声,她一如既往,想他的心胸总是丰润。
  到了夏日,也许她还在等,她用那如莲的心,在某个遥远的角落静静地想着他。她想着能够见到他,他们将徒步于原野,望云卷云舒,看日出日落,待明月如客,而至而去,而深邃的夜空,点点繁星下,也都有他们走过的足迹。
  她确实有一颗为爱无悔,为爱甘愿等待的心,正如一个诗人说过的:
  爱一个人,五年,十年,或许没有界限。
  所以当你下定决心的时候,不要仅仅想到自己将爱上一个人,
  而是记得。自己
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会勤勤勤勤恳恳地付出,
  为另一个人。
  诗中没有说她是否圆了心愿,等到了她的良人归来。但是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爱,还会有懂得爱的慈悲。所以,我相信她会等到的,不用王宝钏的十八年,她苦心等的人儿也会一心想着她,骑着马奔往她的方向。
  虽说人生不是戏,但人生依然可能有戏中的圆满结局。若人生真的如戏,也不怕,只要戏中有你。
  恨到归时方始休——《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首《风雨》是一位女子在风雨之中怀念丈夫,最终见到丈夫时所唱的歌。
  风凄凄呀雨凄凄,窗外鸡鸣声声急。风雨之时见到你,怎不心旷又神怡?
  风潇潇呀雨潇潇,窗外鸡鸣声声绕。风雨之中见到你,心病怎会不全消?

  风雨交加天地昏,窗外鸡鸣声不息。风雨之中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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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天气阴冷,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她思念丈夫的心正如这窗外的天气,疾风骤雨般总难平静,而那雄鸡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好好进窝休息,偏要叫个不停,更让等待中的她无端地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悲戚。
  然而上天仿佛听得见她的悲声,她那朝思暮想的人儿突然出现在这风雨中。她见到他的身影穿过这重重雨雾朝她的方向走来,她的心突然就放晴,纵使这惹人恼的天气没有什么变化,她的世界却早已因为他的归来而光风霁月。那窗外的鸡叫也不再让人恼火,反而再和谐不过。
  只有相爱的人,才能风雨同舟,同甘共苦。而在痛苦烦恼之时,一旦见到心爱的人,就会忘掉一切,心中充满力量和快乐。
  正如三毛在《少年愁》中所写:“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去,踏踏实实地去走,永不抗拒生命交给我们的重负,才是
一个勇者。到了蓦然回首的那一瞬间,生命必然给我们公平的答案和又一次乍喜的心情,那时的山和水,又回复了是山是水,而人生已然走过,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秋天。”
  然而上天对人类并不会一直温柔地成全,如果你等到了你的人,那就是好的,要知道,很多人穷尽一生都不会有这份幸运的。
  刘瑜说过:幸福其实往往比我们所想象的要简单很多,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不把所有复杂的不幸都给探索经历一边,不把所有该摔的跤都摔一遍,不把所有的山都给爬一遍,我们就没法相信其实山脚下的那块巴掌大的树荫下就有幸福。
  很多人都在等待,《风雨》中的女子何其有幸!所以,不管风多大,雨多大,你在,我在,我们一直都在,那我们还会希求一个更好的世界吗?
  《风雨》中,
那个两千多年前那个穿越风雨践约而来的男人,满身风雨的赶路,只为给自己爱的女子一个交代。因为他知道,等待是多么辛苦。
  席慕容有诗句证实:“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这世间有多少等待的故事,迪克牛仔的粗狂歌声中有多少人掉泪,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满身风雨的我,还能等到你么?
  痴情男女,心中的相思好像一条苦恼的河,就看是否有耐心等待那个渡河相守的人,而风霜雪雨都只能算是一种考验,考验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穿越而来,结果也只有两个:来,或者不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要是来了,那会是怎样的惊喜。
  你归来,我盛开——《小雅·隰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洼地桑树多婀娜,枝干茂盛叶儿多。如果看见我的他,快乐滋味难言说!
  洼地桑树舞婆娑,叶儿柔嫩枝干多。如果看见我的他,如何叫我不快活!
  洼地桑树多婀娜,叶儿浓密绿幽幽。如果看见我的他,互诉衷肠情意投。
  深深爱他在心头,
多少话儿说不出。对他情意藏心中,要到哪天能忘记?
  这洼地里的桑林枝干郁郁,叶儿浓翠,风吹过,径自舞得婀娜多姿,想来这不正像那丰厚极美的青春吗?而这桑林的浓荫之下,正是少女少男幽会时的最佳场所。
  他们曾经也在这桑树下说着话,斑驳的树影投在他和她的面上,像极了一幅画。想到这儿,她竟按捺不住心头的一阵狂喜,一阵冲动。
  她目光投向遥远的虚空,渐渐出神,想着:如果我能见着你,那我将会有怎样难以言说的快乐,只因你。
  她愈想愈出神,也愈入迷,竟如醉如痴,似梦还醒,已完全沉浸在与他会面的欢乐之中,仿佛已经听到他在她的耳边软语款款,情话绵绵。
  她在内心不断地默念所有想对他说的话,那些在她心中缱绻多时的话语,想要全部对他道出,我尝以匍匐而谦恭的姿态行于天地之间留于人的小道,只为在这途中与你相见。
  她想他知道:我不怕再次等待你,等待你多久也不怕,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也正因为有过你,我与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不一样的。
  然而,她突然从那份痴想中清醒过来,重新面对着孑然一人的现实,她就一下子变得怯懦羞涩起来,她担心她那些准备了许久的话,一经道出,就再也收不回了。

  她的勇气毕竟不如这桑树般可以繁茂到无所顾忌,然而这已萌芽了的爱情种子自会顽强地生长。“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也是她内心的企盼,然而这颗爱情种子定会像“隰桑”一样,枝盛叶茂,适时绽开美丽的爱情之花,结出幸福的爱情之果。
  席慕容的那首《盼望》是我很喜欢的诗,她总能恰到好处地道出一个爱着人的女子所有卑微的心情: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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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看那些在爱里来回的人,常会在言行举止甚至一个眼神交会的瞬间泄露出全部的秘密:那些关于爱的艰辛、爱的痛苦、爱的甜蜜。榆野也是这样,经过了好久好久的时间,终于在一场淋漓的大雨中,她打着那把他递给她的破旧的红伞,笑着对他袒露了心迹。
  一直以来都极讨厌红色,过于耀眼,热烈,又稍嫌俗气。然而,在那把红伞下微笑着的榆野却让我久久不能忘,被雨水洗得清透的红罩住她的脸庞,温润如一块久被抚摩的玉。松隆子面容本不是极美,然而在那一刻,我竟觉得再也没有比她更美好的女子。
  喜欢看到一个人只因为单纯的爱而奋斗不息,仿佛也给了旁人去爱、去勇敢的动力,让懈怠软弱的我们也相信那
句不知谁说过的话:现在,属于我们的那个时辰到了,我们要从此刻开始,一步一步去往彼此的方向,不论隔了几生几世,也不论用什么样的方式,经过什么样的曲折,我知道,此去经年,我定要找到你,因为,我再不能留你在这苍茫天地间,孤零零一人。
  最后,请让我学《隰桑》中的女子,唱着祈盼:我的良人哪,求你快来。我们在香草山上牧群羊。
  好鸟织成双,解得离别苦——《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而其中的“山桃犯”尤为让我着迷。觉得这一个“犯”字,比“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不知高明生动多少。这山桃的红,犯了青山,犯了山间女子的翠罗裙,却不管不顾,径自泼辣地红了下去,非要搅个天翻地覆不成。
  想一想,那些民间女子的爱也如山桃一样,好时好到如蜜里调油,一旦惹恼了可有好受的了。南朝乐府中那些俏巧聪慧的民间女子们为爱情且笑且歌,每次读来都仿佛照见了她们的山桃般的光芒。
  《西洲曲》是南朝乐府中的最长篇,也是最高成就,可谓“言情之绝唱”。众家训诂考证,这首诗是一名男子所作,他因思念情人,就通过“忆”的方式想象自己的情人怀念自己时的情形和她炽烈而微妙的心情。
  这些事我们且不管他,留待有心人去操心吧,我们只要看自己想看到的,感觉自己所能感觉的就好。
  春日这般晴好,初绿的柳枝拂着悠悠碧水,窗前的梅花也恰恰好盛开,她抚摩着花瓣,想起去年此时,他们在西
洲也曾坐在开得正好的梅树下,细细地说着些琐碎的话。想到这里,她就折下一枝最好的梅,寄去远在江北的他。
  她穿上杏子红的单衫,细细地梳理好她那乌黑的长发,准备去西洲看一看,看那里的梅花是不是也如去年那样好。
  但是,西洲到底在哪里呢?她慢慢摇着两支小小的桨,一会就来到西洲桥头的渡口。西洲的景色一成不变,只是欣赏这景色的人不再。
  这等待,这思念,消耗着时间,转眼就从春流到夏,而她在等待中竟然不觉时间的流走。
  眼看,天色又晚了,伯劳鸟也飞走了,晚风吹拂着乌桕树,却没有人与她一起迎接晨昏。
  这乌桕树下就是她的家,从门外就可以看到她头上翠绿的钗钿,一颤一颤,煞是可爱。
  好几次了,她打开家门却没有看到她想见到的那个人,只好出门去采红莲,打发时间。你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吗?就像是喝下一杯冰凉冰凉的水,最后化成一颗颗滚烫滚烫的泪,只是这泪,终不是因思念得偿而流下的。
  你看,南塘里莲花长得高过了人头,他怎么还没来?她一个人在这莲叶中间穿梭。
  闲来无事,只得低下头拨弄着水中的莲子,这莲子就像湖水一样清而饱满。
  她摘下一颗,将莲子藏在衣袖里,那莲心红得通透底里,正如她思念他的心。
  她这般思念他,他却还没来,抬头望天,鸿雁什么时候已经飞来这边,是要准备过冬了吗?
