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我看国学》
我现在四十多岁了,师长还健在,所以依然是晚生。当年读研究生时,老师对我说,你国学底子不行,我就发了一回愤,从《四书》到二程、朱子乱看了一通。我读书是从小说读起,然后读四书;做人是从知青做起,然后做学生。这样的次序想来是有问题。虽然如此,看古书时还是有一些古怪的感慨,值得敝帚自珍。读完了《论语》闭目细思,觉得孔子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大实话,是个挺可爱的老天真。自己那几个学生老挂在嘴上,说这个能干啥,那个能干啥,像老太太数落孙子一样,很亲切。老先生有时候也鬼头鬼脑,那就是“子见南子”那一回。出来以后就大呼小叫,一口咬定自己没“犯色”。总的来说,我喜欢他,要是生在春秋,一定上他那里念书,因为那儿有一种“匹克威克俱乐部”的气氛。至于他的见解,也就一般,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至于他特别强调的礼,我以为和“文化革命”里搞的那些仪式差不多,什么早请示晚汇报,我都经历过,没什么大意思。对于幼稚的人也许必不可少,但对有文化的成年人就是一种负担。不过,我上孔老夫子的学,就是奔那种气氛而去,不想在那里长什么学问。
《孟子》我也看过了,觉得孟子甚偏执,表面上体面,其实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说,他提到墨子、杨朱,“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如此立论,已然不是一个绅士的作为。至于他的思想,我一点都不赞成。有论家说他思维缜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时候及不了人,就说人家是禽兽、小人;这股凶巴巴恶狠狠的劲头实在不讨人喜欢。至于说到修辞,我承认他是一把好手,别的方面就没什么。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如果生在春秋,见了面也不和他握手。我就这么读过了孔、孟,用我老师的话来说,就如“春风过驴耳”。我的这些感慨也只是招得老师生气,所以我是晚生。
假如有人说,我如此立论,是崇洋媚外,缺少民族感情,这是我不能承认的。但我承认自己很佩服法拉第,因为给我两个线圈一根铁棍子,让我去发现电磁感应,我是发现不出来的。牛顿、莱布尼兹,特别是爱因斯坦,你都不能不佩服,因为人家想出的东西完全在你的能力之外。这些人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思索能力,为孔孟所无。按照现代的标准,孔孟所言的“仁义”啦,“中庸”啦,虽然是些好话,但似乎都用不着特殊的思维能力就能想出来,琢磨得过了分,还有点肉麻。这方面有一个例子:记不清二程里哪一程,有一次盯着刚出壳的鸭雏使劲看。别人问他看什么,他说,看到毛茸茸的鸭雏,才体会到圣人所说“仁”的真意。这个想法里有让人感动的地方,不过仔细一体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在内。毛茸茸的鸭子虽然好看,但再怎么看也是只鸭子。再说,圣人提出了“仁”,还得让后人看鸭子才能明白,起码是辞不达意。我虽然这样想,但不缺少民族感情。因为我虽然不佩服孔孟,但佩服古代中国的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发明了做豆腐,这是我想像不出来的。
我还看过朱熹的书,因为本科是学理工的,对他“格物”的论述看得特别的仔细。朱子用阴阳五行就可以格尽天下万物,虽然阴阳五行包罗万象,是民族的宝贵遗产,我还是以为多少有点失之于简单。举例来说,朱子说,往井底下一看,就能看到一团森森的白气。他老人家解释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此乃太极图之象),井底至阴之地,有一团阳气,也属正常。我相信,你往井里一看,不光能看到一团白气,还能看到一个人头,那就是你本人(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认为不必做实验了)。不知为什么,这一点他没有提到。可能观察得不仔细,也可能是视而不见,对学者来说,这是不可原谅的。还有可能是井太深,但我不相信宋朝就没有浅一点的井。用阴阳学说来解释这个现象不大可能,也许一定要用到几何光学。虽然要求朱子一下推出整个光学体系是不应该的,那东西太过复杂,往那个方向跨一步也好。但他根本就不肯跨。假如说,朱子是哲学家、伦理学家,不能用自然科学家的标准来要求,我倒是同意的。可怪的是,咱们国家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了自然科学家。
