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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曾经的甜与涩[原创]

 好好爱我吧 2013-04-12

舌尖上,曾经的甜与涩[原创]   

 

周公裔 发表在 荷韵轻香|散文 华声论坛 http://bbs.voc.com.cn/forum-5-1.html


  



  前几天写罢《舌尖上的记忆》,觉得没把记忆中的味道回味个透,心有不甘似的。当然,几十年过去了,要把那些个好味道淋漓尽致反刍一遍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不能撂下印象颇深的西瓜吧。那可是除了锅里的、碗里的,火上烤着的之外,当年最叫我舌尖着迷的东东呀。

  就是这平常之至的劳什子,在我的舌尖上,曾经绽放过怎样的甜蜜,却又涂抹出怎样的艰涩呀。



  平心而论,那时节西瓜不过孩子们玩的小篮球那般大,浅绿深绿交织的条纹,团头团脑的家伙。小的四五斤,大的十来斤,遇上运气好,拣个十二三斤的,算是捞上了巨无霸。也是那时节没有一双洞悉未来的眼睛,不能穿越到现如今。否则,看满街超大篮球、超超大篮球一样的家伙堆成一座座层层叠叠的山,或者像无数巨无霸脑袋搬家后滚满一地的高科技西瓜,不知该何等自惭形秽。那时的西瓜就是那么个“小样”,也自以为是地里头大而无当的好出产了。

  其实,货好货孬不在个头大小,而在于其内在质地。我敢以一部穿越剧的票价打赌,要是如今的小青年穿越到七十年代初的湖畔农场瓜地,看那满地小不点的西瓜,没准会不屑正眼一顾,可要是切开撬起一坨朝他们口里一塞,保不准很快就会一声“哇塞!”,然后抄起半边瓜一通猛啃不把自己吃成个血盆大口才怪!

  几十年前的我和我们那一拨亏伤了吃的吃货,就常常是这么个鲜红瓜瓤糊上嘴边脸颊、活脱脱一张血盆大口的光辉形象。

  而这样的形象,在寝室里,在禾场上,在老职工家中是演绎不出来的,往往要到队上远离宿舍区的那一大片瓜地里,才可尽情展示(虽然,那时瓜价特贱,再加上是自己队上出产,更是便宜得离谱,才三分钱一斤,可真要吃得过瘾,把肚子也吃成个西瓜,也要折煞我等三毛钱或更多的银子,再说有免费的管饱我等何乐而不为)。

  瓜地其实并不怎么欢迎我等吃货的光临。西瓜成熟的时候,种瓜人兼任看瓜人自是没得说,更有甚者,还养着一条见着陌生嘴脸就汪汪乱叫的大狼狗,那个虎视眈眈、严阵以待、只要你一跨进瓜地篱笆就要朝你恶狠狠扑来的凶样子,自然而然叫你退避三舍。幸亏这恶煞一般只是夜间值班巡守,白天不大能看到它的踪影。

  种瓜的游胡子基本上算一个忠于职守的好职工,“瓜熟期间,闲人免入”,做到了牌在人在,人不在狗在,狗不在瓜藤都扯了。任何时候,支书队长民兵连长一干队干部来到瓜田,这块牌子都是牢牢竖立在篱笆边,而游胡子本人或他的老婆、孩子至少有一个在牌子边上忙活着除草捉虫之类活计。队干部来了,检查工作辛苦了,要吃两个瓜解解渴还是可以的,但游胡子绝对不会套半点近乎,献丝毫殷勤,一人送上一两个瓜的。要是张三李四等一般职工来了,搭讪几句,说笑几句,然后让老婆从里面递上几块切好的瓜,外边的人接过一人一块,三两下啃完直叫唤,叫唤也不多给,更不可能大开方便之篱笆门。游胡子曾对我和郑鑫说,你要是心一软,门一开,让这帮子土匪进了园,咱这滚溜溜的西瓜可就遭殃了。摘走多少个不说,还踩断糟蹋我上好的瓜藤好多处,那才真叫人心疼!你们这几个知青,毕竟多读了两句书,比他们有教养。叫你们怎么注意别踩着了藤蔓,你们还当回事。唉,那些人呀……

  可我和郑鑫知道,他给予特惠待遇的知青只是“这几个”而并非“这些”,不知怎么搞的,队上知青来他这儿要瓜吃的每天都有若干人次,他虽然来者不拒,可也同其他老职工没啥区别:人在外,一人一片,走人。只有我俩外加丁鬼子、于高子、黎敏、顺妹子等六七个知青能入他的法眼,跨他的瓜园篱笆,相处一段,谈笑更是入港,篱笆门几乎成了菜园门。