  在对他的思念中,她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包裹着,让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却也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想做些什么,用针将这包裹刺破,好让她能喘口气。然而奇怪的是,他即是那根针,又是那个包裹她的口袋。他的音信传来,她就有空气呼吸,他这么久不出现,她就悄悄将自己闷在其中。
  这时节,西洲的天上也飞满了雁儿吧,她边想边走上高高的楼台向他在的方向遥望,却看不见她思念的身影出现。
  这楼台上的栏杆曲曲折折弯向远处,她百无聊赖地倚在栏杆上,垂下那双洁白如玉的双手,只是他此刻不能牢牢
地牵住她。
 
 她卷起帘子,看帘子外的天是那样高,那样蓝。这秋日的天空,青青碧碧,倒如一片海样。而她的心也如海水一样悠悠荡荡总难平静:你知道吗?当你因思念而忧愁的时候,我也一样在忧愁啊!
  夜色渐浓,她转身下楼,回到家中,只希望:这了人心意的南风知道我的情意,在梦中能将我吹到西洲与我爱的人相聚。
  《西洲曲》中女子的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凡事太完美也是一种缺陷,爱情若是日日相见也就不会像初遇时那样新鲜。就像江河的诗中所说:“谁不愿意/每天/都是一首诗/每一个字都是一颗星/像蜜蜂在心头颤动……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遥远的安慰”,不得不承认,那些爱的焦灼正好衬得爱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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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
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现如今,人人都能念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两句。人们总是希冀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仿佛这样的反复吟诵总有一天就会成真。而这样的漂亮话不但能骗得别人相信,最后连自己也能一齐骗进去。
  只是,那些说的人真的能懂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中所涵括的那关乎生命的沉重分量吗?
  时下,人们在举行婚礼时,通常都会放那首“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一起变老”多像一句温馨的蛊惑,又像是一个恢弘璀璨却不堪一击的梦想。这凡俗尘世的男男女女都难免中它的蛊,也总会做过这样的梦。然而,病好了,梦醒了,这句话也不过成为一句遥远的箴言,与谁再不相干。
  如果我问你,你曾经是否有过刻骨的相思,给你带来肉体的疼痛,把你和周围的一切隔绝,让你四周的景物慢慢褪去颜色,变得极浅极淡?
  若你没
有,又不懂得,就让我们一起来听听,千年以前,一个戍边男子思归不得,唱下的悲歌。
  战鼓擂得响镗镗,鼓舞战士练刀枪。他人国内筑城墙,唯我随军奔南方。
  跟随将军孙子仲,要去调停陈与宋。常驻遍地难回家,使我愁苦心忡忡。
  安营扎寨当做家,马儿走失何处藏。叫我何处去寻找?就在丛林大树旁。
  生死聚散在一起,我的誓言记心里。紧紧握着你的手,与你到老在一起。
  可叹与你久离别,再难与你重相见。可叹相隔太遥远,不能让我守誓言。
  正所谓: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谁能知道他刻骨的相思之痛,谁能知道他心中的思忆之深?
  那匹失而复得的马让他心生许多关于生离死别的感喟:如果没有陈宋之间的那场战争,他和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们一起去广袤的田野,去看看遍处的幼苗如何沉默地奋力生长,去触摸清凉的河水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
  他们一起去流淌的河边,去河边的丛林中,去丛林对面的山前,听蝉鸣,看白鹭,打渔耕田。冬天来了,他们共守一尊红泥小火炉,互持一杯绿蚁新醅酒,一起期待下一个春天来临。
  他记得,他走时,她没有哭,只是淡淡笑着说:天涯羁旅,不管迦南地还是炼狱,你只管去,我总会伴着你的。
  他时
时念着她的那句话,在战争的腥风血雨中,每想起她的话,他就仿佛见得到阳光。她给他爱,让他有了逃避世间恐怖之物、残酷之事的契机,在她的爱中,他的世界如此安好静美。
  只是,这漫长的战争仿佛将要持续到时间的尽头,他看不到归期,也看不到希望,唯有声声叹息,叹息命运,叹息这山重水重的阻隔。
  每当回到那些遥远的诗篇中,才会记起,我们都是有过梦想的,我们都是爱过的。我们曾先相信着“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们也希望有一个人,能完整地背下叶芝那首“当你老了”,在生命的暮色里,静静地背给我们听: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
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们已经走得这么远了,又走得这样坚定而绝望,将曾经的柔软甩在了遥远的过去。而那些曾让我们泪下不已的爱的诗歌,在如今看来只是诗歌,再不能变成我们的生活。
  如今,我们念着的是:视爱情为奢侈品,有最好,没有也能活。我们坚信,爱情不过是人生无数可能中一种小可能。我们为了不受伤害,给生命涂了太多太多的保护色。
  要到何时,我们才会不再害怕被伤害,才敢对生命有所要求;而又要到何时,我们才会对这大好的世界,这生命和这誓言有着最深的相信和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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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虽然会抚平各种各样的伤害,却也能蚕食掉这样那样的真情。《击鼓》中的男子明明知道任何海誓山盟都经不起时间的推敲,现实的践踏,他却依然相信,在这世间,在这万丈红尘中,总有一样东西是坚如磐石,灿烂如星辰的,值得我们“不辞冰雪为卿热”,值得耗尽生命最后的能量也要拥有。正如张爱玲曾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的肯定。”
  一切都将化为尘土,唯留下一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深情,漂流于江湖。
  我的情深,只有天知晓——《郑风·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
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漫步走出城的东门;那里的美人多如天上彩云;
  虽然女子多如天上的云;可其中没有我心思念的人;
  唯有那个著素衣围暗绿色佩巾的,是让我欢喜的人;
  漫步走出外城的门;那里的美人多如山上的白茅;
  虽然女子多如山上的白茅;可其中没有我心向往的人;
  唯有那个著素衣围
红佩巾的,是我心心念念的人。
  这样的男子必定是眉目朗朗,内心清定。他的世界里天地简静,山河无尘。因为他是确定的,弱水长流,只取一瓢饮,世界大千,只作一瞬观。
  1928年,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一年级的现代文学课上,一位年轻老师看着座下黑压压一片的学生,呆呆地站了十分钟,说不出一句话,只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这个惊惶的男子便是湘西男子沈从文。
  然而,他在那些黑压压的学生下面,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便是张兆和。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恋来得默然,却是一发不可收拾,写给她的情书如暴风雨般向她席卷而来,延绵不绝地表达着心中的倾慕。然而张兆和一直冷淡,从不回他的信,他顽固地爱着她,而她顽固地不爱他。
  整整四年,他不间断地给她写信,他决定要“学做一个男子,爱你却不再来麻烦你。我爱你一天总是要认真生活一天,也极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为着这个世界上有我永远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实做个人的。”正是这些温暖而庄重的对待,比之那些寻死觅活更能能打动人心。
  最后张兆和“顽固的不爱”终于动摇了,对他说:“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而后,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便是张兆和,他的“三三”。
  这些用一生爱一人的男子心如星斗,人如赤子,他们的内里坚实紧密,纵使乱花渐欲迷人眼,也不能撼动他们丝毫。他们的爱情里没有更好或次好的备份,只能有一人,穿着淡色的衣衫,或是脸庞黑黑的,非如此不可。
  杜拉斯讲过一件发生
在她身上的事情: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的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看杜拉斯老年的照片,曾经的樱桃小口变得又扁又阔,那清透玲珑的神情变得苍凉辛辣,而且她的内心总有着暴力的欲望和无可救药的哀伤,老年的她仿佛一个将要坍塌的世界。综总也想不通,那个男子究竟爱她什么呢?
