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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下)

 爱雅阁 2013-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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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词典评》(下)

《纳兰词典评》 临江仙· 寒柳

    
    临江仙?寒柳(飞絮飞花何处是)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的是寒柳。

    柳树实在是诗词吟咏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了,几乎和爱情主题一样古老而泛滥,所以,要能写出新意确实是有很大难度的。但,这会难住容若吗?

    会不会的问题先放在一边,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前提性的问题:老调一定要写出新意吗?

    是呀,诗词作品为什么一定要写出新意呢?

    我们不妨想像一个场景:容若正在写着悼亡词,正在怀念着逝去多年的发妻卢氏。容若写了一稿,摇摇头,撕掉,说:“和元稹的悼亡诗差不多呀,不行,推倒重来!”——如果真是这样,词,便真的只是一种“创作”了。

    容若填词,是要独抒性灵的,情之所至即词之所出——即便落进窠臼,那又何妨,不过是不被流传而已;即便新意迭出,那又何妨,不过是不期然的彩票而已。词,就是我的灵,它天真无邪、不通世故,只知道在我的笔墨之间恣意狂欢,它只是一个孩子,仅此而已。什么这个派、那个派,什么这主张,什么那主张,都只是旁观者的分析罢了,就像,在音律学出现之前人们便会唱歌,在诗歌理论出现之前人们便会写诗,一个在海边尽情享受着深呼吸的人不一定需要了解有关氧气的科学知识。

    所以,对容若来说,无论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还是前人未及的话题,只要有所感,就会有所发。词,独抒性灵,而性灵是拒绝机心的

    “飞絮飞花何处是”,咏柳咏柳,开门见山:柳絮呀,随风飘到哪里去了呢?花儿呀,随风飘到哪里去了呢?——咦,说柳絮自然应该,毕竟是咏柳,可这个“花儿”是从哪里出来的呢?谁见过柳树开花呢?

    是呀,柳树难道也会开花吗?——嗯嗯,从科学角度说,柳树确实是开花的,但我们很难说容若这是把科学带入了诗词,因为,他说的花,并不是柳树的花,而是杨花。

    可是,杨花,好像也不大通哦。明明是咏柳,怎么突然出来个杨花呢?

    正确答案是:杨花和柳絮其实都是一回事,都是柳树上飘飞的那种一团一团的白色绒毛,现在还很常见的。

    柳絮为什么又叫杨花呢?这是子从父姓,因为柳树有个别名叫“杨柳”。

    如果你还要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问我柳树为什么别名杨柳,那我就只好……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吧。从古代到现在,人们普遍都有一种重视谐音的传统,手机选号就是最常见的例子,而在古代,“柳”因为谐音为“留”,人们便往往在送别亲友的时候折柳相赠,以此表达挽留不舍之情,于是,柳树也就成了一种很有人情味的植物了。后来,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号召老百姓在运河两岸种植柳树,每种活一棵者,赏细绢一匹。不但如此,隋炀帝还亲临一线,搞了一次以身作则的植柳仪式,并且给了柳树一个极高的政治荣誉——赐姓。 


    赐姓,这在历史上倒是很常见的,最有名的被赐姓的人物该算是郑成功了,大家称他为国姓爷,因为他被明朝皇帝赐姓为朱,是为国姓,这是莫大的殊荣。隋炀帝的赐姓却与众不同,他充分表现出对绿色环保问题的重视,让柳树随自己的姓,姓杨,改名为“杨柳”。(小注:前两年北京作为行道树的杜仲树因为树皮被发现有经济价值,常在月黑风高的时候被人剥皮,政府屡禁不绝,如果能学学隋炀帝,把杜仲树改名为小平树、胡温树,看谁还敢动!)

    所以,“飞絮飞花何处是”,其实就是“飞絮何处是”,但这里特别用了“飞花”的意象,除了造成叠音的声音效果之外,还因为杨花作为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独有一些复杂的涵义。

    杨花是一个飘零无助的意象。传说,杨花如果飘落到水中,就会化为浮萍。这个传说细想一下是非常凄凉的,因为杨花本身就是飘零无根之物,好容易在水里落了脚,却又化为浮萍,依然是个飘零无根之物。“飘零无根”至此便有了一种宿命的悲剧感。

    杨花的这个意象,因为苏轼的一首《水龙吟》更加得到了强化,苏词结句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柳和杨花放在一起,折柳的意象是欲留而留不住,杨花的意象是欲住而住不得。

    那么,难道杨花(柳絮)就真的没有住而不飘的可能了吗?——有的。有一次,吴地的道潜和尚和苏轼同在一个宴席上,苏轼很坏,故意让歌伎舞女们挑逗道潜,说谁能挑逗成功,就有重赏。道潜才学很高,歌伎们便腻着他让他作诗,道潜还真就临场作了一首:

    多谢樽前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道潜前两句的意思是:美女们呀,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们招惹我是没用的,还是多把精神去招惹那个风流成性的苏东坡好了。道潜的后两句,说自己为什么不会为美色所动呢,因为自己的心已是“禅心”,禅心就像那沾了泥的柳絮(杨花),任凭东风怎么撩拨,它也在泥泞地里纹丝不动。

    看,柳絮(杨花),其命运即便终于能摆脱飘泊无根,也只是沦落泥泞而已,益发可悲。——当然,这都只是附着在柳絮(杨花)之上的文学意象,如果从科学角度说,柳絮其实是柳树的种子,被绒毛包裹着随风飘飞,找地方去生根发芽、孕育新生去了。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容若发问柳絮飘飞生涯的命运归属,自问自答说“层冰积雪摧残”,意思是和“已作沾泥絮”差不多的,只是,“层冰积雪”也是个由来有自的文学符号,在字面意思之外还有其特定的所指。

    “层冰积雪”,语出《楚辞?招魂》:“层冰峨峨,积雪千里”,如果联系一下《招魂》的上下文,意义就更加明确了: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层冰峨峨,积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兮。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那么,如果把“飞絮飞花何处是”与“层冰积雪摧残”在《招魂》上下文的背景里联系起来,就会读出新的一层意思:柳絮离开了柳树的怀抱,如同魂魄一般地散漫地飞向极北极北的天堂,可那里太寒太冷了呀,为什么你不回来呢?——这时候再来联系一下词题的“寒柳”,咏的是“柳”,为的是“留”。这首词的主题至此而明朗,两个字:悼亡。

    这样解读,算不算过度阐释呢?

    当然要算,如果仅仅读完这两句就定性为悼亡,当然是过度阐释了,但如果继续往下看的话,会发现后文的悼亡意象是层层推进的。 

    “疏疏一树五更寒”。“疏疏一树”正是寒柳的意象,而“五更寒”原本仅仅是一个时间的意象,此时交迭在一起,却把夜阑、更残、轻寒这些意象付诸于柳树身上,使柳树获得了人格化的色彩,使柳树更加顺理成章地成为词人的情感投射的客体。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递进一层,似在说明月无私,不论柳树是繁茂还是萧疏,都一般照耀,一般关怀。貌似在写明月,实则是容若自况:柳树就算“疏疏”,就算“憔悴”,也减不了自己一分一毫的喜爱;伊人就算永诀,也淡不去自己一分一毫的思念。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下片转折,由柳树而及女子,由当下而及回忆,是说:最是在柳丝摇落的时候,我更免不了去想起当年的那个女子。

    春山,作为诗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既可以实指春色中的山峦,也可以比喻为女子的眉毛。宋词有“眉扫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便是以春山喻眉,以秋水喻眼,而一“扫”一“裁”,是形容女子描眉画眼的可爱的梳妆动作。春山既然可以比喻为女子的蛾眉,便也可以用作女子的代称,容若这里便是此意。由柳叶的形态联想到蛾眉的妙曼,联想到心爱的女子,曾经的故事……

    接下来仍是追忆那位女子,即“湔裙梦断续应难”。

    湔(jiān),这里是洗的意思。旧日风俗,三月三日上巳节,女人们相约一同到水边洗衣,以为这样可以除掉晦气。上巳节和清明节隔得不远,所以穆修有诗说“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连”。这种户外聚众的日子往往提供给了男男女女们以堂而皇之地偷偷约会的机会,李商隐的一则轶闻就是这样,而且,这则轶闻既和湔裙有关,也和柳枝有关。

    李商隐有一组《柳枝诗》,诗前有篇序言,讲的是这个组诗的来龙去脉,正是自己的一段初恋故事。

    当初,洛阳有个女孩子名叫柳枝。柳枝的爸爸是个有钱人,喜欢做买卖,但不幸遭遇风波而死;柳枝的妈妈最疼柳枝,搞得家里的男孩子们反而不如柳枝妹妹有地位。柳枝已经十七岁了,也是喜欢梳妆打扮的年纪了,但她对这些事总是缺少耐心,倒喜欢弄片树叶吹吹曲子,她也很能摆弄丝竹管弦,作出“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李商隐的堂兄李让山是柳枝的邻居,一天,李让山吟咏李商隐的《燕台诗》,柳枝突然跑了出来,吃惊地问:“这诗是谁写的呀?”李让山说:“是我一个亲戚小哥写的。”柳枝当即便要李让山代自己向这个“亲戚小哥”去求诗,大概还怕李让山不上心,特地扯断衣带系在了他的身上以为提醒。

    很巧,就在第二天的一次偶遇中,柳枝向李商隐发出了邀请,说三日之后,自己会“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年轻的李商隐接受了柳枝的邀请,可谁知道,共赴京师的同伴搞了个恶作剧,偷偷上路,还把李商隐的行李给偷走了。诗人无奈,没法在当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约而去。

    到了冬天,李让山来找李商隐,说起柳枝已经被某个大官娶走了。这场初恋,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匆匆结束,只化成了《柳枝》五首,徒然惹人伤怀。

    这个典故,容若曾经多次化为自己的词句,譬如“断带依然留乞句,班骓一系无寻处”,“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但是,如果容若这里“湔裙梦断续应难”用的就是李商隐的这则典故,是说湔裙水上之约已如梦断,再也难续,那么,为何难续呢?如果联系柳枝姑娘被某个大官娶去的结局,容若这里所哀伤的应该就是小表妹的进宫之事吧?

