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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门槛外的一株傲雪红梅

 西园倦客 2013-01-21

【佛门槛外的一株傲雪红梅】——说妙玉

   曹雪芹为《红楼梦》构筑的这两个章回,关键在于写出了刘老老的“二进”和妙玉的“一出”。妙玉的第一次露面亮相,有她的表演专场,有最详尽的描绘。在这里,曹雪芹让“金陵十二钗”中唯一的幽尼和“局外人”,对贵族之家的老祖宗和乡村老寡妇刘老老两位老寿星作了仅有的一次反客为主的“品茶”接待,又与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作了仅有的一次“品茶”聚会,让大观园仅有的“三玉”作了仅有的一次“玉展”,在人物关系的相互撞击中闪耀出性格的火花,让我们观照其內心世界的秘密及其感情屏幕的复杂图象。

  虽然刘老老和妙玉在《红楼梦》中的活动所占篇幅极少,包括后四十回,刘老老实际上只有三次进荣国府的表演,妙玉也只有六次闪电式的出场,但不管是“三次”还是“六次”,却都以“二进”和“一出”最引人瞩目。“二进”是为刘老老“立传”,“一出”则是为妙玉“树碑”,都是描写这一老一少“局外人”的重头戏,其中所涵纳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则是贾府的“局内人”所无法替代的。而一老一少两台戏,则又相互对比而存在。其出身,一个是来自底层社会的农村老妇,一个是来自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其性格的外在特征,一个“疯魔”,一个“怪诞”;内在本质,一个慈爱,一个高洁。其反客为主的变奏,一个在大观园,一个在栊翠庵。其主演的时间,一个较长,一个较短。其变奏的基调,一个热闹,一个冷峭。这里处处都在对比。就是刘老老的戏,也有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对比;而妙玉的戏,更有人物自身与人物关系之间的对比。对比,成了曹雪芹这两个章回艺术构思的基本手段。

  妙玉“品茶栊翠庵”的主演,是穿插于刘老老大变奏曲中的小变奏曲,就有“场外戏”和“场内戏”的强烈对比,又与刘老老的“明场戏”和“暗场戏”的对比彼此呼应,两相对照,互为交响,共同加入《红楼梦》主题歌的大合唱。曹雪芹就是在这种对比中为妙玉“树碑”的——碑文写的是一个大字:“怪”。而“怪”的表现,就是“傲”,就是“洁”,“傲”“洁”成“癖”——这就是妙玉的“怪癖”。因为有了妙玉的“怪癖”,才有了妙玉“品茶”中的变奏。这种“怪癖”,在“金陵十二钗”中是绝无仅有的,在大观园的青春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孤”“怪”“癖”的林黛玉,在她面前也都要大为逊色。太虚幻境的《红楼梦》曲中就有一支为她唱出的歌《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这一支曲子,对妙玉的身世、才情、气质、天性以及命运的前因后果,都有明显的题咏和暗示,还显示了其性格与爱情的悲剧。妙玉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六,但既不是四大家族的成员,又不是四大家族的亲戚,身分特殊得很,经历也怪异得很。她“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是天生丽质,又是博学奇才。其家世,当比京都八公之一的贾府还要高贵。何以见得?——她栊翠庵珍藏有从家里带来的古玩茶具,都是稀世之珍,贾府所没有的;从饮茶等日常生活上看,她比最讲究享受的锦衣玉食的贾母还要讲究;“栊”入栊翠庵前夕,即使其家族在统治阶级内部倾轧中败落和“父母俱已亡故”的困境中,也仍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而且是先下“请帖请”,再“遣人备车轿去接”,派头十足,而同样是出家,贾府的惜春却是“独卧青灯古佛旁”,还要去“缁衣乞食”;《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中,唯独妙玉享有“金王质”之誉,这是封建社会一种极为尊贵的称谓,多批皇族子孙或宗室后裔,即使贾府的元、迎、探、惜也是冠不上如此美誉,迎春用的是“金闺花柳质”,惜春用的是“绣户侯门女”。出身高贵,却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见效而被莫名其妙地送入空门,“带发修行”,青灯、古佛、经卷,蒲团、寺庵,成了她的世界,从此被幽禁了青春,封锁了爱情,忍受着少女固有的人欲和本能的诱惑和折磨,断送了少女无价之宝的劝乐与幸福。由于她的遁入空门皆为消除“命中的灾难”而受父母支配,并非自觉自愿,必然六根未除,而且还可以还俗,因而就与正统的尼姑僧道有别。但家庭败落又使她逃避现实社会的残酷斗争而固守佛地净土的避难所,增强禅悦之思却“尘缘未断”,深受禁欲主义的影响又未能看破红尘,只能在“禅关”和“礼教”铸成的千年“铁门槛”的禁锢中挣扎。因为她是佛门幽尼,又是贵族小姐,这种矛盾而又复杂的处境造成了妙玉的“矫情”,把自己强制于“槛外”的“四大皆空”,却又把眼睛紧紧盯住“槛内”的“红粉朱楼春色”,自命为“槛外人”却做着“槛内情”的美梦。根据介绍,妙玉出家地点是名山宝刹玄墓山蟠香寺,所拜名师,弟子极多,却只带她一人到长安朝拜“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可见她在蟠香寺又是深得器重并享有较高地位的,似乎颇有前程。书中又说:“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年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但在虚伪和欺 骗的社会环境中,这一“金玉质”毕竟没有“在此静居”。她浮沉苦海,却找不到超渡慈航。由于她出身不凡,心性高洁,“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便从原来的空山古庙投入现今的大观园栊翠庵。就这样,带着她蔑视世俗权贵的高洁和窥探红楼春色的情怀,在“红楼孤岛”的“槛外”,长出她这一株傲世独立的白雪红梅,散发出她诱人的冷艳寒香的无穷诗韵,凝聚为她栊翠庵“品茶”会友的“雅趣”和“槛内”自遣的“芳情”。

