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寂——寻访苏州苏雪林故居![]() ![]() 旧时苏州曾是名人聚居之地,亦是我寻访故居的“重地”。不过近代以降,重心逐渐移向上海,定居苏州者渐少,即使如鸳鸯蝴蝶派的周瘦鹃、范烟桥等人,以苏州为隐居之地,也常年在上海苏州两地往返。 从前几年的情况来看,苏州近现代名人故居的保护不甚佳,不知如今境况如何,我所寻访的故居中,处境最凄凉的怕是苏雪林故居,那年到访时,小楼竟然成了废品收购站。 苏雪林生于1897年,去世于1999年,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就与冰心、丁玲、 她在苏州的故居位于百步街12号,苏州大学南门不远处。百步街及其周围一带,有大量民国时期建筑,不过都颇为残旧,苏雪林故居就更是破败。这是一栋沿河而建的二层小楼,灰墙绿窗棂、狭长如火柴盒,苏雪林对这狭长格局并不喜欢,她曾写道:“苏州有一座小屋倒算是我们自己的。但建筑设计出于一个笨拙工程师之手。本来是学造船出身的,却偏要自作聪明来造屋,屋子造成一只轮船,住在里面有说不出的不舒服,所以我又不大欢喜。”也有人说,当年购置的土地便是狭长型,房子当然也只能建成这般形状。 苏雪林所说的“笨拙工程师”,即指其丈夫张宝龄。张宝龄出身商贾家庭,曾在美国留学,是船舶工程师,当时在东吴大学任教,1927年建了此宅。夫妻二人感情并不好,1929年便两地分居,1949年时,苏雪林前往台湾,张宝龄前往北京,这对一直没有离婚却长久分居的夫妇,就此两岸相隔。 关于此宅的来历,朱雯曾在《往事如烟》中有过回忆,“ 我寻访时,只见院门上用红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回收废品”四字,隐约还可分辨原先的“教工宿舍”等字样,小楼墙面有大量脱落,内部廊柱也残旧不堪,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如废弃金属、废弃塑料等,还有各种布条棉花废报纸,垃圾遍地,肮脏不堪,已成废品收购点。好在小楼质量不错,尽管千疮百孔,框架犹存。 讽刺的是,在苏州大学文学院院史馆网页的“大师背影”栏目里,苏雪林排名第二。显然,尽管她在当年的东吴大学只是个不起眼的兼职教师,所教授的无非是几个课时的诗词选,薪金也少,有时甚至拿不到,但如今的苏州大学还是看重这位女作家的名气。可是,她这处与学校咫尺之遥的故居,却如此破败杂乱。 这对比实在太过强烈,网页上的推崇备至,简单,现实中的一地鸡毛,难堪。 我走访过太多名人故居,有光鲜的,被改造为纪念馆,甚至成了收费景点,也有寂寞的,仍做民宅使用,可残旧中仍有韵味,而像苏雪林故居这般沦为废品收购站,终日垃圾满地,甚至让人无落脚之地的,却是绝无仅有。 如此窘况,自然令我心生感慨,甚至认为小楼的命数已至倒计时。 大概两年后,2011年3月,小楼果真险遭灭顶之灾——其实“灭顶”二字已算名副其实,因为小楼屋顶被整体揭掉,下一步自然就是拆毁,好在有热心人及时报料,当地媒体迅速跟进,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查阅当时的新闻可见,因这处故居既非文保单位,也非控保建筑,1949年后到八九十年代,这里一直作为苏州大学的教工宿舍使用,如化学教育家程有庆、担任过苏大副校长的物理学家周孝谦、藏书家瞿光熙等都曾在此住过,近年来原住户纷纷搬走,渐渐无人居住,开始荒废。打算拆房的是苏州大学后勤处,校方说后勤人员不知此楼来历——其实,他们怕是连苏雪林是谁都不知道吧? 舆论关注下,此楼得以保全,校方表示停止拆迁,并准备修复小楼。一晃两年过去,不知如今的苏雪林故居,可有所改观? 在这栋故居里,苏雪林写下了散文集《绿天》和小说《棘心》,都是其代表作,也是在这些文字中,她曾屡屡提到百步街的这栋船型房子,给后人如我提供了寻访依据。她也曾在自传中写道:“外子张宝龄自辞东大回上海,仍任江南造船厂之职……他既居过苏州天赐庄一年,更喜爱这个小城,想在那里安上一个永久的家。他父亲 那时,她除在东吴大学兼职授课外,还曾任景海女师中文系主任,也曾在振华女中(即如今的苏州十中)教书。 这条百步街,北接东吴大学,狭窄悠长,两侧白墙黛瓦,脚下是青石板路,是典型的苏州老城风貌。当年的苏雪林,“生性有些孤寂,对于社会上一切娱乐事情,不大感到兴味”,极少与朋友来往,又因夫妻关系逐渐淡漠,不免终日自怜。晚年时,她还曾写道,自己那段时间亦懒得写信,“个中还有缘故是,我的字很坏,甚时自己也会不认得。不见得有缘故,不过懒惰罢了。而若必得有,那便当是所有的苦,在诉说之前我已遗忘。当是当你的信件抵达,我这厢已是茶冷言尽。当是纵你摘抄了杨牧的句子,与我说:你的心情我想我知道,火山是你的心情我知道,草原是你的心情我知道,海洋是你的心情我知道。我却已是江南倦客,以为山水阻隔,光阴无情,年少不忆同时,我已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你的心情,抱歉,亲爱的,我想我已无从知道。