    容若的另一首咏柳词,即《淡黄柳?咏柳》(三眠未歇),也用到过“红板桥空,湔裙人去”的句子,分明在用李商隐的故事,但是,这首《临江仙?寒柳》的“湔裙”若作此解,却怕与开头处“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的意象不大合拍了。

    另觅蹊径,湔裙还有另外一个典故,见于《北齐书?窦泰传》。当初,窦泰的妈妈听到屋外风雷交作,像要下雨,便起身到庭院去看,只见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窦妈妈一惊,突然坐起,原来是南柯一梦。这一梦可把她吓坏了,冷汗淋漓,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窦妈妈怀上了窦泰。

    就这样过了十个月,眼看产期到了,孩子却怎么也生不出来。窦妈妈急坏了,赶紧找巫师来想办法。巫师说:“这好办,你只要‘渡河湔裙’,生孩子就会容易了。”窦妈妈言听计从,知行合一,果然把窦泰顺利地生了下来。

    如果取这层意思的话,“湔”字就不该读为一声,而该读为四声,意思同于“溅”,和“洗”的意思就没有关系了。容若用窦妈妈“渡河湔裙”的典故,当是指发妻卢氏当初的难产。卢氏就是死于难产的,这和上片意象便关联得紧了,也明确点出了悼亡主题。而最后结语“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生死永诀之痛,任什么也无法消弭。

    这首词,曾被那位对纳兰词评价不高的陈廷焯赞为纳兰词中的压卷之作,不知道容若听到了会不会高兴一些呢?无论如何,“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都是性灵之句,非挚情挚性之奇男子无以得之。 
 《纳兰词典评》 临江仙
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这是一篇伤情怀旧之作。

    容若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心欲碎,那声音仿佛打在心头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心口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那是过去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因为过于幸福,所以不堪回想。

    芭蕉,在文学作品中历来都有两个牢固的意象:一是“雨打芭蕉”,也许是因为芭蕉宽大的叶子最容易凸显出雨水的声音吧,如果是骤雨,那声音便急促而难捱,如果是疏雨,那声音便淅沥而忧伤,所以有“疏雨听芭蕉,梦魂遥”,有“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有“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也不管、滴破故乡心,愁人耳”;另一个是卷心芭蕉,芭蕉的叶子是聚拢在一起的,随着渐渐成熟而渐渐舒展开来,正像愁人心绪的舒与卷,所以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所以,当诗词作品里芭蕉和雨这两个意象共同出现,那往往就是主人公发愁的时候到了。芭蕉和雨长久以来都组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象符号,所传达的信息主要有两个:一是愁绪,二是孤独。于是,当容若吐出“点滴芭蕉”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用再说别的,我们便已经能够体会到他下面要表达的是怎样一种情感了。

    “点滴芭蕉心欲碎”,这一句从字面理解,“心”首先是芭蕉的心——芭蕉在雨丝无休无止的敲击中,“心”已经快被打得碎了;而后,“心”才双关为容若的心——雨水打坏的是芭蕉的心,也是我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这就关联到芭蕉那个“束”与“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没有心的。——当初,禅宗的五祖准备交授衣钵,神秀和慧能分别作过两个著名的偈子,一个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一个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陈寅恪质疑说:这两人全都搞错了,不能拿菩提树来打比方的,该用芭蕉。

    菩提树高大坚固,常青不凋,根本无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细考当初中、印两地的佛学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类的植物。

    印度佛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述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你的肉身。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人的身体如同芭蕉。

    为什么比作芭蕉呢?因为芭蕉有个特点,叶子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如果有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

    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原来什么也没有呀?!佛家有所谓“白骨观”,大约就是这种观身的方法,最后要认识到肉身不过是一堆零件的组合,剥来剥去空无一物。

    剥尽层层,中心空空,这便是芭蕉在佛学当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所以,“身是菩提树”也好,“菩提本非树”也罢,本该是“身是芭蕉”的。 