  世上有的是我们想不通的配对,别人想让我们看见的爱情模样通常不是那么真实,而我们想看的爱情模样却总也看不分明。
  你只是途经我的盛放——卓文君《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那一年,在百人欢宴之上,她眉如
远山,面若芙蓉;而他长身玉立,神采飞扬。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司马相如耳闻卓家有女美而有才,好音擅琴,遂于欢宴之上以绿绮弹奏一曲《凤求凰》,帘后的她,听音辨意,知晓他的琴音,便心动如潮,抛家舍誉,随他夜奔。情之为物,自是难以言说的。谁能想,千金之躯的她面对他家徒四壁的窘境,当即脱钏换裙,当垆卖酒,不曾有半点犹豫、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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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世界以爱为先,以情为重。奈何她的良人踌躇满志,正是因倾慕战国名相蔺相如之为人、际遇,遂以“相如”为名。终是一身长材终难埋没,正像当年他“绿绮传情”,以一曲《凤求凰》赢得美人归,这日,又以一篇《上林赋》赢得功名来。而她,才终于看清,他的世界太大,装了她,也要装下富贵荣华。他们都不是尘世中随处可见的小儿小女,他有大如天的抱负,而她,自有匹配得上的,厚如地的雍容大度。
  然而,生活不是童话,不会在“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之后就戛然而止。他在长安志得意满,逍遥自在,她却在成都独守空帏,啃噬寂寞,但她的心一如当年出奔时之真切浓烈,也和全天下的女人一样,做着一个“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梦。这个梦做得太真,以至于她们都忘记了:是梦,总要醒的。殷殷企盼的他的消息中,却多了另一位女子的名字。她虽是皎若琉璃的女子,却又性烈如火。她要的爱情当是如雪、如月般纯白无染,皎洁清透,若有半点差池,唯有诀别一途!
  她不啼不泣,不吵不闹,仅提笔作一首《白头吟》,寄与那个负了心、忘了情的人,并在诗后附上一封诀别书:“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通透如她,在爱来之时全然无保留,在爱走之时亦是全然的壮烈决绝。
  她不过是想要个一心一意爱自己的人,与之白头偕老就好。
  不要你只是途经我的盛放,而要你撷取我的每一寸美丽,直到我完全枯萎,化身尘土。
  深爱如她只此小小一愿,如今竟难得偿,只得如沟水流,各奔东西,再不相续。然而,那曾经深刻的情意再难消弭,即使她面对走了味儿的爱情,心已坚硬如岩,那人仍是她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在决绝之外,她辗转于诗中的哀怒凄怨,依然企盼那人能够懂得。
  正如席慕容所说:“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为我/我如何能/不爱你风霜的面容/若世间的悲苦,你都已/为我尝尽,我如何能/不爱你憔悴的心”。他手握诗文,忆起往昔,遂绝了纳妾的念头,回到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轻轻唤着她的名,一如当年出奔时的轻谧。
  那茂陵女子纵有千般好,百般娇,依然敌不过岁月,敌不过他们那段绿绮传情、当垆卖酒、患难相随的过往。所以,司马相如注定是卓文君的。于是,他回来了,带着他们共有的记忆和专属的柔情回到她的身边,给她承诺,白头安老,再不分离。
  相如退隐归家,二人择林泉而居,日日恩爱,十年来相安无事。奈何相如患有消渴症,即今时之糖尿病,病情日复一日加重,最终溘然长逝,留文君一人担此永诀之悲,独品未亡人孤寂清冷的况味。第二年深秋,草枯霜降,雁鸣
长空之时,孑然一身的文君亦随相如而去。
  我们说好的,白首不相离,所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随你,永不相绝。
  这就是文君给她的爱情画下的最完美的句号。
  从古至今的女子,尤其是那些具美貌,有才情的美好女子,大多难逃爱情的业障。她们明知是劫数,仍要走上一遭,却又往往不得善终。
  与你一同,如斯缓慢地老去——管道升《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
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管道升,这名字听上去像道士名,又颇具男子气,不禁让人思忖,其父母是为何故给一个女孩取这样的名字。然而,不落俗套的名字,通常也会伴着一个不落俗套的人生。
  管道升生于元代,工诗文,善书法,擅画梅、兰、竹、山、水、佛像,并有《秋深帖》、《墨竹谱》传世,在今日都是国宝级的文物。然而她的传奇还没有讲完。管道升28岁出嫁,在早婚盛行的古代,她的父母将其留待闺阁如此之久,足见其父母的开明通达。更值得一提的是,管道升嫁的正是鼎鼎大名的赵孟頫。
  这赵孟頫无论家世、样貌、才学都非等闲之辈。他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十一世孙,八贤王赵德芳的后人。而且他能诗善文,懂经济,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是继苏东坡之后诗文书画无所不能的全才。
  赵孟頫的书法和绘画成就最高。他开创了元代画风的新气象,被时人称为“元人冠冕”。而他的楷书被世人称“赵体”,与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并称为楷书“四大家”。在仕途上,他官居一品,曾被忽必烈惊呼为“神仙中人”,一时名满天下。
  管道升与赵孟頫都是这般才情馥郁的妙人,而他们的结合也恰恰好成就了一段琴瑟和鸣的妙恋。
  白玉微瑕,世间之
事总难全。二十年来,他们举案齐眉相对,倒也相安无事。奈何当时社会上名士纳妾成风,官运亨通的赵孟頫也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心思涌动,想要纳妾,但他自觉有愧,不好向妻子明说,就用文人的办法,作了首小词向妻子示意:
  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这词的意思是说,我是学士,你是我的夫人。难道你没听说过王献之有桃叶、桃根两个小妾相伴,而苏轼大学士也有朝云、暮云两个小妾随行。所以,就算我娶几个小妾也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更何况你如今已经40多岁了,只管占住正房的位子就行了。
  管道升拿着丈夫教人送来的诗笺,面色平静如常,但她心里的裂帛声,却清晰地响在冷月潭边,那是一种冰彻骨髓的痛。
  想着他曾经说过的话:“娶妻不求貌,只求才;若空有如花似月之貌,言语缺乏味,志趣却低俗,如何携手共白首?”如今看来真是无比讽刺。
  想着在一个晴好的春日,他们一起坐在亭子里,啜着新茶,遥望天际,神情惬意。阳光照在前院,院外参天松柏,参天松柏外还是参天松柏,再远是海和天。而晴空微云,蔚蓝中时不时飘过一抹棉絮白。风过,远近叶子簌簌抖动,渐渐抖出无数闪闪斜阳。他们都望着这景致,无言而笑。那一刻她记了许多年,每次忆起都感叹:遇到他,无论多早也是晚的,但还好,让自己遇到了。她也终于明白,爱到最深处,就是他们这般若无其事,无言可说。
  而如今,他的心中正惦记着恍惚的别处风景,她渐渐看不到他心的依归,即使在他身旁,也感觉像是在漂泊。那么,她将如何自处?
  用现代的说法,二十年的婚姻叫做瓷婚,像瓷器般的婚姻,精美易碎,若不小心呵护,瓷碎后就再难回复原样,还会被碎瓷割得遍体鳞伤。
  然而管道升毕
竟不是寻常女子,她不会说什么“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赌气的话,也不会做那些寻死觅活的难看之事。她只是默默行至梨花大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阕《我侬词》,亲自送至丈夫的书斋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我们两人如此多情。情深之处,像火焰一样热烈,拿一块泥,捏一个你,捏一个我,再将这两个泥人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后,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这时我的泥人中有你,你的泥人中也有我。活着我们就要同床共枕,死了也要睡在同一口大棺材。
  赵孟頫自从将词送至管道升处,心中就七上八下,无限煎熬。如今见了这出自夫人之手至情至性的字字真言,心下顿时懊悔悲酸不已。
  他本就难舍发妻和多年的夫妻情分,娶妾之意不过一时兴起。而妻子的内心曲折他一直都是懂的。在反复琢磨这首《我侬词》之后,赵孟頫更觉夫人对他情深意重,前尘过往的眷恋情深瞬间全部涌上心头。于是,他马上到管道升处赔罪,从此再不也提纳妾之事。
  那天,这夫妇二人将赵孟頫所作的那首小词和管道升这首《我侬词》一齐工工整整地临写下来,装裱得当,挂在内室之中,时时引作真情笑语,而二人之间也再无嫌隙。
  虽说如白玉微瑕,然而瑕终难掩瑜。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管道升和赵孟頫仍是神仙眷侣一对,美满姻缘一桩。
  公元1319年,管道升因病去
世,时年58岁。而三年后,赵孟頫也随她而去。二人携手相依三十年,当年曾经摇摇欲坠地的瓷,在他们的真心包裹下,最终化为温润的珍珠,记取他们一生的璀璨。
  以年龄来算,管道升不算是长寿的,但绝对是幸福的——安乐淡泊的生平,书画诗词的造诣,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佳缘。与其追求生命的长度,倒不如追求生命的质量。
  女人永远是一个最有故事的群体。年轻过的不止你一个,美丽过的不止你一个,嚣张过的不止你一个,风光过的不止你一个,老来凄凉的不止你一个。而这世间,一个女人能有管道升这样的一生,足矣。
  最后不得不提一句,不仅这夫妻二人才名满天下,他们的子女也在书画方面皆有造诣。元仁宗曾称命人将赵孟頫、管道升及其子赵雍的书法合装于同一卷轴之内,藏之秘书监,并说:“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妇父子皆善书,亦奇事也。”一家夫、妻、子与书画皆由成就,这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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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无限似侬愁——贯云石《中吕·红绣鞋》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每次看到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都会哑然失笑,仿佛看得到一个老者眉毛倒竖,双眼圆睁,胡子翘起,直跳脚地对着些宵小之辈怒骂,又仿佛听得到他中气十足的吼声,劈头盖脸如铜豌豆落地般砸向那些道貌岸然之徒。
  关汉卿的形象让我想起那盗天火而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宙斯为了惩罚他的不驯,派一只巨鹰每天啄食他的肝脏,食尽后又重
新长回,普罗米修斯须得日复一日忍受着被啄食之痛。但他并不屈服,依然昂首怒吼:“我宁愿被永远缚在岩石上,也不愿作宙斯的忠顺奴仆!”看来,关汉卿与普罗米修斯一样,对自由有着执著的追求,对命运有着不肯妥协的坚持,他们的身上也一样回荡着九死而不悔的精神。
  读惯了唐诗宋词的人,怕是会觉得元曲的遣词造句过于粗糙疏漏,然而,元曲的魅力就在于这样的一泄无余,气韵镗鞳。想来元曲是合于秦腔的,粗犷疏豪,强烈急促,配以“桄桄”的枣木梆子声,自成其激越高昂。每次听秦腔时,虽苦于震耳的“吼声”,却在听后自觉轻快淋漓。
  就像秦腔在宽音大嗓、直起直落的同时兼有细腻柔和、凄切委婉,元曲中也有轻快活泼、缠绵悱恻之作,只是语言同样本色直白无掩,像贯云石这首《中吕·红绣鞋》,自有其清新警切: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听着数着愁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我们紧紧挨着、紧紧靠着在云纹木窗下同坐,相对看着、相对笑着,同枕着那月牙枕头一起高歌。心上话儿好像说也说不完,但是,我细心听着外面的更声,一声一声地数着,也一点一点地愁着、怕着,耳听四更已经敲过。天啊,四更天已经过了,我们还有那么多话儿没有说,我们的欢乐还没有过。欢乐还没有过,时间却过得快如梭。天啊,让这夜里再多上一更该多好啊!
