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炳麟说,墨子之道德“非孔老所敢窥视”(《诸子学略说》),思之有他的道理。墨子所作所为,多非常人能为之。“裂足裹裳”,冒着生命危险止楚攻宋而无惧;“自苦为极”,在乱世之中践行兼爱非攻而不休;“摩顶放踵”,独自奔波孜孜以求天下之大义而无悔。——了解墨子一些事迹的人,不免要产生这样一个疑问: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墨子?墨子的精神动力到底来自哪里? 显然,作为当时的高级工程师,防御专家,身后有一大群弟子与粉丝的墨子,还不至于沦落到非让自己过苦日子的地步。然而,到底是什么,竟然使得墨子“自苦为极”“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这种博大深沉而源源不尽的对天下苍生的爱,到底来自哪里?难道墨子的这种“兼爱”,仅仅是一种内心的道德吗? 墨子“兼爱天下”只有“宗教情怀”与“救赎意向”,才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兼爱”对于墨子而言,绝不仅仅是一种内心的道德,而更是一种神学信仰。墨子自己所信仰所践行的那个“兼爱”,乃是一种来自“上帝”的启示,他是通过墨子对“天志”的觉悟而体现出来的。如果我们读《墨子-天志》,我们就会发现。“兼爱”在墨子那里乃是根源于“天志”——上帝的意志——“天之兼爱天下之百姓”,“天欲人相爱相利,而不欲人相恶相贼也。”墨子明确地说: “天之意,不欲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之所不欲也。不止此而已,欲人之有力相营,有道相教,有财相分也。又欲上之强听治也,下之强从事也。”(《天志》中) 与其说这只是墨子自己的想法,倒不如说这是墨子对天志的觉悟。墨子坚信:天所厌恶的是“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天所喜悦的是“有力相营,有道相教,有财相分”;天喜欢努力工作,强力从事的人;而人的本分,乃是顺服天志而已。从止楚攻宋到自苦行义,再到摩顶放踵兴天下之利,墨子无非是遵从心中所信仰的那个上帝而已。正像秦彦士在他的专著《墨子与墨家学派》中所说的那样: 墨子的兼爱还有一个更高的理论依据,即本之于“天”。《天志》明确指出,“天”是“爱天下之百姓”的,……所以兼爱就是顺天之意。 兼爱就是顺天之意,这是天所鼓励的事,而这样的人是有福的。故此墨子认为: 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天志》上) “顺天之意何若?曰兼爱天下之人。”(《天志》下) 故天意曰:“此之我所爱,兼而爱之;我所利,兼而利之。爱人者此为博焉,利人者此为厚焉。”(《天志》上) 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法仪》) 天不仅仅是明察而至公的,而且是兼爱而至善的。上帝的旨意乃是兼爱天下之人,乃是希望人们之间相爱相利,而墨子愿意做一个先行的爱的播种者,让上帝的旨意行在地上,让世界充满爱。 然而,显然,墨子在那个时代做一个播种者,是非常困难的。原因主要是人们心中普遍只有对人的迷信,而无有对神的信仰。人类是知小而不知大的,表现之一,他们只知道害怕世俗的强权,而不知道不知道敬畏至公的天德。墨子《天志上》开篇就说:如果一个人处在家族中而得罪了家长,他还可逃避到相邻的家族去,然而父母、兄弟和相识的人们尚且知道彼此相互警告劝诫;如果处在国中而得罪了国君,还有邻国可以逃避,然而父母、兄弟和相识的人们尚且知道彼此相互警告劝诫;然而天下的士君子得罪了上天,却疏忽地不知道以此相互警告劝诫。“焉而晏日焉而得罪,将恶避逃之?”。这不是知小而不知大吗? 表现之二,人们只服从于人的恶,却不知道报答天的善。墨子说: 假如现在这里有一个人,高兴地珍爱他的孩子,全部精力,一切事务,都为了有利于孩子。他的儿子长大后不报答父亲,所以天下的君子都说他不仁不祥。现在上天对天下兼而爱之,长养万物以利于他们,而百姓得到利用,则可谓厚了。然而人们不报答天,却不知这是不仁不祥。这就是我所说的君子明于小而不明于大。(《天志》中) 墨子为人类的愚昧感到可悲,为人类的不明是非而感到可怜,为人类的失义于天而感到罪恶。墨子在这里将天比作父亲,把人类比作儿子。在墨子看来,天对于人类而言,就像一个慈祥深沉的父亲;人类对于天而言,就像一个不仁不义的儿子。在天父面前,人类是有罪的。墨子作为人类中的一员,深为人类的罪恶而感到愧疚而自责。 《天志》上中下三篇,可以说揭示了墨子在那个天下失义的时代,仰望苍穹,探求天德的心路历程。仰望天空,心生敬畏,叩问良知,树立信仰。墨子说:“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天为贵、天为知”,获罪于天,无所逃避。即便是深林幽谷,即便是关上门在一个无人的场所,天必然也是明察的。所以墨子说“天之意不可不慎也”,“天意不可以不顺也”。 墨子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墨子》记载了两个关于墨子行义的故事: 故事一:墨子从鲁国到齐国,探望了老朋友。朋友对墨子说:“现在天下没有人行义,你何必独自苦行为义,不如就此停止。”墨子说:“现在这里有一人,他有十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儿子耕种,其他九个都闲着,耕种的这一个不能不更加紧张啊。为什么呢?因为吃饭的人多而耕种的人少。现在天下没有人行义,你应该勉励我行义,为什么还制止我呢?” 故事二:巫马子对墨子说:“你行义,人不会看见而就助你,鬼不会看见就保佑你,然而先生却仍然这样做,这是有疯病。”墨子答道:“现在假使你有两个家臣在这里,其中一个见到你就做事,不见到你就不做事;另外一个见到你也做事,不见到你也做事,这两个人之中,你看重谁?”巫马子回答说:“我看重那个见到我做事,不见到我也做事的人。”墨子说:“既然这样,你也看重有疯病的人。” 两个故事揭示了墨子眼中天下人的相互关系。天下人皆是兄弟,共有一父;天下人皆是臣子,共事一君。那么,谁是这个父,谁是这个君呢?非常有趣,细想一下,两个故事皆有隐喻,唯一的解释,这个父亲就是“天父”,这个君就是“上帝”。——“天父”的隐喻,与上述《天志中》的比喻暗合,而“上帝”的隐喻,与《法仪》篇“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之说暗合。这样,就好理解了。为何天下人皆不行义,墨子还要加倍行义?为何人不帮助鬼不保佑,墨子还要独自默默行义?因为墨子行义,目的乃是取悦天父与上帝。“天亦何欲何恶?天欲义而恶不义。”(《天志》上)墨子乃是因信仰而称义,因信仰而行义。——这构成了墨子内心世界强大的精神动力,兼爱天下的宗教情怀与救赎意向于是从中产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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