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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的文化价值

 谁清斋 2013-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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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罗康宁的汉语言研究

 

 

《广东九章》开篇说:“在中国,也许很难再找到一个地方,像广东这样充满争议。不仅普罗大众意见纷纭,就是经典大家也看法各异。这些意见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已经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争议结。”争议的焦点之一,便是通行在这里的粤语。

粤语,广府人称为“白话”,英语称为Cantonese。直至1934年出版的《中华民国新地图?语言区域图》才称之为“粤语”,作为汉语中的一种方言。从语言学的角度看,粤语是汉语各大方言中较为独特的一种,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与不可替代的文化价值。

一、粤语保存古汉语音韵的大量因素,从而保存不少在中原已失落的传统文化。

先看一首唐诗:

呼十却为石,唤针将作真。

忽然云雨至,却道是天因。

这首诗题为《戏妻族语不正》,作者是中唐诗人胡曾。从这首诗可以看到:“十”与“石”、“针”与“真”、“阴”与“因”,其读音在唐朝之前是完全不同的。“十”与“石”都是入声字,“十”收唇塞音韵尾,“石”收舌塞音韵尾;“针”与“阴”收唇鼻音韵尾,而“真”、“因”收舌鼻音韵尾,并不相混。到中唐之后,中原汉语发生变化,塞音韵尾脱落,鼻音韵尾归并,故此出现“呼十却为石”、“唤针将作真”以及将“天阴”说成“天因”的情况,胡曾称之为“语不正”,今天普通话也是如此。然而在粤语中,“十”与“石”,“针”与“真”,“因”与“阴”,依然区分得很清楚。清末广东学者陈澧在《广州音说》中指出:“今之广音实隋唐时中原之音,故以隋唐韵书切语核之而密合如此也。”

正因为粤语完整地保存着唐朝以前汉语的韵尾体系,也就完整保存着唐诗及唐代以前传统诗歌韵律。我国传统诗歌,是传统文化中的瑰宝,不仅集中地表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格精神,而且形成了完整的独特的艺术形式,包括韵律,将汉语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从南朝起,传统诗歌脱离乐府而独立发展,“永明体”首先将汉语的四声运用于诗歌创作,根据汉字本身平上去入声调组合变化,按照一定的规则排列起来,形成“抑扬顿挫”之美。唐代诗人在“永明体”的基础上进行两项改革,一是将四声二元化,即“平”与“仄”;二是解决了粘式律的问题,从律句律联到构成律篇,摆脱永明诗人种种病犯说的束缚,创造了一种既有程式约束又留有广阔创造空间的新体诗──律诗,同时派生出绝句。到开元时期,律诗和绝句的韵律形式已臻成熟,成为传统诗歌完美的艺术形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与生气勃勃的盛唐时代精神有机结合,将中国传统诗歌艺术推上巅峰。中唐之后,由于北方游牧民族语言的冲击,中原汉语音系发生裂变。到宋朝推行的正音,塞音韵尾彻底归并。例如苏东坡《念奴娇 · 大江东去》中的“物”、“壁”、“雪”等字,在唐代分属不同韵尾,而在这里变成了同韵字。从元朝开始通行的官话,吸收了阿尔泰语系的大量因素,包括与诗歌韵律毫不相干的翘舌音和儿化韵,而韵律中不可或缺的塞音韵尾及双唇鼻音韵尾全部脱落。没有塞音韵尾,入声也就不存在,原有的入声字分派于平、上、去三声。入声本属仄声,其中一部分变为平声,原有的平仄格律也就打乱。作诗的人要分清平仄,必须查韵书。即使分清了,原有“抑扬顿挫”之美感也荡然无存。值得庆幸的是,在中原已经失落的古代汉语音韵的基本特点,由粤语传承下来。因为粤语保存着中国传统诗歌辉煌时期的音韵,可以“原汁原味”地领略其韵律“抑扬顿挫”之美感。粤语保存着这些在中原一带已经失落的传统文化,对于继承中华民族文化遗产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