  我想,贯云石应该是为一个女子写的这支曲,像这样听谯鼓,数更声,愁天明,怕离别的隐隐担忧隐隐不安,只有女子的心思才能有这般婉转。也只有女子,才能在面对风来雨来,爱走人走,生离死别,荣华贫苦时,总有不能甘之若素。
  是不是古今女子都做过这样的梦:有一天,和自己最爱的人以吻为款,订下一生的契约,签名、盖章、打手印,结同心,两人在身与心的依归处落脚,从此不再漂泊,不再分离。
  从前,我以为爱情太过无聊,只会让人不住地沉沦于俗世,让自己变成他人的老婆,真是又牵扯,又小家子气。因为世界绚烂我还来不及看,前程遥远要奔赴唯有不择手段。
  从前朋友问起我对爱情的看法,我常是冷冷道出木心那句:“爱情,只是人生无数可能中一种小可能。”只是,渐渐地,我之前的坚持有
了动摇,正像黄碧云说的:“有时我想,爱不过是小恩小惠。我以为我可以独自过一生,但我还是被打动了。”
  我本不是很喜欢黄碧云,却对她的这句话有着深深认同。两个人相爱时,他们都希望与世隔绝,仿佛偌大天地只有他们两人生存。他们用两个人的世界来遮蔽这个令人倍感不适的社会。这就让爱变成一件很美的事情。
  有时也不禁幻想,如果能回到古代,依然做一名女子,遇得一良人,自此便终生,多简单,多美好,而更美好的还有,就是路也在《木梳》中所写的那样: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从前,晴耕雨读、饭蔬衣食就可度过一生,到如今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只待得午夜梦回,将此旧梦安放于星星的旁边,与诸君夜夜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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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你知道吗?古代的书里,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一直会爱到死。而古代的坟墓中,也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会埋在一起。这样的好运气,放到现在却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最初相爱的时候,人们都在祈盼生生世世,祈盼长生永驻,然而在死生契阔的大背景下,无论你多么的世事不理,命运还是注定与你纠缠,并且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
  听听诗篇中那些余音不绝的悲歌,就会知道那些相爱过的时光,对爱人来说,多久都是不够爱的。
  葛藤儿把那荆树盖,蔹草蔓生在野外。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在地下!
  葛藤儿把那枣树披,蔹草爬满墓地旁。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墓中睡!
  漆亮的牛角枕儿作陪葬,花棉锦被闪光光。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到天亮!
  天天都是夏日的天,夜夜都是冬天的夜,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夜夜都是冬天的夜,天天都是夏日的天,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清泪尽,纸灰起,他一个人永远地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而我也是一个人,在坟墓外头彷徨哭泣。像我无数次做过的甜蜜而伤感的梦,来去都悄无声息,只留下梦醒后令人心碎的空虚……
  如果时间要将他从我身边带走,那么,至少回忆是我的。即便是灰烬,也是我的。看这世间,满目疮痍。而我幸
得他的爱,此生便再无憾事。我们一起推开那扇叫岁月的门,许多年华终将被渐渐搁浅、慢慢遗忘,唯有我们的情谊将刻于彼此心间,永不磨灭。
  别人看来,我这般销毁骨立的思念他,都是些无谓的事情。然而我们曾经说好,要用整个生命去爱对方、思念对方、回应对方。现如今,你却先于我,把这誓言静静地放在你不能轻易拿出来的、永恒的沉默里。
  只是,我还能像当
初爱他一样,以一种原始的冲动去爱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我只有日日念着蛊惑自己的咒语:再也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让自己从此变得刚强冷硬。
  这夏日的白昼太过漫长,而那冬天的寒夜总是遥遥无期,我只能独自一日一日地挨过这沉默的岁月,只为在旅途的终点可以再次与他相见。
  在这样深沉的爱前,任何语言都略显苍白。只能勉强劝慰着:不要害怕,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就像高桥睦郎说的那样:“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没有欢悦也没有悲戚,勉强地说,只有无休止的爱。”
  远古的神话当真是带有不可亵渎的力量吗?神的命运一样会落在人的头上吗?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命运留给人类的常常是多到不能再多的遗憾。
  在这红尘中,有些厮守像梦一样,短暂迷惑后就再也摸不到,醒来全是泪。而有种爱,舍不得,忘不掉,永远都在疼。活着的时候如此,死了之后还是会继续。
  与你,鱼寄锦灰流火起——元稹《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你说爱情的法力有几重?它可以让人山人海变为无人之地;它可以让人生而死,死而又复生;它可以让人放弃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就能饮一世。
  那个为爱
而忧伤的少年维特说:“从此以后,日月星辰尽可以各司其职,我则既不知有白昼,也不知有黑夜,我周围的世界全然消失了。”
  那痴情的郑国男子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东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虑,聊可与娱。”
  元稹则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如果曾经经历过大海的苍茫辽阔,又怎会对那些小小的细流有所旁顾?