    那么,“点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个意象呢?或者两层意象交相并用?——换作别人,这般解读也许要算过度阐释了,但在容若身上却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实之感是由来已久的:发妻之死、天性与环境之错位、乃至天生的体弱多病,这都使忧郁越积越多,使他过早地倒向了佛学。很年轻时,容若第一次为自己设计书房,题名为“花间草堂”,兼取《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字眼,何等的明丽爽朗;为自己的第一部词集题名“侧帽”,又是何等的风流自赏;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华贵的生活里消沉不起,开始自号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郁结里证悟来生。

    容若这时候的词已经笼罩在垂暮的梵音里了:

    《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厌世,缘于爱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这两首词,青灯古佛、金经香台,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还魂,《眼儿媚》“奉倩神伤极”一典更是荀奉倩对妻子“不辞冰雪为卿热”的一往情深。纵无情处,也是多情。而当下,“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此中又有几多空门意,几多尘世情,谁能说清?

    从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沥,想到当年的仙侣生活,“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待要睡了,却展开了旧日的书笺,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呀,想当初教她书写,她那笔法生疏的样子……

    这两句,化自王彦泓的《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曹娥,是东汉孝女,时人曾经为她刻石立碑。传说蔡邕在一天晚上瞻仰曹娥碑,天黑看不清字,便用手抚摸碑文而读,读罢后在碑阴处题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这是个文字游戏,意为“绝妙好辞”。王彦泓的“戏仿曹娥把笔初……”是描写一位闺中女子,她戏仿着曹娥碑的笔意,想要写些情语,却怕被爱侣看见取笑,故而几多羞涩,欲书不书。

    容若的“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系化用王彦泓的成句,但王彦泓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化用来的,这就是欧阳修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王诗直接取自欧词的下片,欧词描绘的也是一番闺中之乐:女子依偎着情郎,把笔管摆弄了好久却也没有写下什么,可是,女孩家写什么字呢,这本该是练习刺绣女工的时候呀,一写字岂不耽误了这些正事?但女子哪还有心刺绣,只是持笔笑问情郎:“‘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呀?”

    ——当初张敞为妻子画眉,这事被汉武帝拿来取笑,张敞半开玩笑地辩解说:“闺中之乐还有比画眉更过火的呢。”看来写鸳鸯字该算是“更过火的”其中之一项了。

    过去的越快乐,回忆起来也就越痛苦。容若于下片转回当下,“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是说:我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低头看去,书乱乱地堆着,看上去模糊不清。

    缃帙,本义是书套,色为浅黄,也可以代指书籍。这些书为什么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为眼睛倦了,因为眼里都是泪了。过去的日子是“鸳鸯小字”,是“弄笔偎人”,而现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灯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灯是孤灯,这一些孤独的意象都只因为你离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独的那个。

    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情再深也应该淡了、尽了,但在这个雨打芭蕉的夜晚,为什么我还会想起你来,为什么我还会泪流满面?——“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容若会不会甘愿舍弃那段短暂的快乐,以求免除这一生一世的刻骨忧伤?
《纳兰词典评》 虞美人·为梁汾赋
虞美人?为梁汾赋(凭君料理花间课)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

    这首词可以称得上是容若的填词宣言。

    前边我们看到的词章大多都是抒情,而这一回,容若却是以词言志的。

    词题“为梁汾赋”,梁汾即顾贞观,既是容若的第一挚友,也是容若的第一知音,而且,两个人在写词一道上有着共同的主张、共同的追求,创作水平也不相上下,真称得上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了。

    这首词当写于容若与顾贞观结交的初期,事由是:容若委托顾贞观把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对于一个文人来讲,委托他人来选编、出版自己的作品,这就基本等同于托妻寄子,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托付出去,况且,一旦出版,些许误差都可能遗臭万年的。这就像美女会希望流传下自己最美的写真,却绝不愿意里边羼杂有哪怕一张自己不喜欢的照片。文集之于文人,就如同写真集之于美女。这等事情容若若要托付出去,舍顾贞观之外再无旁的人选。

    我们现在谈纳兰词,顾贞观只是一个配角,他的存在就好像梵高的弟弟之于梵高,殊不知顾贞观也是清代填词之大家——前人评论清代的顶尖词人,有人推朱彝尊为第一,有人推顾贞观为第一,而不像现在这样很多人对清词只知道一个纳兰容若。顾贞观能得好友如此重托,靠的不全是友谊的。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容若这是叮嘱顾贞观:我的词集选编出版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的写真啊,你可一定要处理好了。