二、粤语吸收了许多海外词语,从而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一座桥梁。

粤语在保存古汉语音韵大量因素的同时,也保存着大量古汉语的词语,例如“佢”(他)、“著”(穿)、“颈”(脖子)、“面”(脸)、“翼”(翅膀)、“屋”(房子)、“镬”(大锅)、“揩”(洗)、“饮”(喝)、“度”(量)、“估”(猜想)、“匿”(藏)、“悭”(节省)、“几多”(多少)、“旧时”(过去)、“卒之”(终于)等;同时,保存了不少古百越语词,例如“呖”(有本事)、“啱”(合适、刚好)、“嗮”(完了)、“呝”(呼喊)、“埞”(地方)、“乜嘢”(什么东西)、“趁墟”(赶集)等。然而,粤语在词汇方面最突出的特点,是吸收了许多外来词语,并源源不绝地向民族共同语输送。

汉朝开通海上丝绸之路后,印度佛教便从南方各港口传入。唐朝,广州成为全国三大译经中心之一。当时的梵本经典多写在贝多罗树叶上,并用竹木夹好,经海路运入。如此一来,广州得领翻译贝经和孤本、稀本梵文版佛经之先,当时有众多的学识渊博的三藏高僧、居士、士大夫来参预译事,每译完一部经即于寺内开讲,来听讲的僧俗川流不息。随着佛经的翻译和传播,岭南出现了如释怀迪这样的一大批佛经翻译家,还诞生了中国第一部佛经——由惠能口授、弟子法海记录整理的《六祖坛经》。随着佛经的翻译与传播,大量梵语中的佛教词语便输入汉语之中。这些佛教词语有许多是首先进入广州通行的粤语,然后逐步推广到整个汉语的。例如“南无”为梵语namas的音译,意译为“敬礼”;“文殊”为梵语manjusri的音译,意译为“妙德”。这些音译词所依据的都是粤语读音。通过佛经翻译而传播的佛教词语,更多的是意译词,比如:世界、平等、方便、圆满、宗旨、刹那、过去、现在、未来、表示、解脱、妄想、烦恼、障碍、消灭、信仰、信心、心地、心机、心眼、正宗、空想、誓言、敬爱、自爱、追求、印象、恩德、理智、宿命、真空、真实、真相、化境、说法、身心、利益、普通、绝对、真理、真谛、原因、机缘、苦果、恶果等等。这些词汇在两汉以前的文献典籍无法找到,而在汉译佛经中频频出现,逐步成为汉语中普遍使用的逐渐成为常用词语。而粤语在这些佛教词语的输入中所起的桥梁作用,充分体现了广府文化开放与包容特性。

由海上丝绸之路传入粤语的,除了印度佛教词语,还有中东及东南亚语言音译词,例如“邋遢”(脏),“冚”(盖)等,有人以为它们来自百越土著语言,其实是来自阿拉伯语。明清时期,广州成为全国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随着中外交往的发展,出现一种“广式英语”,将英语单词用粤语音译,用汉语语法“组装”。由此而派生一批中西结合的词语,例如“冷衫”(毛线衣)、“恤衫”(衬衣)、“扑飞”(买票)“打波”(打球)、“波恤”(球衣)、“波鞋”(球鞋)等。鸦片战争之后,许多广东商人随之而迁往上海经商,将“广式英语”带到上海洋泾滨,由此而派生出“洋泾浜英语”。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外经济文化交往日益频繁,出现了引进外来词语的新浪潮。这次新浪潮跟前两次比较,不但来势更猛,输入量更大,而且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通过港澳作为桥梁。大多数外来词语都是先输入港澳,流行了一定时间之后,再被引进到珠江三角洲。港澳本身是粤语区,因而所引进的音译词多带粤语方音,意译词及音意兼译词也带有粤语的构词特点,加上广东尤其是珠江三角洲与港澳毗邻,这些外来词语就首先输入粤语之中,然后随着粤语的扩散而推向全国各地。同时,香港通行英语,所引进的外来词语也就以英语词为主,有直接音译的,例如“的士”(出租车)、“巴士”(公共汽车)、“飞士”(面子)、“波士”(老板)、“啉巴”(号码)、“士多”(小商店)、“贴士”(提示)、“粉丝”(崇拜者)、“杯葛”(抵制)等;也有“组装”的,例如“大巴”、“中巴”、“打的”、“领呔”、“酒巴”、“网巴”等。据语言学家语言学家陈章太、陈建民在90年代初的统计,改革开放以来,仅是通过粤语吸收进普通话的外来词语至少有600多个,其数量远远超过国内的任何地方方言。在吸收外来词语的同时,粤语还产生了一大批流行词语。例如“炒鱿鱼”、“炒更”、“埋单”、“搞掂”、“生猛”、“入围”、“抢手”、“爆满”、“人气”、“减肥”、“花心”、“靓女”、“煲电话粥”、“按揭”、“布艺”、“搞笑”、“廉租”、“房车”、“面膜”、“咪表”、“猎头”、“警匪片”、“洁具”、“穿帮”、“非礼”、“高企”、“卖点”、“另类”、“置业”、“楼盘”、“物业”等等。上述外来词语和流行词语,已经成为广府文化的一种符号,随着南风北渐而传播全国。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的《现代汉语词典》在1996年和2005年两次修订时,就收录了不少粤语中的外来词语与流行词语。修订主持人晁继周先生指出:粤方言对汉语贡献很大,有查询和解释价值的广东话越来越多。“可能过不了多久,这些方言就会变成普通话的一部分。”