  如果曾经陶醉与巫山上彩云的梦幻,那么其他所有的云朵,都不足观。
  现如今,我即使走进盛开的花丛里,也无心流连,总是片叶不沾身地走过。
  我之所以这般冷眉冷眼,一半因为我已经修道,一半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
  韦丛走后,元稹在一首首悼亡诗中絮絮地说着他的思、他的悔、他的痛:
  你永远不会知道,没有你,我如何可以从此不赞不忏;我如何可以只走大道,向日出之地,喝洁净的水,我又如何可以从尘土起行,到尘土里去,如果没有你。
  我们窗前读书,廊中散步,月下对酌的那些过往,如今只好比天上一夜好月,得火候一壶好茶,只供得你我一刻受用,难及永恒。
  读《世说新
语》见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呼“奈何!奈何!”当时笑他傻气、痴狂,如今想来却正合我心意,当真遇到无可奈何之事,纵是有百张口也是什么都说不出的。
  我们曾以万年为盟为誓。那时只觉一万年何其修远,谁想却又像是刚刚逝去的昨天,转眼只剩得我一人把生命的哀歌唱到人生暮色。
  只是你走后,我再无心于其他,这世上的时光,我只想与我自己无悲无喜地度过。
  元稹写下的数阙悲歌,和他那情到深处万念俱灰的赤诚千年来一直流淌不断。人间的爱情都是一脉相传的,元稹的赤诚和悲伤不会成为“后不见来者”的孤绝。八百年后,在印度,有两个人隔着时空与他遥相呼应。
  我一说你们就知道了吧,八百年后,在印度,有一座泰姬陵建成了。但你们知道吗,这里面藏着一份双料的爱情故事。
  留世的伟大工程大多与军事、国防、宗教有关,长城、金字塔、月神庙都令人肃然惊叹,而庞大的陵墓更是常见,秦始皇陵甚至具备一座城市的规模,那占地数万平方米的兵马俑不过它的附属品。然而只有泰姬陵不同,它不只是一座堂皇的坟墓,更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深沉的爱。
  泰吉·玛哈尔是蒙兀儿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贾汗的皇后。十九岁嫁于沙贾汗,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却夭折了七个,三十八岁时,随沙贾汗南征死于营帐之中,在此之前她刚生下最后一个女儿。
  泰姬与沙贾汗共度
了十九年的婚姻生活,这期间泰姬一直随沙贾汗南征北战,两人的深情也正是由这番相携相伴而来。泰姬死后,沙贾汗直到去世,三十六年来一直过着清教徒般的鳏居生活,这对于一个国王来说可算是怪事。他当真是万念俱灰、心如止水,这悠悠岁月中,政事之外,唯有修建泰姬陵能让他牵念。
  据说,如今泰姬陵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沙贾汗王子与泰吉·玛哈尔出相遇的地方。当年,十九岁的泰吉·玛哈尔有着怎样的风情,微风拂过她如玉似水的纱丽,而她的长发森林,明眸流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而十九年转战南北的岁月中,她那一双温柔的眼眸,始终照在他的脸上,危难时,为他担忧,出险时,则为他庆幸,为他笑。
  不要以为爱情、婚姻是件简单的事,只要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就可以天长地久。所谓心心相印,恩爱白首,需要的是你与他经历的枝枝蔓蔓,你们留在时光里的那些披荆斩棘、披星戴月。
  三十六年后,七十五岁的沙贾汗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心中仍然满是温热的爱意。他犹支起病体,只为最后看一眼月光下的泰姬陵,见她安好,他方可静然离去。
  “你看,纵使万灯谢尽,时光再也流不来你,我只好亲自去陪你,在身侧轻轻蜷卧,从此后,再不管人间几世几劫,你我径自安然入睡。”
  世人都以为泰姬陵只是一曲国王和皇后的恋歌,殊不知,这里面还回荡另一个丧妻伤心人内心的悲歌。
  沙贾汗初建陵墓时,很多建筑师前来献图。而其中一位建筑师的设计最为细腻完美,虽然他也是沿着回教建筑的圆顶和塔柱的基型而设计,却大胆地采用白色大理石代替旧式建筑的红砂岩,整个看起来匀称而秀丽,正于沙贾汗心有戚戚焉,沙贾汗就决定采用他的设计。
  其实,这位建筑师与沙贾汗同是丧妻的伤心人,而这个陵墓他本是为自己心中的王后——他的亡妻所设计。现如今,这陵墓虽以泰吉·玛哈尔为名,我想,他的妻子于冥冥中心上也是了然的:这是他的丈夫为她而做的。
  一位独善大匠之才,一位独揽大权在手,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却又都无惧无畏地爱着。正是同样秉着一份执拗的爱,他们才能如此完美地合作完成了这座观之令人心潮涌动的世间奇工。
  听了这些故事,不禁要慨叹:这世间,为了爱情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呢?他们听到这问题,也许只是浅浅一笑,“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解释,不辩白。
  而作为自己故事的当局者,他人故事的旁观者,邵燕祥倒是替这些痴情鳏夫们说了个分明:
  所有的美丽都是夭折的
  我以为宿债已
经偿还
  过去的并不轻易过去
  大海干枯时
  伤口有盐
  我想忘记你的眉眼
  你的痣却在微哂中闪现
  我猜出你没说出的话
  你罚我和自己的惆怅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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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说,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我为你去死,而是我替你送葬。电影《入殓师》是一部很轻的电影,却能让人看到很重的人生。佐佐木先生对大悟说,他的妻子六年前去世了,他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走了她。然后开始了替死者入殓的工作。他的妻子是带着他的爱走的,这世间的每个死者都是带着他人的爱离开这个世界,就值得有人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敬重、温柔地送他们通向未知的旅程。
  也许生命的终点处并不是一片幽深的黑暗,爱我们的人会在那里为我们点一盏灯,照亮那未知的旅程。
  原来岁月不成歌——元稹《遣悲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年少不知愁的时候,心中壮志激昂地着迷于这样的句子。那时候还想不到岁月和命运竟是一对走私贩,联手将人送到不知的别处,从此
远离曾经的疏阔激烈。
  《旧约·诗篇》中说:“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只是这叹息太短,未能让人纾尽尘世所有的悲欢。
  韦丛二十岁时,以太子少保千金的身份下嫁于元稹。彼时元稹初落榜,尚无功名,又无背景。然韦丛与她父亲一样深惜元稹的才情,对元稹家中的贫瘠淡然处之。
  婚后,元稹忙于应试,家中大小事务皆
由韦丛一人周全,生火做饭、洗衣买酒,自是温柔体贴,从无怨怼。就这样,两人素朴相依,清然携手,共度了那许多的清贫岁月。
  走得最快的总是最好的时光。也许是因为清贫和操劳,二十七岁时,韦丛就离开了人世。她与元稹同苦七年,如今他飞黄腾达,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只看一眼云散月出,而没有福分照见月亮的清辉。
  韦丛下葬时,元稹正因御史留东台而没能亲自送葬,这于他,怕是至深的遗憾。在元稹心中,韦丛独占最广阔的一角,让他深切思念却又无尽悲伤。
  一切看上去仿佛是不经意造成的,却也是期待良久。娶她,本是政治上的希冀。本来仓卒的婚姻,却让两人由此底定了一生一世的情缘,不再恍如儿戏。彼此始料未及地起了婚姻的头绪,而接续的,已是势必永远缠结在一起的结发鸳盟。
  他们前世似乎是有着未尽缘分的,所以在今生能这般相遇相守、日日情笃。可是,月尚有缺,这浊重人世岂能圆满?陪我们在黑暗中匍匐的是一些人,而陪我们站在阳光下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为没能给她更多的幸福而抱愧,元稹为韦丛写下了著名的《离思》和《遣悲怀》等十六首诗。也许这是他的野心,将因她而郁结的悲思统统放在诗里,一直延绵至百年千年后。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空下来时,难免想到你,同时也想到我自己,世人所谓的人生百年到底有多长呢?你我携手七年,于我而言竟似一瞬,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永嘉时人邓攸清和平简,贞正寡欲,逃避贼人时,为保全亡弟之子,而将自己的儿子抛弃,以至于自己终身无子。
  晋人潘岳的诗作在钟嵘的《诗品》被列为上品,他那三首《悼亡诗》写得尤其好,但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用呢,你想写给的那个人注定是听不到了。死者长已矣,而生者还是要继续面对这尘世的满目疮痍,纵使步履维艰也要走下去。
  你走后我方知晓,人间为何会有良辰美景不再的惆怅。没有你的世间让我仿佛陷入一种深沉幽暗的绝望之中,我在其中,伸出手,想抓住你,而我抓回来的不过是一掌冷雾。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有寄希望于死后能与你同睡一个墓穴,待到来生也不会分开,你依然做我的妻。
  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放在我心中一个沉重的位置上,不轻松,也不允许轻松。而我曾要许你的一世欢颜,却从未兑现,如今只能以你不知的方式静静偿还对你所有的亏欠。
  然而,今生抓不住的,又如何能期待来生?我在今生也只能“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是不是当一个故事太过悲伤,人们就会以诗、以歌将这悲伤尘封在其中,在众人传唱的口唇间冲淡那份化不开的浓愁。

  命运真是一切人间戏剧最成熟、最具匠心的设计师。它将我们推向幽暗深渊,在我们下落时又给我们晴朗风月,这些就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仿佛是它在说,世界空阔,懂得爱的人类不会总在底处。
  也正是爱,使生命成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
短松冈。
  若问世间最遥远的距离,现代人兴许会故意忽略奈何桥的绵长,忘记生与死的藩篱,给出避重就轻的妙答:“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现如今,便捷的交通、通信方式让我们随时都可以和各种相爱着的、暧昧着的人面对面,而实用主义的态度和浮躁焦虑的情绪也催使着我们迫不及待地向对方传递爱的讯息。
  然而,又有多少人还能够明白地知晓:有一种距离叫阴阳相隔,有一种辛酸叫相逢不识,有一种情结叫对窗梳妆,有一种追忆叫年年断肠。怕是只能从那些远古的枯黄纸页中寻得一丝踪迹了。
  如果说奈何桥是全宇宙的心碎边界,那么苏轼俨然站在桥的这一头,为古往今来无数悼念爱人的悲怆灵魂咏尽了内心的凄苦和怅然。
  也许,当死亡没有将我们和爱人分开的时候,它的阴影并不能在我们之间筑起实实在在的高墙。所以现代人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爱是高调的宣言、直接的占有、无尽的厮守,抑或抵死的缠绵;显然已经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古雅的人们是怎样用矢志不渝的忠贞和略显笨拙的情态去歌颂爱、享有爱和缅怀爱的:
  午夜梦回,一轮明月隔着十年的茫茫生死,照得镜前人发如雪,鬓凝霜。只是再皎洁的月光也难免凄凉,藏不住的古铜色阴翳是脸上静默无言的相思泪,是心中无法开解的胭脂扣。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那年,丹岩赤壁下,绿水泓中,他抚掌三声,唤鱼而出,自是美景岂能无美名,就手书“唤
鱼池”以记,谁知,王弗差丫鬟送来的题名也正是“唤鱼池”三字,正是这样的不谋而合,韵成一段“唤鱼联姻”的佳话。
  初婚那一年,苏轼19岁,初露才华、满怀抱负,大把大把的少年意气像是风中飘不散的歌谣;王弗16岁,双眸如星,粉面如桃,自有一种淡墨染不出的风情。
  自此,她是他读书侧畔的良伴,“幕后听言”的贤内助、纯真无邪的师妹,年少情深的发妻。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多的是无从选择的人生。若是彼此都在对命运的顺应中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便是月下老人的完美羁绊、三生石上的侥幸刻痕了。他与她,何其幸也!