    料理,即安排、打理,比如宋词有“幽香不受春料理,青青尚馀秋鬓”。花间,是指《花间集》。课,是谦词,说自己这些词作无非习作而已。

    容若这里说“花间课”,并不是说他的词风效法《花间集》。容若早年曾从花间取水,这是有的,但他的词风和填词主张都是远超花间的。花间一脉是词的老祖宗,属于“艳科”,许多内容都是男人模仿小女生的口吻来写的,似乎学得越像,水平就越高,这就好像京剧里的男旦,其审美意味来自于高绝的演技和彻底的错位。于是花间之美便在于“情趣”,而非“情怀”——这可绝不能怪花间词人没品位,因为“情怀”早已名花有主,是属于诗的,而词为诗之余,是在正襟危坐一整天之后的一场放松,是在朝九晚五的疲惫之后的一间酒吧,是在门当户对的太太眼皮之外的冶游偷欢……当然,辛苦工作一天之后,也会有人会穿上燕尾服去音乐厅去听上一场交响乐,但多数人毕竟还是要去卡拉OK的。

    词,就是卡拉OK。 

    但慢慢的,通俗艺术渐渐走进文化圈了,毕竟下里巴人的影响力是无可阻挡的。就像大学生们以一个“后现代”的名词轻易地就把周星驰的早期电影提高到了艺术层面,金庸也终于被接纳为“严肃文学”的大师了。于是,无厘头和武侠小说终于可以被文化人堂而皇之地创作和吹捧了,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遮遮掩掩地躲在被窝里欣赏。

    文人士大夫的加盟又难免会使词的境界越提越高,甚至最高之处已经和诗不分轩轾了,像苏轼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哪里是在抒情,分明是在言志;哪里还有“情趣”,分明化作“情怀”;再看表现手法,这两句看似明白如话,直抒胸臆,实则上句出自孟子,下句出自宋玉,完全是学人的底子。以这种笔法填词,就好像在卡拉OK里拿着麦克风唱歌剧一样。

    而容若的填词主张,确是从花间传统而来的,只是破俗为雅,虽仍然提倡“情趣”,却不是男旦型的靠演技作来的反串,而是主张性灵,主张填词要独出机杼、抒写性情。也就是说,这是处在情趣和情怀之间的一个点,是为性情。

    所以,为容若所推崇的前辈词人,既非温、韦,也非苏、辛,而是秦七、黄九。这便是下一句里的“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鸡犬上天梯”,这是淮南王刘安“鸡犬升天”的典故,说刘安修仙炼药,终有所成,一家人全都升天而去,就连家里的鸡犬也因为沾了一点药粉而跟着一块儿升天了。

    但是,鸡犬升天这个典故用在这里,涵义殊为难解。还是先看下一句好了:“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秦七,即秦观;黄九,即黄庭坚。秦七婉约,黄九绮艳,故而并称。

    泥犁,是个佛学术语,意为地狱。佛家有一部《佛说十八泥犁经》,十八泥犁也就是俗话说的十八层地狱。到底这十八层怎么划分,各有各的说法,有说其中一层叫做“拔舌泥犁”,如果有谁说了佛家三宝(佛、法、僧)的坏话,死后就会堕入这个拔舌泥犁;其他的口舌是非如果犯得多了,也会堕入拔舌泥犁。如果这些说法属实,那么黄庭坚和秦观这两位词坛圣手现在恐怕还在拔舌泥犁里没出来呢。

    此事似乎难解:黄庭坚和秦观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绝代好词,为什么会堕入拔舌地狱呢?——这里有个掌故:黄庭坚年轻时便喜好填词,笔法多走绮丽温婉的路子,我们可以看他一首:

    画堂春?春情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暮寒轻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当时,有个很严肃的关西大和尚法云秀斥责黄庭坚,说,你写这些黄色小调,撩拨世人淫念,罪过可太大了,你将来要堕入拔舌泥犁的。

    容若用这个典故,是说:我们填我们的词,你们尽管看不上好了,我们宁愿下地狱也要按我们自己的意愿来填词。——那么,这里的秦七和黄九显然就是容若和顾贞观的自况,再看这句“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分明是说:随便你们这些鸡犬去上天堂吧,我和顾贞观是宁愿手拉手下地狱的。——这就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鸡犬升天”的典故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容若这肯定是在和一些人作对比,但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有人解释,说容若作此词时,正值皇帝笼络明末遗民士大夫、开设博学鸿词科,不少伯夷、叔齐纷纷下了首阳山,想来谋个一官半职。历代读书人,做官是普遍的第一追求,但容若淡薄名利、顾贞观也不把博学鸿词科这个橄榄枝放在眼里,两人自是秦七、黄九,坦然声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你们志在上天堂,我们甘心下地狱;你们尽可以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不务正业而下地狱的家伙,你们请便! 