  “品茶”的“场外戏”,开演的地点是在东禅堂。那天贾母宴饮大观园,乘着酒兴带了刘老老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一群人来到栊翠庵,一面欣赏院中繁盛的花木“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要品尝妙玉的好茶,做了妙玉的茶客。因而妙玉有了反客为主的变奏。“相迎进去”后,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答:“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老老说:“你尝尝这个茶。”贾母对这种茶,还十分赞赏呢。殊不知,妙玉敬献给贾母的是次等茶,原来她把最好的茶留给“场内戏”——留在心中的秘密!趁这个时候,妙玉忙里偷闲,悄悄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她们便随她进入耳房内,宝玉也就悄悄随后跟了进来,留神看她“是怎么行事”,开始了在耳房内表演的“场内戏”。宝玉笑道:“你们吃体己茶呢。”黛玉和宝钗笑答:“你又赶了来撤茶吃?这里并没你吃的。”戏即由此开场。妙玉竟把一个贾府的老祖宗丟忘在外头,使贾母受到冷落,而将满腔热情,都集中在内头的表演一让宝玉、黛玉和宝钗品尝用五年前“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沏的上等茶,那是她在玄墓山蟠香寺时总共才收集的“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一直“埋在地下”的。而品用的茶具呢?则是贾府所没有的珍奇古玩:ban??爮斝,点犀qiao??,绿玉斗,还有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这些茶具,作为道具,不同茶客的不同品用,也都带有妙玉眼睛的guancha  ,心理的因素,感情的色彩。贾母“吃了半盏”后递给刘老老“一口吃尽”的那个成窑五彩小盖盅,道婆收来后,妙玉忙令:“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对妙玉相当了解的宝玉马上“会意”,知道这是刘老老吃过的,她嫌肮脏,不要了。宝玉又见妙玉另拿出??爮斝和点犀??分别斟茶给宝钗、黛玉品饮,最后才用那只绿玉斗来斟与自己饮用,却不知道这绿玉斗是妙玉“前番自己常日吃茶”专用的茶具,极其高洁,也是稀世之宝,其中早已斟满了她少女的纯情、专情、深情、热情。但宝玉却漠然不觉,所以笑着说:“她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则说:“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在这里,表演的道具绿玉斗,贮满了妙玉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信息,又映照了妙玉整个心灵太多的奥妙。但稀世之宝的绿玉斗,其感情信息,对尘世“俗器”却一时无法通达传递;妙玉心灵的奥秘,又如此难以叫正在“留神”的宝玉一眼看透。但唯其如此,“场内戏”才演得扑朔迷离,神秘兮兮;栊翠庵反客为主的变奏曲,才由此奏起了最强音——旋律在此高昂,主题在此孕育。在这里,茶具被人化了,灵化了,情化了。而围绕茶具的人化、灵化、情化,妙玉和宝玉又有如下异乎寻常的对话:

  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你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这一对话,自然、融洽、亲切而又含蓄、幽默、诙谐,不是知音,是说不出这种谈心式的少男少女情意绵绵的独特的个性化语言的,不仅有弦外之音,而且是话中有话。特别是其中那“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之托词,把一个“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的”的妙玉却乐与三餐不离腥荤的“浊玉”共饮同杯的隐衷,掩饰得多么巧妙,又暴露得多么彻底!这种“欲盖弥彰”的私情,在后来宝玉“独”来“独”往于栊翠庵向妙玉“独”乞红梅——也正是“独你来了”的,不也再次得到印证了吗?在妙玉有案可查的与宝玉的五次接触中,这是他俩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语言最真切、感情最丰富的交谈。从中我们又可以看出一向被邢岫烟视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而“放诞诡僻”,为李纨所“可厌”而“不理”的妙玉,这时对宝玉是多么的随和、柔顺、亲热和“体己”!因而围绕茶具,宝玉最后又向妙玉陪笑要求把那刘老老喝过的“肮脏了”的茶杯送给刘老老卖钱“度日”,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竟爽快利落点头答应:“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他,快拿下去.罢。”宝玉则高兴答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去?越发连你都肮脏了。只交给我就是了。”这种互相了解与体贴,似乎可以看出两人的心心相印。而作为回报,宝玉随即又叫人“河里打几桶水来”让妙玉“洗地”而称了妙玉的心意。这一对知心人的第一次接触,就是如此的相互理解,相互敬重,相互体贴,是多么的情投意合啊!

  “品茶栊翠庵”反客为主的变奏曲,也是一篇“品茶赋”——一首散文诗。这里所描绘的佛门“临潼斗宝”的画面,叹为观止的茶道文化,和妙玉的心灵手巧,高雅颖慧,孤芳自赏,无不经由轻灵笔触的白描勾勒而为品茶场景创造一种飘逸超脱的意境,呈现一派空灵清澈的氛围。“品茶赋”,有心灵的感应,有人格的物化;“散文诗”,有“红粉春色”与“红楼佛影”的交错的景,有“违世矫情”和“自遣芳情”交织的情——情景交融,诗意盎然。因而整个“品茶”的变奏,余音袅袅,悠悠无尽,耐人回味。