  想来,即便是漫长岁月的单调乏味,也难敛住那眉州少年脸上的得意春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如果能够一眼望到白头,那么生活可能从此便是自斟自酌、幸福漫溢的美酒和艳词了。然而世事无常,相爱终是难得久。仅仅11年之后,王弗便因病撒手人寰。
  11年的岁月说长也不长,从青涩的少年到热烈的盛年,风景还没看透,红豆还没熬成缠绵的伤口;11年的相守说短也不短,他已经把她对窗梳妆的身影泼墨成一卷写意画、定格成一帧胶片,留待以后的岁月里一边苍老,一边回忆。
  11年的记忆说长也不长,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11年的缘分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他和她在经历了下一个10年之后于清亮的梦中再次相见。
  我们在千年后无从得知苏轼痛失爱妻时是如何的销毁骨立、黯然神伤,只有像这样细细地听,他那些凄清幽独的心声,让那淌了千年的泪流进我们的心里。

  王弗去世后的10年间,宋神宗驾崩,宋哲宗继位,司马光被任命为宰相,苏轼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升任龙图阁学士,同时担任小皇帝的伺读一职。
  此时的他已续了弦,续娶的这名女子正是王弗的堂妹——王润之。据说这位王润之的身上隐约有其堂姐的风韵、才情。
  苏轼是否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丁点对前妻的怀念,我们不得而知。这时的宣仁皇太后和小皇帝十分赏识苏轼,40岁的他在政治上春风得意,在生活中也有了妻儿相伴。然而,逝去的前妻始终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里静静安放。
  那琴瑟相和的十年即使不会让他日夜挂念,也绝不可能就此简单地淡出记忆。虽不致时刻都隐隐作痛,却也不免在岁月的流逝中悄无声息地蓄积着、发酵着,酿造出一种愈来愈浓烈的情感。
  真正至情至性的男子寄情,却不滥情;喜新,却不厌旧,苏轼正是这般对世间之人、情、事、物有着极大尊重的至情至性的男子。
  都说要足够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在阴阳相隔的10年间,他不论经历怎样的世事变迁,从未停止过那个“纵使相逢”的痴心迷梦。奈何岁月如刀,日日萧索当年的面容,皱纹爬上了额头,银霜落满了发丝,浮尘的苍老把年轻的容颜暗中偷换。这样下去,两人纵使还有未尽的前缘,也只能落得相见不识、擦身而过的遗憾。
  10年的光阴,正如一生时光的界碑,也是尘封心门的钥匙。那些窖藏得严严实实的陈年老酒,将在这个时候被悉数打开,极为苦涩,却也极为馥郁,恐怕只有怀着相同心事,妄图和逝者对话的痴情守望者们才能尝尽个中滋味。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乡,而乡愁的缘起很大程度上并不仅仅因为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而是因为那些不可逆转的人和事,还有那些白驹过隙般一去不返的时光。还好,我们在半梦半醒的迷醉中总能模糊生与死的界线,找到回家的心路。
  就像是迷失在舞台上的演员一般,苏轼在梦中又一次闯入故居前那个熟悉的庭院。内心强烈而绝望的企盼让他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如同青涩少年般跌跌撞撞,难以成行,直到一眼看见窗前那张熟悉的脸,低垂着眼帘,正用娇艳欲滴的颜料轻点朱唇,一如当年站在初春池边,袅袅婷婷、含羞带怯的少女。
  她依然是那样的“敏而静”,而他,有口不能言语,有手无法触碰,唯有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任由一行行心碎的眼泪万箭齐发般穿过眼睑,穿过自己炽热的胸膛,却在此时蓦地想到:原来她也与自己一样,承受着同样的相思之苦,做着同样的再相逢的迷梦。
  长满矮小松树的山岗,荒烟蔓草的坟头,每个肝肠寸断的月明之夜,坟墓内外的两人,纵有满腹的离愁别恨,又该说与谁听呢?
  古往今来,到底是歌者的心灵本身酝酿着无尽的凄楚,还是无尽的悲剧造就了伟大的歌者,我们无从拷问。惟有在起风的日子,在冰冷的月下,用心聆听那些遥远心灵的悲鸣和寂寞的哀歌,像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中所写: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直觉化为乌有。
  在这样的尘世,容我们抛却种种机关算计,就像这样,在今时今日,与一阙词相对,与那些远古而来的相思一起落入爱情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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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深的悲剧,以死来句读——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
  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忌。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小时候,家里规矩多,在长辈面前是讳言生死的。所以,对生死之事甚为恐惧敬重,现在看来,不过是无知懵懂。
  那时自己也天真,总以为很多事不想起,不提起,就不存在,或是不会发生,我爱的人们都好端端活着,就会永远活着。
  大了些,读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念念不忘其中的一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初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心有所动,就很仔细地抄下来,常常拿出翻看。从这句话起,我才开始真正地思索生死一事,感受何谓生,何谓死。
  后来年岁渐长,至亲之人不断离去,才知晓生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现实与无奈。生是只要活着,一息尚存,不论艰难容易,不论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相见的,而死,却是这一世为人再也不得相见了。
  读林觉民的《与妻书》,一直震撼于他那句:“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这一句“汝先死,吾担悲”包含了一个男子能给一个女子的所有的赤诚温柔。
他说过要许她一世的欢颜,就不会允许她因他而流一滴悲伤的泪。
  金庸的《神雕侠侣》
开篇,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场时,轻柔地唱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却瞬间将陆家七口人置于死地。可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罢了,那日常阴毒狠绝的面容下掩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纵你见惯了世间所有的风景,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辣酸甜,你也未必能明白地说得出情之为物究竟为何。
  那时,还是青葱少年的元好问,去并州赶考。在路上,他遇见一位捕猎者。捕猎者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今天,我抓到了一对大雁,把其中一只杀了。而另外那只自己挣脱了罗网,谁知道,它却围绕着那只死去的大雁悲鸣,迟迟不肯离去,最后竟然自投于地而死。”
  元好问听了,就将这对大雁买下,葬在河流上游,并垒起石头作记号,将此处称为“雁丘”。他一时感慨万端,对着汩汩河流,茫茫宇宙,发出了旷绝千古的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彼时,十六岁的他未谙人事,未染情愁,却对着人世发出了这般深沉如巨雷的叩问。自从人类识得情滋味,就开始不断追问,不断寻找同一个问题:爱情到底是什么。
  是啊,爱情到底是什么呢,竟然可以让世间的人、物、草、木不惜以生命相许、相报?
