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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友人论文书·（清）钱大昕
前晤我兄，极称近日古文家以桐城方氏[1]为最。予常日课诵经史，于近时作者之文，无暇涉猎[2]。因吾兄言，取方氏文读之，其波澜意度，颇有韩、欧阳、王之规橅 [3]，视近世冗蔓扰杂之作[4]，固不可同日而语[5]，惜乎未喻古文之义法尔[6]。 夫古文之体，奇正[7]、浓淡、详略，本无定法[8]，要其为文之旨有四：曰明道[9]，曰经世[10]，曰阐幽[11]，曰正俗[12]。有是四者，而后以法律[13]约之，夫然后可以羽翼[14]经史，而传之天下后世；至于亲戚故旧[15]聚散存殁[16]之感，一时有所寄托而宣之于文，使其姓名附见集中者，此其人事迹原无足传，故一切阙而不载。非本有可纪而略之，以为文之义法如此也。 方氏以世人诵欧公《王恭武》、《杜祁公》诸志，不若《黄梦升》、《张子野》诸志之熟[17]，遂谓“功德之崇，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前则使方氏援笔而为王、杜之志，亦将舍其勋业之大者而徒以应酬之空言予之乎？《六经》[18]、《三史》[19]之文，世人不能尽好[20]，间有[21]读之者，仅以供场屋饾饤之用[22]，求通其大义者罕[23]矣。 至于传奇之演绎[24]，优伶之俳诨[25]，情辞动人心目，虽里巷小夫妇人，无不为之歌泣者，所谓“曲弥高则和弥寡”[26]，读者之熟与不熟，非文之有优劣也。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减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27]，《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工者”[28]，亦非通论[29]也。
注释： [1]桐城方氏：指方苞（1668—1749）。字凤九，号灵皋，又号望溪，桐城（今安徽省桐城县）人。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官至礼部侍郎。清散文家，论文提倡“义法”，为“桐城派”创始人。散文多经说及书序碑传之属，且多应酬和谀墓之作，有《方望溪先生全集》。 [2]无暇涉猎：没有闲工夫去翻阅。涉猎，指泛泛浏览，不作深入研究。《后汉书·班超传》：“有口辩，而涉猎书传。” [3]颇有韩、欧阳、王之规橅：很有韩愈、欧阳修、王安石的规模。规橅（mo 魔），亦作“规摩”，同“规模”。此指文章的格局。 [4]冗蔓扰杂之作：冗长、芜蔓、纷扰、杂乱的文章 。 [5]同日而语：相提并论。《汉书·息夫躬传》：“臣为国家计几先，谋将然，预图未形，为万世虑；而左将军公孙禄欲以其犬马齿保目所见。臣与禄异议，未可同日而语出。” [6]义法：清桐城派方苞所提出写作古文的准则。“义”指“言有物”，“法”指“言有序”。“言有物”，指作品要具有符合儒家的传统内容；“言有序”，指作品要达到“一字不可增减”的“雅洁”标准。 [7]奇正：本是兵家术语，这里借文章的常规和变化。奇指奇特变化之文，正指常规平允之文。 [8]定法：一成不变的方法。 [9]明道：阐明王道。 [10]经世：治理国家。 [11]阐幽：发扬潜德。《周易·系辞下》：“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按：“而微显阐幽”，与上句相对成文，应作“显微而阐幽。” [12]正俗：匡正风俗；挽救颓风。 [13]法律：此指文章的法度、准则。 [14]羽翼：辅佐。《吕氏春秋·举难》：“然而名号显荣者，三士羽翼之也。” [15]故旧：老朋友。《抱朴子·行品》：“捐贫贱之故旧，轻人士而踞傲者，骄人也。” [16]存殁：生死。杜诗《存殁口号二首》，每首诗怀念二人，其中一人存，一人殁。 [17]“欧公”二句：指欧阳修的《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武恭王公神道碑铭》、《太子太师致仕杜祁公墓志铭》、《黄梦升墓志铭》、《张子野墓志铭》。 [18]《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庄子·天运》：“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 [19]《三史》，魏晋六朝以《史记》、《汉书》、《东观汉纪》为三史。《三国志·蜀志·孟光传》：“博物识古，无书不览，尤锐意三史。”唐以后，《东观汉纪》失传（后人辑有《东观汉纪》残本二十四卷），则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为三史。 [20]尽好（hào 耗）：都喜爱。 [21]间有：偶然也有。 [22]供场屋饾饤之用：供科举考试场上，堆砌词藻，填塞典故之用。场屋，科举时代考试士子的考栅，亦称号舍。饾饤（dòu dìng 豆订），食品堆迭貌，这里引申为堆词塞典。 [23]罕：少。 [24]传奇：小说体裁之一。此指唐宋人用文言写作的短篇小说，明清人又仿作，以其情节奇特，语言生动，且多讽时刺俗之作，深为世人喜爱。传奇之演绎：传奇小说，铺叙夸张。 [25]优伶之俳诨：杂剧演员的插科打诨，滑稽逗趣。俳诨（pái hùn 排混），俳，滑稽戏。诨，逗趣的话。 [26]曲弥高而和弥寡：歌曲的格调越高，能属和的人就越少。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zhǐ 纸），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同弥高，其和弥寡。” [27]“《左氏》”二句：《左氏》，指《左传》，《公》，指《公羊传》，《谷》，指《谷梁传》。三者《公》、《谷》文字较简，《左传》文字较繁，而富有文学色彩。 [28]文未有繁而工者：文章没有长篇而又写得很好的。此语见方苞《与程若韩书》。 [29]通论：通达而正确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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