  尤其耐人回味的,是它“冷”“热”变奏的情调。“品茶”有“冷”有“热”,先“冷”后“热”。“冷”,是冷对贾母。贾母是贾府的太上皇。连“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的张道士之流巴结讨好都唯恐不及,更是“威重令行”的王熙凤之辈阿谀奉承所巴不得的。贾府上上下下,谁不对贾母敬若神明,噤若寒蝉?但实际上是依附于贾府的妙玉,不仅从来就没有讨好过贾母,而且对这位至高无上的老祖宗却敢于怠慢。那贾母一来的“相迎进去”,“笑往里让”,表面上“热”,骨子里却“冷”:难得光临的贾母是要来品一杯“你的好茶”,但妙玉孝敬的却是一般的以“旧年蠲的雨水”沏的次等茶;用的茶具也是极平常的“成窑五彩小盖盅”;作为大观园的“客卿”和栊翠庵的主人,不陪贾母谈话,却丢下不管,而与宝黛等在里面品饮“只吃过一回”的五年前梅花雪水沏的上等茶,用的茶具又是首次动用的古玩奇珍;贾母走时,“亦不甚留”。刚“送出山门”,就“回身将门闭了”。如此对贾母不敬,冷漠,傲慢,在大观园,可以说是唯独妙玉,绝无他人了。这实际上是尊贵的家世和天生的“金玉质”养成她的“高傲”与“任性”,以及坎坷的生活经历使她有了“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的认识,看透了丑恶腐朽的封建贵族的狰狞面目,是一种傲视权贵的表现。就如以前的红学家评说的:“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①正因如此,妙玉才在品茶栊翠庵的“场外戏”演出了孤高傲世的主题。而“热”,是热衷于宝玉。但这种“热”,却是以“冷”的面目出现的。一开始,妙玉是“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暗邀耳房内“吃体己茶”,好像对宝玉一点都不理睬,但“拉”宝钗黛玉,正是为了拉宝玉——绝顶聪明的妙玉深知黛玉宝钗是捆绑宝玉的两条绳索,这一“拉”,最灵!吃“体己茶”时,妙王斟与宝钗黛王的是古玩奇珍“??爮斝”和“点犀??”,斟与宝玉的则是另一种“俗器”,好像很冷漠很随便,殊不知,这却是妙玉自己日常吃茶专用的神圣不容染指的绿玉斗,是妙玉高洁形象的象征,是妙玉自身的暗许明示,是别有情意的——这种冷,内心却是够热的!但为了在黛玉宝钗面前掩饰,又硬压住了内心燃烧的热情,冷调处理,冷言泠语,一本正经一对宝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这种冷到冰点的热,以及热到沸点的冷,正反映了妙玉和宝玉的一种“情不情”的关系,是如此的隐晦、曲折、微妙、复杂、隐蔽,但又是如此的突出——为了突出,连贾母、刘老老一些人,甚至黛玉宝钗等,都成了一种铺垫和陪衬了。

  这种“情不情”,以品茶栊翠庵“场内戏”的主演为发端,所表现的反客为主的变奏,则一直延续到后来另外几次的宝妙关系——对妙玉性格刻画的整条主线之中:第五十回的“芦雪庭联诗”,宝玉被罚到栊翠庵“乞红梅”,这原是大观园少女王国都望而却步的难题,妙玉却唯独对宝王青眼有加,可以让他“独来独往”而“笑欣欣擎了一枝”回来,并有所透露说:“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这不正暗写了宝妙关系的奥妙吗?这种暗中关系,不仅留给读者太多丰富的想象和联想,就连邢岫烟也早已心中有数——她后来对宝玉说的“怪不的上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就有不少潜台词。第六十三回的“飞帖祝寿”,则更为主动:大观园里跟宝王同生日的共有四人,其中就有与妙玉“有十年师友之谊”的邢岫烟。但她又唯独向宝王投送“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贺帖;“万人不入他的眼”的一个“槛外”缁衣红颜,竟如此挂念“槛内”的怡红公子,而由此换来了多情的“回帖”——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的一槛之隔,已经难以隔绝这种宝妙式的“赠帕”和“题诗”的私情了。到了第八十七回,则有更多的心理活动,是内心矛盾斗争的高潮——蓼风轩中对弈,宝玉施礼笑问:“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又“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潇湘馆外听琴,单独与宝玉“在山子石上坐着,亲密交谈,论琴理,寄知音;回庵当夜。又想起“宝王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神不守舍”,把压抑的苦恋私情都化为万马奔腾而飞向爱情的魔幻世界,在走火入魔中任由打坐的禅床幻化,而“变成梦中的花轿”②……这一系列引发于第四十一回“品茶栊翠庵”的“情不情”,就这样沿着妙玉的性格轨迹和宝妙关系的主线发展深化,终于构成妙玉没完没了的“不了情”。

  这种“情不情”与“不了情”,按照贾府外面强人的说法,即“不是前年外头说他与他们家的什么宝二爷有缘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一句话,就是:“那儿忍的住!”也正如清代蒙文泽者哈斯宝所言:“槛外人妙玉其实仍在爱海情网中。她见宝王屡次面红耳赤,此非含情而何?”③也正如《妙玉判词》所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妙玉虽身在槛外,却心在槛内,她并没有看破红尘,更说不上超脱红尘,她那“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的内心独白,正倾吐了她对青春的雅趣和少女的芳情的无限怀恋和强烈痛苦的情怀,因为她感受到闺范与禅规桎梏人性的残酷,却无法得到摆脱。无法摆脱,就只好以“情不情”与“不了情”为寄托,更何况她与宝玉又有着共同的思想性格基础。宝王对妙玉是十分了解和尊重的,他得到妙玉“遥叩芳辰”的贺帖,就曾对岫烟说“因取我是个有些微知识的,才给我这帖子”。所谓“些微知识”,即指造成与妙玉的“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相照应的“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的所谓“歪门邪道”。这说明宝妙心灵是相通的。