  这一双大雁曾经相携相依,飞遍天南地北,飞过寒来暑往,正是这雁群中难得一见的痴情儿女。而到如今,一只去了,另一只才明了:欢乐过后的离别,温暖过后的冷,才是真正的黯然销魂,真正的彻骨冰冷。
  那孤独的雁儿仿佛在说:望去前程万里,形单影只的我要如何飞越这连连雪峰,绵绵云海;眼见晓风已逝,日照将残,唯有将生命都抛弃,只身随了你去。
  这汾水一带本是汉武帝巡幸游乐的地方。当年武帝出巡横渡汾水,一路上弦歌曼舞,箫鼓喧天,棹歌四起,山鸣谷应,何等的热闹!而今只见平林漠漠,衰草冷烟,一派萧索冷落。

  
然而武帝已死,繁华落幕,纵使女山神枉自悲啼,耗尽全部的法力为其招魂也无济于事。
  在生死相许的深情面前,所谓“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在一旁隔靴搔痒式的敷衍宽慰。而这对大雁的生死相许连上苍也不免要嫉妒,它们不会与那些寻常的莺莺燕燕一般,寻常地走完一生,寻常地化为黄土。它们与它们的深情将长存于世,而这雁邱处,则正好留与后世的文人骚客,让他们在此狂歌痛饮,歌哭笑骂。
  这般生死相许的深情震撼至三百年后,一位临川男子在他的戏剧《牡丹亭》题词中发出了一句至情至性的呐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梦中遇见书生柳梦梅,因而生情,一往而深,然而一切不是幻梦中的美景,梦醒后的现实无论如何都再难寻觅。若是他人,不过幽然一叹,旋即过自己的日子。杜丽娘却为梦中的情郎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她苦撑病体,对镜细细描画她生命最后的模样,她相信,是她的,早早晚晚,高高低低,都会来找她。所以她要将生命中所有的美丽都绽放在这画幅之上,待那有心人郑重地将她拾起。
  其实,杜丽娘不过是做了一个有情之人为爱情能做的所有事。不论在梦境、现实、冥府、金銮殿,她都无畏无惧,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努力,她要自己来成全自己的深情。
  《牡丹亭》正是带着这份缠绵秾丽的至情弘贯苍茫人世,跨越重重叠叠的岁月迤逦而来。让今人读来,仍然心旌神荡,随杜丽娘的死而哭,又因她的复生笑了又哭。这样凛冽的女子,生命于她,如同一场激烈的巷战,注定是精彩绝伦,好在最终结局圆满。
  我一直在想,古时候的天地山水到底与现在有何不同,为何能有那么多人为情而生而死?这戏中有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复生,而戏外则有商小玲情殇戏台之上。
  鲍倚云《退余丛话》中记载:崇祯时,杭有商小玲者,以色艺称,演临川《牡丹亭》院本,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成疾。每演至《寻梦》、《闹殇》诸出,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横波之目,常搁泪痕也。一日,复演《寻梦》,唱至“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殒绝矣。
  每次听《寻梦》一折,都会想起商小玲,想象着她应该有细瘦的腰肢,着青色的衣,守在梅树下安静地睡去。她也是为情所苦的女子,每每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最终情殇戏台之上,她那句“花花草草无人恋,生生死死
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唱词仿佛还温热地飘荡在看客耳畔,她却“打并香魂一片”永远地离去了。
  有时,不禁自问,是不是深情注定是一出悲剧,必须以死来句读?然而,那些为爱而死的灵魂千年来还在飘荡,却迟迟落不进现代人的心灵。
  现代人熟谙忘却的方法,受的教育是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他们信奉的爱情守则是:“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比海深,我的爱情浅。”他们认为美好的爱情只是出现在电影和童话故事里,每个人依然要一个人活很多年。
  对于杜丽娘、商小玲这些古时的女子来说,为情而生而死不过是她们生存的方式,如同呼吸、饮水一般,自然无伪。对于现代人来说,“生生死死为情多”已成为遥不可及的传说,而那些让人淌了千年的泪的故事,到头来不过是一个个来自远古的故事,只能存活于发黄的纸页之间,再不能成为人们生存的教科书,心灵的励志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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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人已逝,乡关在何处——纳兰性德《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如今,人类像个顽皮又自闭的孩子,害怕过多的负担和承诺,所以拒绝过分的热络、无谓的攀谈;又尽可能地不去缅怀任何往事,也不去期盼遥远的未来;当心地爱人,计较地付出,小心翼翼地不任感情泛滥。到了最后的最后,云淡风轻地对自己露出貌似无懈可击的笑容,说:看,生命本该如此简单清畅。
  如果这种“不求深刻,只求简单”的生活是现代人的理想,为何会在面对纳兰容若以至情、以血泪写就的《饮水词》时而动容不已?其实,我们都是渴爱的,也是懦弱的,所以宁愿让自己相信那些经世不朽的爱情都只存在传说里,反而能让自己安然地在现世继续灰头土脸地摸爬滚打下去。
  只是在午后明朗的笑声里,或在夜半的寂静中,我们的内心依然会闪过一丝怅惘,而当我们念起:“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也会不禁潸然。
  在纳兰容若的《饮水词》中有一首悼亡词,题为《青山湿遍·悼亡》,这是纳兰容若第一首悼亡词,用来悼念他的发妻卢氏。
  二十岁时,纳兰容若迎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卢氏初嫁容若,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二人琴瑟相和,感情笃深,正是“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椅斜阳”。
  容若曾写过一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词中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让我们得以一窥他和卢氏琴瑟和鸣的生活点滴。“赌书泼茶”讲的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的生活逸事。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喜好读书、藏书,两人
又都擅记忆,所以每次饭后一起烹茶对饮时,他们就会用比赛的方式决定谁先饮茶。一人问某典故是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如果对方答中则可先喝。可是赢的人往往会因为太过开心,将茶水泼洒,溅得一身茶香。于是,“赌书泼茶”就成为伉俪志同道合的千古佳话。容若与卢氏也有着同样高雅的情趣,时常效仿李清照和赵明诚玩“赌书泼茶”的游戏。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上天总是不会轻易成全人间的美满。他们的爱情终究没能日深持久,不过才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永远地离开了容若。卢氏的死给容若造成极大的痛苦,从此,在他的诗篇中只见“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妻子的死并没有被时间冲淡,容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失去卢氏的悲痛中。于是,他自度曲,自填词,写下这首《青山湿遍》,对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发妻诉说着自己深深的爱、深深的痛。
  他的青衫已被泪湿,而从前那个软语相慰的人却不在身旁,她怎能忍心将他相遗忘?半个月前,她犹在病中,而她平日里惯用的剪刀还在银缸中静静放着。家中的一切安然如常,却唯独少了她。
  他记得,生前的她胆子小,从不敢独自一人留在空空的房内。而如今,她只身躺在凄暗幽深的棺内,陪伴她的只有墓前梨花落下的暗影,如此冰冷、凄凉,她该如何自处?
  他莫可奈何,唯有希求她的魂魄能够识得回家的路,“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他将那些为她而落下的清泪,和入那些用椒浸制而成的酒中,天上地下的神仙饮下这椒浆,就能够尝到他酸楚的泪,为他而神伤,更希望神仙能够替他将长眠的她叫醒。
  然而,他也不过是一介柔弱书生,也注定是薄命之人,只怕他们发下的那些海誓山盟都难在今生实现了,想到此,恁地让人柔肠寸断。
  有一次,卢氏问容若:“世上最悲的字为哪个?”容若答:“情”,而卢氏笑言:“是'若’”。是啊,若能不相
逢,若能不相识,今生怕也不会独尝这思念的痛。
  自卢氏殁去,容若终日愁绪满怀,常常睹物思人,在落花时节,他眼望残红,思念着亡妻的好,口中念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而他在另一首词《采桑子》中曾写道:“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读容若的悼亡词,当真能读出他泣出的字字血泪,让隔了几百年的我,也不禁枉然:这世间,还会有这般深刻的爱和思念吗?
  谁也不曾想,《青山湿遍》中那句“书生薄命宜将息”正是一语成谶,纳兰容若只活了三十年。但他用自己余下的生命不断地对发妻诉说着:你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在怕了,因为我已将你深深地埋在心底,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
  在有一年卢氏的忌日里,容若还曾写下这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足见他对卢氏深沉的爱并没有轻易就释怀: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已。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
  人们只道是纳兰容若“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家家争唱他的《饮水词》,但他的内心曲折却又几人知呢?他不曾示人的情深、抱负、理
想、歉疚,又有几人懂得?而又有几人能见,有那么一个人,问乡关何处,于塞外不住悲鸣。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纳兰性德《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有的人在某个地方出生、成长,不过命运随意地将其抛掷在此,终究是未得其所。而他的内心常常思念着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地方,他称那里为家乡。纳兰容若就是这样的人。他生于富贵之家,衣食无忧,仕途坦荡,然而,翻开他的《饮水词》,你却会发现满纸皆寂寥。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外人只看得到他是大学士明珠之子,深受倚重的御前侍卫,精通经史,擅书道,工丹青,又善骑射,却没有人知道,这些统统不是他想要的。
  真实的纳兰容若厌倦黑暗官场,无意富贵功名。他的生活也并不是外人所想那般事事顺意,无忧无虑。初恋之人被选入宫,做了帝王的妃嫔。正情浓时,两人就被活生生地拆散;父母之命下所娶之妻,情愫渐生,恩爱渐浓,妻子却骤然离世。不过短短数年,生离与死别,人间两大悲剧都教他尝了个究竟。续弦,却难圆旧梦,于人世之功名、地位、富贵再难有心一顾,终日郁郁,终至成疾,于三十一岁溘然长逝。
  无论
情、无论才,纳兰容若都可堪称旷世一妙人,然而这样的人与世界的缘分竟然这么短,短到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情深到一定程度,才高到一定地步,都是累人的,尘世也难容的。
  我这个人是最见不得英雄白头,美人迟暮的。我一直认为亚历山大大帝是这世界上最死得其时的人,世人看不到他龙钟的老态,他在人们心中影像永远是三十二岁正当年的模样。细想来,纳兰容若死得这样早,也好,唯记取他一番心事,一抔深情,正合衬。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装着一个人,遥远的,不可触摸的,旁人看不见,唯有自己心底清晰。纳兰容若自是不能免俗。少年时的他才情、形貌俱佳,正是个心事眼波难定的风流儿郎,与其表妹蓦地一相逢便倾心相许,然而幸福的灵光,只一闪现,便无踪迹。表妹被选作秀女入宫,二人被一道宫墙阻隔,初萌生的情一夕成末路。
  纳兰容若心中残存一丝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表妹限满出宫,再续前缘。然而现实总会让人的自我安慰幻灭得更快,表妹还未出宫,他却要娶他人为妻了。
  有时,我不得
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一件事的出现,也许只是为了替代或消解另一个人、另一件事的存在。
  纳兰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卢氏为妻。初始,他不情不愿,心内仍存着对表妹的爱恋,对卢氏少有关心和眷顾。时日一久,纳兰心头对表妹的相思因现实的无望而渐渐冷落成灰,而卢氏本人婉娈端庄,诗书礼义俱通,不但能与纳兰畅谈如老友,而且将纳兰内心的苦痛一一拂去,二人日渐情笃。
  想来,卢氏必定是个冷暖自知的清定女子,所以,也定会知晓他内心深藏的缱绻波折。只是,她什么不说,也不强求,容他自行消化过往直至简淡无瑕,而她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子,痛他的痛,爱他的爱,一如静然。我想,卢氏这样的作为才是真正的凛冽,也只有卢氏这样的女子才值得纳兰深爱一生难忘怀。
  谁知,当他们刚刚开始“并吹红雨”、“同椅斜阳”的幸福生活,卢氏就因难产而香消玉殒,彼时,他们成为夫妻仅仅四年。
  他本以为就这样,与卢氏相携相和地过完今生,然而晴天里一个闷雷无征兆地打下,一手打破了所有的和愉宁静。对她的爱仿佛刚刚开始,却要就此戛然而止,他怎会甘心!