现在可以说,孔孟程朱我都读过了。虽然没有很钻进去,但我也怕钻进去就爬不出来。如果说,这就是中华文化遗产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说,这点东西太少了,拢共就是人际关系里那么一点事,再加上后来的阴阳五行。这么多读书人研究了两千年,实在太过分。我们知道,旧时的读书人都能把四书五经背得烂熟,随便点出两个字就能知道它在书中什么地方。这种钻研精神虽然可佩,这种做法却十足是神经病。显然,会背诵爱因斯坦原著,成不了物理学家;因为真正的学问不在字句上,而在于思想。就算文科有点特殊性,需要背诵,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因为“文革”里我也背过毛主席语录,所以以为,这个调调我也懂——说是诵经念咒,并不过分。
二战期间,有一位美国将军深入敌后,不幸被敌人堵在了地窖里,敌人在头上翻箱倒柜,他的一位随行人员却咳嗽起来。将军给了随从一块口香糖让他嚼,以此来压制咳嗽。但是该随从嚼了一会儿,又伸手来要,理由是:这一块太没味道。将军说:没味道不奇怪,我给你之前已经嚼了两个钟头了!我举这个例子是要说明,四书五经再好,也不能几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换着人地嚼。当然,我没有这样地念过四书,不知道其中的好处。有人说,现代的科学、文化,林林总总,尽在儒家的典籍之中,只要你认真钻研。这我倒是相信的,我还相信那块口香糖再嚼下去,还能嚼出牛肉干的味道,只要你不断地嚼。我个人认为,我们民族最重大的文化传统,不是孔孟程朱,而是这种钻研精神。过去钻研四书五经,现在钻研《红楼梦》。我承认,我们晚生一辈在这方面差得很远,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四书也好,《红楼梦》也罢,本来只是几本书,却硬要把整个大千世界都塞在其中。我相信世界不会因此得益,而是因此受害。
任何一门学问,即便内容有限而且已经不值得钻研,但你把它钻得极深极透,就可以挟之以自重,换言之,让大家都佩服你;此后假如再有一人想挟这门学问以自重,就必须钻得更深更透。此种学问被无数的人这样钻过,会成个什么样子,实在难以想像。那些钻进去的人会成个什么样子,更是难以想像。古宅闹鬼,树老成精,一门学问最后可能变成一种妖怪。就说国学吧,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
首先,关于国学的“国”字,王小波把它批判的不遗余力。他用他那独特的尖刻的语调说到:“我对国学的看法是:这种东西实在厉害。最可怕之处就是那个‘国’字。顶着这个字,谁还敢有不同意见?……它的诱人之处也在这个‘国’字,抢到了这个制高点,就可以压制一切不同意见。”王小波把国学的这个“国”字比喻成了一根漂亮棍子,那些给想在思想领域里企图巧取豪夺的人,既可以拿它如一枚勋章样炫耀,又可以拿它做武器,把人打到颈骨折断。
第二,王小波认为国学阻碍科学进步和智慧生长。这个结论建筑在下列论点之上:(1)中国古代传统文化过分注重伦理道德和人际关系。他在《我看国学》中谈到,“孔孟程朱……如果说,这就是中华文化遗产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说,这点东西太少了,拢共就是人际关系里那么一点事,再加上后来的阴阳五行。”(2)中国传统文化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与理性科学的精神背道而驰的。因为古代的哲学家们过分关注精神的体验,他们就忽略了证明过程。如李泽厚先生所言,“先秦各家为寻求当时社会大变动的出路而授徒立说,使得从商周巫史文化中解放出来的理性,没有走向闲暇从容的抽象思辩之路(如希腊),也没有沉入厌弃人世的追求解脱之途(如印度),而是执著于人间世道的实用探求。”(3)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一种对智慧追求的热情。如前所述,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有重实用的倾向,学以致用么,没有用处的学问哪能叫学问。他有个著名的三大假设,其一就是凡人都爱智慧,他也非常推崇西方的追求客观真理的科学态度,即“追求智慧与利益无干”。但是东方的智慧是一种清醒冷静而又温情脉脉的中庸心理:贵领悟,轻逻辑,重经验,好历史,反对冒险,轻视创新,无疑,这给我们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埋下了悲剧性的伏笔,“咱们中国国家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了自然科学家。”