  而在大观园中,能像宝玉那样与妙玉心灵相通的,也就只有黛玉了。这位被视为“小心眼儿”的林妹妹,在大观园不知说过多少刻薄话,讥刺过多少人,但她对妙玉就从来没有刻薄过,讥刺过。大观园的这两“玉”姐妹,美德相当,性格相投,超凡脱俗,出类拔萃。可贵的又是彼此的相互理解。因而“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潇湘绿竹,对栊翠庵“天生成孤癖人皆罕”的傲雪红梅,才如此敬重。“场内戏”吃体己茶,黛玉品不出妙玉的梅花雪水,以为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即不客气冷笑她为“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还借题反问道:“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黛玉也任其发挥,并没有任何“小心眼儿”的表现。后来“争联即景诗”,宝玉独乞红梅,李纨命人好好跟着,还是深知妙玉为人和理解宝妙关系的黛玉“忙拦”住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又有一次“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黛玉在看了妙玉所续的十三韵之后,“赞赏不已”,尊她为“诗仙”。同是蔑视权贵,不愿随俗浮沉的贵族少女,大观园的这一对知己——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叛逆,一个是佛门教规的叛逆,也正是宝玉在大观园的两个知己:她俩同是“姑苏人氏”,同是“读书仕宦之家”出身,又同是“自幼多病”,身世、遭际、气质、才情等都有相同之处,而分别从现实世界和宗教世界会集于大观园,与宝玉同心共契,在封建贵族的营垒中结成“红楼三玉”反叛的联盟。而当黛玉为其情死,妙玉遭其厄运,失掉了两个世界的知己的时候,宝玉终于也跟着两位知己走了:像黛玉那样离开了现实世界——灵魂消亡,虽生犹死;像妙玉那样遁入了宗教世界——“撒手悬崖”,出家为僧。“红楼三玉”的这种悲剧命运,很明显,是由他们的叛逆性格和理想追求铸成的。因有这种青春纠葛、爱情交缠的共同命运和必然结局,第四十一回“红楼三玉”唯有的一次品茶聚会,栊翠庵唯有的一次“玉展”,才显得如此难得,如此重要,如此值得探赏,如此值得研究。蒙文译者哈斯宝说得好:“写出一个性格怪僻的宝玉,又写出了一个性情怪僻的黛玉,已经是奇,却又慢慢研墨蘸笔,还写出了一个性情绝怪的妙玉……因为那两玉,一个是‘宝’,一个是‘带’……。又写出了一个‘妙玉’,使那条‘玉带’生辉。”④曹雪芹精心塑造这同一类型的“三怪”性格和“三玉”形象,在《红楼梦》中熠熠生辉,交相辉映,正反射出作家世界观中人性理想的光芒,见出艺术巨著的美学造诣和审美价值。

  第四十一回“品茶栊翠庵”反客为主的变奏,在人物关系的对比中,“场外戏”突出的是与两位老寿星的关系,“场内戏”突出的是与两位小知音的关系——从两组关系人物的对比中,显示了妙玉的傲性、洁癖、私情、友爱的性格侧面,展现了妙玉个性鲜明的立体形象。这是曹雪芹精心雕琢的一块“纤尘不染”的绝妙的白玉,是继贾宝玉、林黛玉之后的又一个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光辉形象。而从这里开始,品茶“三玉”,相互辉映,相映成趣,由此即结成“三玉”一体,可以说是《红楼梦》中一个统一的艺术典型。虽然描写妙玉篇幅最少,但曹雪芹却能在这里的“品茶”中为妙玉“树碑”,让我们闻出傲雪红梅扑鼻的“寒香”,看到傲雪红梅“冷艳”的动人形象。

  1996年寒假于华侨大学西苑(阮温陵)原载 《 名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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