  他将心中未竟的爱,未诉的情意,一字一句地写在素白的笺中,在她的墓前,将它们烧成灰,当风扬之,他相信,有朝一日,她将在风里听到。
  在她离去的无数个夜晚里,纳兰的内心为曾经的不作为蒙羞。他本可以爱她更早一些、更长一些的,固执的他却空念远方的河山,而不曾低首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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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那首古老的歌唱的那样:“当我归来时/啊,我归来时/一切都已成空”,当他发现对她的爱早已深沉时,伊人却已不在。
  他铺展宣纸,饱蘸浓墨,将已在心中细细刻画的她,一笔一笔地描摹在纸上,画中的她云鬓轻挽,浅笑依然,他执起画,不由得看得痴了,看得眼朦胧了,胸中仿若有万般浪涛汹涌,涌至笔尖,化作一阕《南乡子》: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思来忽断肠。咽下酸楚的思念泪,痛悔当初为何如此薄情,没能厚重待你。我凭借着那一手精湛的丹青功夫描画出你的面容,今生别过,唯望以此留念,日日与我相对。哪知,纵有鬼斧神工,一片伤心也是画不成的。
  你我分离时所说的话,好
像还在耳边,只是我们再不能如那比翼鸟般同枕同卧,如今一个醒来,一个径自睡着。我在午夜梦回,对着那风声雨声檐铃声,独自垂泣,为我对你相知不深,也为我不能与你同处于那亘古的寂静中。这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我只得以纸笔代喉舌,只是,伊人已逝,千般相思与谁说?
  有人说时间是药,医得好所有创痛。但纳兰对卢氏的爱与痛却是无药可医的。也正因此,顾贞观才会略带无奈地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我想,每个人,也包括纳兰,都做过永恒的梦,有过永恒的希冀。不由得想到五月天那首《如烟》,不正是在代世人向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所在,说出心底的愿: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
  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有谁能听见?
  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化成大雨降落在回不去的街,
  再给我一次机会将故事改写,还欠了她一生的一句抱歉。
  有没有那么一个世界永远不天黑,星星太阳万物都听我的指挥

  月亮不忙着圆缺,春天不走远,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有谁能听见?
  爱情,驻守岁月的信念——商景兰《悼亡》
  其一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其二
  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
  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
  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
  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
  每个朝代灭亡之时,总会有一些士大夫以自绝的方式为自己生活且服务的朝代进行激烈决绝的殉葬。一百多年前,清朝初亡,民政部员外郎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说:“这个世界会好吗?”父子对谈后几天,梁济投积水潭自尽。他留下万言遗书,希望以
其一人殉身而唤起国人之国性。
  中国文人胸怀经世之志、头顶灿烂星辰,以一生、全身心去履践忠孝节义的思想和意义,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前仆后继,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
  时间向前推去,明朝灭亡时也有一个人,为留守气节,不仕满清,留下一首《绝命词》:“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自沉于寓山住所梅花阁前的水池中,他就是祁彪佳。
  这些士子大夫的自绝是眷恋旧也好,唤起新也好,我都不甚在意。虽然每每想起梁济那句:“这个世界会好吗?”而欲泪,我仍更关心那些坚强活在满目疮痍中的人们,相较于那些以肉身之死来呼唤、剖白自己的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不断地创造着奇迹的人,就像祁彪佳的遗孀商景兰。
  商景兰能书善画,德才兼备,十六岁时嫁入山阴祁家,与当时著名藏书家祁承爜之子祁彪佳成婚。祁彪佳寝馈于书卷之中,仕途上少年早达,在学术上精文墨、通戏曲、擅文才,生活上颇具雅趣。二人伉俪相敬,琴瑟相和,无论从性情上、生活上、学术上都十分契合。时人赞其为“金童玉女”。
  他们相濡以沫二十五载,若说生活中有何憾恨,那就是他们生活在那个奄奄一息的明朝。彼时,大明江山气数将尽,清军南下,眼看大明朝的半壁江山也难以保全。
  不久,崇祯帝自缢于北京,清兵正式进驻中原。而弘光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仍内斗不休。商景兰虽为女子,却深晓大义,她知明朝的一切都难以挽回,于是,就日祝于佛前,只愿丈夫能安然无恙。
  国家已然破碎,小家更不能就此离散。出于女性的直觉,和对丈夫的了解,商景兰心里一直有隐隐的不安,所以她多次劝祁彪佳
能向朝廷请辞归家。与其让丈夫为朝廷之事忧心,不如夫妻俩归守田园,不问世事,继续从前的美好生活。
  世事急转恰如燎原大火,压根由不得人控制。一时间,种种情势齐发,相逼之下,祁彪佳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来表示无声的抗议。而属于商景兰幸福的生活自此戛然而止。
  祁彪佳刚死,大明朝紧接着也灭亡了。接踵而至的家国之难重重地给了商景兰两击。故国沦丧、夫君死别所带来的悲痛,让商景兰一时间无所适从。但她膝下有儿女,她不能轻言生死,只得将那些排解不去的悲痛诉诸笔端。
  商景兰也出生于仕宦之家,并不如那些小家碧玉,只贪恋儿女之情。她心中有着对国家、对生命的大悲切,从她的诗作中可见悠悠的故国之思,和苍苍的身世之感。她留世的诗作中,最有名就要属那两首《悼亡》诗,这两首诗开创了女性“悼亡”诗之先: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你一殉身,从此便可垂名千古,我仍对这人世有所留恋。君臣之间有大义,儿女也要兼顾。生前事,死后名都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你我虽阴阳两隔,但你我于家于国的“贞节”都是一样的。
  这首诗八句四联,句句铿锵,联联有力,在其中,我们读不出悲怆、读不出缠绵,没有凄切的怨恨,也没有细腻的追忆,只是静静述说着一个女子对君臣大义,儿女情面的体认和理解,以及对夫君祁彪佳的赞颂。
  她看到他在暮色的沉默里徘徊,她知道他的心中定有所缺,为国,为家,她猜测着最坏的情形。她知道,她会全身心地支持他的决定,她会如经冬犹绿的江南丹橘,体贴地为他遮挡风雨,让他去后的一切简淡无瑕。
  但是在第二首《悼亡》诗中,她就没有第一首表现得那么洒脱,那么清明:
  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
  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
  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
  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
  她一上来就明白地表露出失去伴侣的悲凄,凤凰本是相携而飞,到底在什么地方分散了呢?楚江水的拍岸声中,琴声也断断续续,难以为继。自古至今,人们依着这楚江水,纪念荀息,凭吊屈平,为朝廷之事而累终岁,方可在青史上留得姓名。我们不过凡夫俗子,难以效仿苌弘化碧,唯有长声呼号,以纾胸臆。
  她毕竟只是尘世一凡俗女子,经历此变故,她也总不免要有种种抹不去的宛转曲折。“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想必商景兰也和《公无渡河》中的女子一样,有过如此无奈的悲怆。只是,她没有如那位女子一般随丈夫投河而死。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母亲,也没有忘记初嫁时祁公对她的嘱托:“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
  不管现实多么不堪,商景兰依然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她以一己之力,成就一门的传奇。儿子为反清复明抛头洒血,女儿媳妇以诗歌吟咏人生,祁氏门中出现了盛极一时的女性家庭创作团体,开创了清朝闺阁聚会联吟联句的风气。
  生命经历大悲难,自会迎来大蜕变。只是蜕变之后,没有人能预测更好还是更坏。但是成长总有其必经的过程,生命自有其一定的轨迹。她唯有静然,按部就班地遵循这些轨迹,经历这些过程,不堕一门,不庸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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