三、粤语承载着广府地区大量文化品种,充分体现了广府文化的鲜明特色。

王蒙指出:“吴侬软语,三秦高腔,川语的刚嗲相济与粤语的铿锵自得尤其是各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同样是我们的语言财富。它们影响着乃至决定着我们的民族音乐,特别是多种多样的地方戏曲、曲艺和少数民族歌舞。”广府文化独特的魅力,不仅体现于广式民居、广式菜系等,更体现于“铿锵自得”的粤语及以粤语为载体的一系列文化品种。

粤语歌,是广府文化的重要品种。尤其是上世纪下半叶,随着流行文化的兴起,从香港到珠江三角洲出现了粤语流行歌曲,不仅盛行南国歌坛,而且跨五岭、过长江、越黄河,风靡全国,有些人甚至为唱好粤语歌而学习粤语。这些歌本来大都有“国语版”,但相当一部分男女青年总觉得非用粤语唱不够味。个中奥秘,就在于粤语的声调独特,不仅平、上、去、入四声俱全,而且四声俱分阴阳,所有阴调的调值高,所有阳调的调值低,本身就具有一种高低起伏之美。粤语歌之所以在汉语方言歌曲中独树一帜,就因为它的旋律跟歌词声调的阴阳是协调的。比如“万里长城永不倒”这句歌词,前五个字都是阳声调,调值低;“不倒”两字是阴声调,调值高,其中“不”为阴入,调值5;“倒”为阴上,调值35。旋律与调值相适应,唱起来十分顺口,充分表现了粤语自身的魅力。又如“浪奔,浪流”,“奔”是阴平,调值高;“流”是阳平,调值低。作者正是发挥这一高一低的特点,通过旋律的配合,产生一种起伏感,加上后面“万里滔滔”由低而高推进,表现出一浪接一浪的意境。普通话的上声和去声不分阴阳,平声虽有阴阳之分,而阳平的调值幷非低平,失去阳调的本义,因此,用普通话演唱的歌曲,不必考虑旋律与声调是否配合。粤语歌与普通话歌不同的特点,形成两种不同的文化现象。

粤剧,被称为“南国红豆”,长期以来受到各地人们的喜爱。其实粤剧不少唱腔也跟粤语一样大部分来源于外地,例如“梆子”来源于江西的弋阳腔和江苏的昆山腔,“二黄”来源于安徽的吹腔和高拨子,“西皮”来源于陕西的秦腔。还有一些小曲,例如《喜洋洋》、《春江花月夜》等,也非广东“地产”,但一经用粤语填词和演唱,便带有浓郁的“粤味”了。究其原因,全在于粤语声调与粤曲旋律巧妙配合之下,其“抑扬顿挫”之美便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广东传统艺术要打自己的名牌,就一定要充分发挥粤语及其他方言的作用。

近年来,保护母语跟保护文化遗产一样,已经成为世界各国共同关注的课题。199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通过了《濒危语言法案》,并将当年定为“拯救濒危语言年”。此后,便将对濒危语言的关注转到各地母语的保护,1999年决定将每年的2月21日定为“国际母语日”,在同年公布《世界濒临消失的语种版图》的报告中指出:“语言是保存和发展人类有形和无形遗产的最有力的工具。各种促进母语传播的运动,都不仅有助于语言的多样化和多语种的教育,而且能够提高对全世界各语言和文化传统的认识,以此在理解、容忍和对话的基础上,促成世界人民的团结。”我们研究粤语的文化价值,就要将文化自在变为文化自觉,确立文化自信,理直气壮地保护、发展粤语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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