火山是你的心情我不知道,草原是你的心情我不知道,海洋是你的心情我不知道。” 这隽永中带点小清新的文字风格,恰恰在客居苏州时开始萌发。此前的苏雪林,也曾小有名气,可专注的领域却非文学,而是让后人想也想不到的政治和社会学,她曾写过不少白话文政论文章,如《人口问题研究》、《生育制限运动声中的感想》、《相对性原理和哲学史的问题》等。她也是一位译者,翻译过莫泊桑、都德等人的作品。直到从法国归来后,她在文学上的天赋才开始真正为人所知,九万字的散文集《绿天》和自传体小说《棘心》,既是她的处女作,也是她的经典之作。 苏雪林在《棘心》中写自身经历和动荡时局,写苦闷与彷徨,写觉醒与理想。此书出版后,一年不到便再版十余次,曾有人回忆“京沪爱好文艺的青年,莫不人手一册,有人结婚,送《棘心》是很时髦的礼品。”我曾读此书,亦深感这位幼时缠足,小脚一生的女作家内心之悲苦,她的孤独显然有因。在她的生命中,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母曾是一个阴暗存在,她不准苏雪林读书,以至于苏雪林只能在七岁时去祖父衙署(祖父曾任县官)所设私塾中跟读,同辈都去学校读书了,她却只能在家里读通俗小说打发时间,她的文字基础,就是这样靠自己读书打下的。 后来,她报名安庆省里初级女子师范,“费了无数眼泪、哭泣、哀求、吵闹”,才说服了祖母和其他顽固长辈,她曾在《我的生活》中回忆,“愈遭压抑,我求学的热心更炽盛燃烧起来。当燃烧到白热点时,竟弄得不茶不饭,如醉如痴,独自跑到一个离家半里,名为‘水上’的树林里徘徊来去,几回都想跳下林中深涧自杀,若非母亲因对女儿的慈爱,战胜了对尊长的服从,携带我和堂妹至省城投考,则我这一条小命也许早已结束于水中了。” 哪怕是她的爱情,也有长辈的阴影存在。她与张宝龄的婚姻是包办婚姻,后者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也是那个时代少有的高材生,早在苏雪林从安庆女师毕业并留校任教时,祖母就曾逼婚,苏雪林不从,还大病一场,抗争成功,不但推迟婚事,还得到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从而就读于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得新文化运动影响,就此改变一生。直到从法国留学归来后,她才与张宝龄完婚,但二人性格不合、兴趣不一,几年后便分居,至1949年后更是两岸相隔。可她也是矛盾的,尽管她反感包办婚姻,但“名节”之类的说法仍束缚着她,所以,她始终没有离婚,也没有新的感情。 也正因为对死亡婚姻的守卫,她的爱情的渴望倾注于学术领域。她喜欢考据,认为“这是一种发现的满足”,也恰恰是在百步街12号的小楼里,她写下《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后改名为《玉溪诗谜》。李义山即李商隐,他的诗一向隐晦,尤以那些《无题》诗为甚。苏雪林根据《唐书》等史料进行考据,分析出李商隐诗其实均有所指,都是缠绵情诗,讲述一生情事,之所以用语用典都极其隐晦,是因为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多非寻常女子,有女道士,也有宫女甚至嫔妃,为对方名誉甚至安危,他自是不敢明言,但诗人不免风流自赏,不写出来自是心痒,于是便大打哑谜。此书一出,大获好评,曾朴称苏雪林为“文坛名探”、“故纸堆里的福尔摩斯”。 与丈夫分居后的苏雪林,曾长期与姐姐生活在一起。1949年后,她曾一度赴法,搜集关于楚辞的资料,以继续自己的屈赋研究,但因姐姐病重,自己又经济拮据,在海外生活艰难,只得回到台湾,先后任教于台湾省立师范大学和台南成功大学,1974年退休,次年,在她婚姻失败后陪伴并照顾她四十年的姐姐去世,这时,她也已79岁。此后二十多年间,她都独立生活,坚强抵抗各种病痛,直至104岁去世。据载,九十岁后,因骨质疏松,她曾摔裂骨盆,数次摔断腿骨,只能靠钢钉固定,用铝制起步器帮助移动,可她却一个人熬过了这艰难岁月。 甚至,她还曾在103岁时重返大陆,那是1998年,此时的她,思维虽清楚,但已无法与人交流,只能点头致意。她去过曾任教过的安徽大学,登了黄山,也回到了故乡岭下村——这是她自1925年前往苏州教书后,再也没回过的地方。 据载,她曾在自己当年的婚床上小坐,那一刻,她是否想起了自己的悲剧婚姻和跌宕一生?七十多年前,新婚的她离开了这个小村,前往苏州。苏州见证了她在文坛上的成名与辉煌,见证了她婚姻的无法挽回,从岭下村到苏州百步街12号,在这两个坐标之间,是一个女子与一个时代的交错。 可惜,她没能回苏州看看——按资料所载,那时的百步街12号还是教工宿舍,尚非废品收购站,想来不至于让老人伤心惊愕。 十个月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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