这些论点自有其合理的成分,中国传统思想是以儒家为核心,儒家讲究仁、礼,讲究天人合一,它基本上是以心理的情感为原则构建了它的伦理学和世界观,这种智慧是审美型的,更重视整体性的模糊的直观把握、领悟和体验,而不注重知性逻辑的清晰。总之,国学所研究和强调的中国传统文化无疑与现代科学的精神相抵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们追求真理的实践历程。但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强调的道德修养,不应该成为被耻笑的缘起,也不能担起中国历史和现实自然科学落后的全部责任,一切都要客观、历史地去分析。
第三,谈谈王小波对孔孟朱子的看法。对这四人,他采取了近似的批判态度,先看看他对孔孟的评价:“孔子经常一本正经的说些大实话,是个可爱的老天真。……至于他特别强调的礼,我以为和文化大革命里搞的那些仪式差不多。”“孟子甚偏执,表面上体面,其实心里有股邪火。……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时候及不了人,就说人家是禽兽、小人。”至于朱子,王小波提到了他只是企图用阴阳五行格尽天下万物,不肯往自然科学的方向跨那么一小步。王小波对这几位人物的评价有些偏激,他以中国传统文化是伦理本位的为由对之进行了彻底的否定,但他没有注意到:西方文化在文艺复兴之前也是伦理本位的,文艺复兴之后也有宗教界人士维系着伦理-道德的层面,因此,如果没有孔子、孟子、程子、朱子以及现在提倡人文精神的众多学者担当起这个功能,那么,中国文化乃至中国社会只能走向消亡。同时,试图建立一种超越的伦理体系几乎是所有伟大思想家的共同特征。从这个角度看,王小波对传统文化几位代表人物的批判是不能令人信服的。而且,孔孟的哲学并不象王小波的那样简单和充满了价值判断,他们的思想,是中国人在历史长河中沉淀的文化心理的集中表现,它其中蕴涵的丰富思想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不能简单的加以否定。同时,也不能用自然科学的标准来要求这些思想家们,你总不能指望写诗的人去研究费尔巴哈定理吧。
第四,他强烈地批判了“国学无所不包”和“国学拯救世界”的论调。据他的描述,有人认为现代的科学文化,林林总总,尽在儒家典籍中;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文化遗产,可以坐待世界上一切寻求智慧者的皈依。王小波把这种情结的原因归结为那部分知识分子的自大和自恋,导致了对自己传统文化的过高估计,“把对自己所治之学的狂热感情视做学问本身”。他所驳斥的这种论调很像由二十世纪初期的“国粹派”承继出来的,昔时“国粹派”认为凡事都是中国的好,轻视西方科学,如今还有人鼓吹国学可以拯救世界,西方文明倚赖东方文明,抱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态度藐视四方,自认“万物皆备于我”,不是很可笑么?偏偏又是这些人,按王小波的话说,他们“弄点学问,如大山临盆般壮烈,天为之崩,地为之裂”,最后呢,生下一只耗子。民族文化与思想渊源,固然要从本国的经史里去寻觅,优秀的文化遗产我们也铁定要继承,但我们不能保证新学术、某种可以拯救世界的智慧可以从中产生。许地山先生曾说过,一个民族的文化的高低是看那民族能产生多少有用的知识与人物,而不是历史的久远和经典的充斥。正如“国粹派”的理论最终被扔进垃圾筒一样,我相信这种狂妄自大的文化自恋情节最终也会成为一个笑谈。
王小波关于国学的一番言论想必早就让一些国学研究者们心存不满,提笔反击。可以说,他的言论并不是百分百令人信服的,有些也过于偏激,他所崇尚的科学、理性与智慧并没有帮助他深入的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和价值,无疑使他夸大了国学研究中的弊端,忽视了人文科学的对本民族的贡献。但是,我们不能否认,王小波一针见血地刺痛了“国学”肌体上的恶疮,他的本意,是要用科学和理性的光芒,来找寻人类的混沌世界中的智慧。所以我想,王小波真正想要对国学研究者要说的话,即是把“国学”的金字招牌拿掉,老老实实地做一点真正的学术工作,公平地把我们的所谓“国学”,所谓“东方的智慧”,放到世界学术中去比较,看它有没有地位?假使有地位,到底是何种地位?只有如此,才能使学术内部激发个人之真血性,外部针对时代之真问题,端正“国学”的价值和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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