    诸家注本普遍都取这个解释,但这个解释是否成立,却很难说。“鸡犬升天”的典故明显带有贬义,而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好友里不乏有钟情于博学鸿词科的,双方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壁垒,相反倒很融洽;容若自己也曾经一心仕进,还为了错过殿试而懊恼不已;容若主编的《通志堂经解》、所著的《渌水亭杂识》,也都是正经的学问之道。所以,若把这些和填词对立起来,似乎很难解释得通。
    先往下看吧。从用典手法论,容若用黄庭坚下拔舌地狱的典故属于典型的断章取义传统,因为这件事还有下文的——黄庭坚后来编辑晏几道的词集,读晏词而大有感慨,说词虽然只是街头巷尾的流行歌曲,但晏几道写词用上了诗笔,这便化俗为雅了。黄庭坚由此想到自己当年填的那些狎俗小调,还挨了大和尚的一顿训斥,看来人家说得没错,填词还得是晏几道这样的才对路。

    如此,黄庭坚等于承认自己是该入拔舌地狱的,也承认自己当初填词的路数属于三俗,那么,难道容若是要继承黄庭坚早年的三俗风格而宁可下地狱吗?——显然不是,容若用这个典故,只取“以填词为志”这个意思,不及其他。这种断章取义式的用典手法是诗词常格,前边已经见过一些,很快还要继续见到的。

    很快,下一句就是。“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瘦狂和痴肥是南朝沈昭略的典故。沈昭略为人旷达不羁,好饮酒使气,有一次遇到王约,劈头就让人家下不来台:“你就是王约吗,怎么又痴又肥?”王约一肚子气,当下反唇相讥道:“你就是沈昭略吗,怎么又瘦又狂?”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是一脸难堪却毫无办法,分明就是自取其辱么,沈昭略却哈哈大笑道:“瘦比肥好,狂又比痴好,你这个傻小子呀!”

    容若用这个典故,还是断章取义式的用法,与顾贞观自况瘦狂,把对立面比作痴肥,说你们痴肥尽管笑话我们瘦狂,是,我们是不如你们,随便你们怎么笑吧。——表面上话是如此,实则却说:就凭你们这些痴肥也配笑话我们?不搭理你们不是因为不如你们,而是因为你们不配!

    容若性格中狂放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仿佛他另外一首名篇中劈头的那一句“德也狂生耳”乍现目前,此时的容若不再是一个多情种子,而是一位旷荡豪侠。

    末句“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笑”字上承“判任痴肥笑”——痴肥们笑的是什么呢?笑的是我们的多病与长贫。这里,多病与长贫实有所指,容若正符合多病的标准,顾贞观正符合长贫的标准,两个人放在一起,这才叫贫病交加。容若最后语带反讽,说我和顾贞观一病一贫、一狂一瘦,实在比不上你们肥肥的各位风风光光地兖兖向风尘呀。

    兖兖(yǎn),是接连不绝的意思,一般用在人的身上,不同于“滚滚”,前者如“诸公兖兖登台省”,后者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容若这里“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又是一次对比,和前边“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接连构成了三组对比。这些对比的情绪是如此的强烈,使我们不禁要问:和容若、顾贞观站在对立面的到底是那些人呢?

    诸家的普遍解释是:你们志在做官,我们志在填词,是做官与填词构成了对比。
    但是,是否存在第二种可能呢?——如前述,做官与填词的对比未必存在牢固的根基,如果另辟蹊径的话,这或许是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独抒性灵的词学主张与当时另外的词学声音之间的对立。这,就要稍微介绍一下纳兰词之外的词坛风气。

    清初有两大文学巨匠,时称“南朱北王”,“南朱”是朱彝尊,“北王”是王世禛。王世禛在年轻时代作了五年的扬州地方官,白天忙工作,晚上就和词人朋友们唱和聊天,因此而带起了相当大规模的兴盛词风。但王世禛调离扬州之后,却很离奇地对填词一事绝口不提了,这就像一位一统半壁江山的武林盟主突然封刀归隐一样,把当初的一堆追随者硬给晾在那儿了。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其实很简单:王世禛年纪大了,官也做大了,觉得填词只是少年轻狂的一段荒唐经历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从此之后,王世禛的文学精力就全用在诗歌和古文上了,还开创了“神韵”一派,在文学史上都留了一笔。

    再说那个“南朱”朱彝尊,他正好和王世禛相反,先诗而后词,坐定了词坛盟主之位。朱彝尊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一代儒宗、学术大师,而这位儒宗早年也是有过一段刻骨而绝望的恋情故事的,这在他的一些小词里、还有一首超长的《风怀诗》里都有过真情的吐露。话说朱彝尊晚年要给自己编定文集,这时候有朋友劝他:“你的文集里如果删去《风怀诗》,以你的学术地位,将来说不定能去配享孔子的。”朱彝尊倒很硬气,就是不删,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但不删归不删,从朋友的劝说当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主流社会风气的。

    南朱北王,两则轶事,一个是说词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一个是说写情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但很不巧,容若和顾贞观的人生追求里,这两条全占,并且还是结合在一起的。更要命的是,当时的词学风气也正有着向醇正清雅的“思无邪”路线上发展的趋势——这可不是性灵之词,而是儒家之词。所以,容若的词作如果以上流社会的主流眼光来看,未必有多么可取。

    这时候我们再回过头来,重读“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这个“莫负当初我”似乎便有了一些深意,是说我对我当年的这些词作是满意的,是坚持的,我是什么样就呈现出什么样,不必为了什么什么而给我删掉什么什么。

    ——如果从这个角度着眼,后边的三组对比也就容易理解多了。

    举世皆誉而不加劝,举世皆非而不加沮。我走我路,任人评说。这是一个“德也狂生耳”的旷达形象,也是一个绝世才子的风流自赏。而容若的早逝,夭折了一个天才,也夭折了一个即将使鲜花开遍原野的性灵词派。  
《纳兰词典评》 人生若只如初见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快乐和感动往往来自于不求甚解,这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

    比如一句我们经常用以自励的话:“言必信,行必果”,我们觉得这才是君子气概,古人真是教会了我们很重要的人生哲理呀。——这两句确实是孔子的名言,但在《论语》里,原文还有后半句的:“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如果再往下看:“抑亦可以为次矣”,这就是说:这种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虽然都是不怎么样的小人,但也不算太糟糕,也算凑合了吧。

    现在,这首容若最著名的《木兰花令》也有相似的情况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如果只读这最最感人肺腑的头一句,必然以为这是一首情诗,也必然会把这一句抄录在心里,作为一则亘古而永恒的爱情箴言。容若这句词的魅力在于:他直指人心地写出了一种爱情世界里的普世情怀,尽管他的本意未必如此。

    我们还是先从词题看起吧。

    词题“拟古决绝词”,首先点明这首词是“拟古”,也就是说:我下面要模拟古诗的风格与题材写上一首。

    拟古是诗人们常见的写法,一般是模拟古乐府,容若这回拟古拟的“决绝词”便可见于《宋书乐志》所引的《白头吟》:“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我的心明明白白、透透亮亮,听说你现在脚踩两只船,所以我要来跟你一刀两断。——注意这个主题:“绝交”。这可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毅然决然的分手。


    后人来“拟”这个决绝词,最著名的是元稹的一组三首《相和歌辞决绝词》: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
    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
    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
    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噫!春冰之将泮,何余怀之独结。

    有美一人,于焉旷绝。
    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
    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馀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
    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
    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
    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
    生憎野鹊往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
    曙色渐曈昽,华星次明灭。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时彻。
    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
    天公若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第一首写得残酷:情人之间最好要学牛郎和织女,虽然常常见不着面,但心心相守,终老不移;可别学庭院里的红槿,早晨开得艳艳的,可才到晚上就一任东风吹得南北东西了。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渴望相守,分开之后也没多少相思。面对面尚且如此,背对背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还是一刀两断了吧,省得活受罪。

    第二首写得无耻:那个美女呀,实在美艳绝伦,我和她相别一日便如三秋,又何况一别三年呢?下边化用“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我自问如白云般干净,可谁知你在这三年里是不是也像白雪般纯洁呢?我很庆幸我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但我实在没把握我会不会也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我们实在分别太久了,就像牛郎、织女一年一见,见面那天虽然高高兴兴的,可见不着面的那三百六十四天里,隔着那么宽的一条河,谁知道对方都干了些什么呢?

    第三首写得绝情:男女之间就算夜夜睡在一起,尚且有很多隐秘沉在心底,像牛郎、织女那样一年只睡一晚,又怎能长叙这一年中的诸般事情呢?与其这样一年一会,不如干脆一刀两断算了。

    我们读元稹的悼亡诗,难免不被他的深情所感动,但读这三首,只觉得除了薄情、绝情之外,还有一副小人嘴脸。此诗背后有其本事,就是元稹(张生)和双文(崔莺莺)的一段始乱终弃的恋情。元稹大义凛然地说:“都怪那个狐狸精不好!”

    以上,就是《古决绝词》从源头到拟古的一番面貌。

    那么,容若,这个多情种子,突然也来了这么一首《拟古决绝词》,这是要干什么呀?他和哪位女子如此毅然决然地决绝了呢?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是唐代张籍的一首名诗,手法上也是拟古,拟汉乐府。全诗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表白口吻:你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但你还是送给我一双明珠。我对你的情义非常感动,便把明珠系在了我的衣服上。但是,我家并不是小户人家,我丈夫也不是贩夫走卒,我虽然知道你对我好,但我誓要与丈夫同生共死。明珠我还是还给你好了,只恨我们认识得太晚!——末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千古传为名句,但这首诗,通篇是男女之情,实际却和男女之情毫无关系。

    这首诗的题目叫做《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当时,藩镇李师道四处笼人,渐成与中央政府分庭抗礼之势,张籍也是个名人,也在李师道的笼络之列,于是,张籍便写了这首诗作为对李师道的婉拒,借节妇的口吻表白心志: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辈子是跟定中央政府了。——这便是诗词自《离骚》以来的一个重要传统:以男女情事寄托别样情怀。

    所以,诗词作品里通篇写男女的未必真是在写男女,写花草的未必是真写花草,写美女的未必是真写美女,这便是《离骚》“美人香草”的传统,把刚的东西柔化,把硬的东西软化,把直的东西曲化,以一种富于审美意味的手法来表达那些不大含有审美意味的内容。

    所以,话说回来,容若这首“人生若只如初见”未必就是在写男女情事的。

    词题“拟古决绝词”,有的版本在后边还有两个字:“柬友”,这就是说,这首词是以男女情事的手法来告诉某个朋友:咱们绝交吧!

    这首词,看似明白如话,实则用典绵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秋风画扇,是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扇子是夏天用的,等到秋风起了,扇子又该如何呢?汉成帝时,班婕妤受到冷落,凄凉境下以团扇自喻,写下了一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扇子材质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满月,兼具皎洁与团圆两重意象,“出入君怀袖”自是形影不离,但秋天总要到的,等秋风一起,扇子再好也要被扔在一边。——这就是秋风画扇的典之所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之与人,若始终只如初见时的美好,就如同团扇始终都如初夏时刚刚拿在手里的那一刻。

    一般的诗词名句总是成双,诸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诸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园”,而容若这一句却是单句流传,大约因为“人生若只如初见”通俗晓畅,而“何事秋风悲画扇”却转而用典,这个典故还不是什么通俗的典故,便造成了单句流传的命运。其实“人生若只如初见”与“何事秋风悲画扇”是一个“如果……那么……”的句式,连在一起看,语气和意思才都完整。

    下面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有的版本写作“故心人”,有的版本写作“故人心”,这个分歧的由来,在于有没有读出这两句当中的用典。是的,这两句看似白话,其实也是用典,出处就在谢脁的《同王主簿怨情》: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荼蘼,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人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谢脁这首诗,也是借闺怨来抒怀的,其中还用到“悲团扇”的典故,正是前边刚刚讲过的班婕妤的故事。谢脁诗的最后两句“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也有版本作“故人心”,后来基本被确定为“故心人”,这正是容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一语之所本。两个版本在意思上的差别倒也不是很大,大略是说你这位故人轻易地就变了心,却反而说我变得太快了——当然也可以作其他的解释,但大体都还是围绕着这层意思的。

    下片继续用典,“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这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个长生殿就在骊山华清宫,这便是“骊山语罢清宵半”,后来马嵬坡事过,唐明皇入蜀,正值雨季,唐明皇夜晚于栈道雨中闻铃,百感交集,依此音作《雨霖铃》一曲调以寄托幽思。——这也正是《雨霖铃》词牌的来历,柳永那首“寒蝉凄切”的名篇就是这个词牌。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这里的“薄幸锦衣郎”还是说的唐明皇,“比翼连枝当日愿”则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在长生殿约誓时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一对“第一情侣”在深宫夜半的情话不知怎么被白居易偷听了去,后人也就多了这样一则爱情典故。容若的意思应该是:虽然故人变了心,往日难再,但好歹过去我们也是有过一段交情的。——以过去的山盟海誓对比现在的故人变心,似有痛楚,似有责备。

    但我们始终无法说清容若的这首词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泛泛而谈。也许这是他一位故友的绝交词,也许只是泛泛而论交友之道,都不好说。但以容若为词独抒性灵的主张,想来还是前者更容易让人相信些。

    这首词,若作情事解,则看似写得浅白直露;若依词题解,实则温婉含蓄,怨而不怒,正是“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士人之风。——这样一番解释下来,也许破坏了一些人原来心中存的那一点爱情美感,但是不要紧,前边不是还几次讲过诗人们一直都有“断章取义”和“为我所用”的传统吗?那么,继承并发扬好了。 
《纳兰词典评》 后记
红楼灯熄,东篱菊凋。
想侧帽来时,兰成憔悴;玉箫去后,奉倩神伤。
情多转薄,得几分杜郎俊赏;
酒醒心醉,谁道是竹山歌楼?
梁溪高士,弹指相知;
楝亭旧友,登高为赋。
金马空门,念家中谁教鹦鹉;
谢桥流水,待秋潮寄我双鱼。
欲挽罗衣,难结连理;
空言解佩,何处闻琴?
过蓝桥而浆非易乞,写红笺而约总难凭。
饮水词工,心期独得于言外;
草堂梦好,燕钗莫遗于凡间。
泥犁何欢,携得秦七黄九;
花间何憾,管他诗正词闲。
百读而如初见,但推容若一人;
北宋之后独步,信哉观堂斯言。
骈四骊六几句,其中典故多是正文中介绍过的,
拿来游戏成文,大家也看看自己记得多少?呵呵。
    苏缨
    2007年8月于苏州小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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