  原来,他解放前夕进过两年私塾,好读也好引用些幼学琼林、增广贤文什么的。看我们几个多少显出点斯文模样(其实都是投其所好刻意为之,上衣口袋插一支钢笔、说两个诸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之类老掉牙的段子,就混成个游胡子特看重的读书人模样),就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扯起闲篇,我们取乐子似的搞些个移花接木、李代桃僵的游戏,也不完全是套他的近乎,在很大程度上还是驱遣寂寞无聊,自娱自乐心理之使然。比如把辛稼轩的“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改成“……游胡子处”,让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老游瓜田边的茅舍里绕梁三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老游与吾辈俱欢颜”,抑或来一小段薛仁贵天生九牛二虎神力篇,抛砖引玉,让老游有板有眼说一大段薛仁贵征东。似乎是顷刻间,“樯橹灰飞烟灭”,一个个血盆大口在老游绘声绘色的说唱和他老婆操刀霍霍向西瓜满地“血水”红烂漫的革命行动中诞生了。

  弄到最后,不知是清脆沙甜的西瓜汁液成了鉴赏游胡子并不入流的说唱艺术的最佳配料,还是后者成了前者的佐餐佳品。反正,那舌尖上的甜蜜味儿流淌到大脑沟回,兴奋之至地打着旋儿,终至留下毕生也抹不去的印痕。
可印痕不全是拜甜蜜所赐,至少还参杂点艰涩味道。

  游胡子大概是有点目无领导,却同几个出身不太好的“学生伢子”打得火热等等原因吧,第二年,游胡子告别瓜棚进牛棚了——不是当“牛鬼蛇神”的那个“牛棚”,而是伺候队上三四十头耕牛的真牛棚。尽管他种得一手好瓜,可路线是个纲,不突出政治的西瓜,再甜也不是好西瓜,不突出政治的人,再内行也不是合适的种瓜人。那年月的逻辑就是这样令人无语。

  话说瓜棚新“棚主”走马上任,就没有了我们的好果子吃。想吃免费西瓜吗?没门!

  不吃就不吃,不吃,我们还少长一块肉不成?我们不止一百遍地这样对自己的意志说。然而意志指挥不动舌尖,只能同它死磕。尝到的甜头岂能轻易遭棒杀,岂能轻易放弃?一番争斗,意志还是被舌尖征服了。明的不行,咱来暗的。咱成天一身泥水一身汗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翻泥巴坨,吃吃自己队上的西瓜怎么了?不就是享受自己应得的劳动果实的一小而又小的部分吗?不让咱客客气气进瓜地,咱就不兴搞两次夜袭什么的,摘一点自己的果实慢慢分享?

  可夜袭行动,毕竟玩的是心跳。那只大狼狗就是心跳的原因。不好好策划一番,贸然前往,无疑会偷瓜不成,倒流一腔血。大家都凝神思索,老半天不得要领。郑鑫手中摇着一把大蒲扇,仿佛是鹅毛扇似的,摇了几十下,孔明的锦囊妙计就摇出来了。

  妙计的核心部分就是让狼狗沉默。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支精干的行动小组出发了。我们几个人在两支手电的映照下,像一支离弦的利箭驰向无边的夜色,在距瓜地半里地时,灯火熄灭,蹑手蹑脚,衔枚缓走。摸到篱笆前50米光景,郑鑫拍了一下丁鬼子的肩膀。后者会意地点点头,提着手电筒和一个长方形匣子闪到一旁,向离篱笆门最远的东北角慢慢摸去,而我们几个人都弓着腰,更加轻轻地向篱笆门所在的西南角挪动着脚步。

  时间则是更加缓慢地挪动着,在我们看来,仿佛要凝固住了似的。

  好不容易东北角上射出一道耀眼的亮光,外带几声噔噔作响的脚步声、还伴以一串响亮的咳嗽。可立马就有更加宏大的声音压过了咳嗽声,那是一阵几乎是撕裂了夜空的犬吠声和四足狂奔搅动空气的声音,要不是早打了心理预防针,保不准会像听到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那只巴斯克维尔猎犬的怪叫,吓得毛骨悚然的。

  狼狗窜到了那束强光前,以十倍的疯狂猛吠起来,大概是要寻找光的发出者,以最快的速度对他舞动干戈似的利齿獠牙吧。可汪汪叫了好一会,一无所获,光束的背后只是一片夜深沉。不是丁鬼子比狗还跑得快,而是那手电不知被郑鑫怎么一鼓捣,开关居然可以延时控制,类似于定时器一类装置吧。当时问郑鑫,这小子神秘叨叨地王顾左右而言他,后来也就懒得问了。总之丁鬼子是到了一个狗鼻子嗅不到的安全地带之后,手电筒才自动开启,遽然刷亮的。还有摆放在灌木丛中的录音机在空转相同时间的磁带后开始播放那些效果音。狼狗怏怏然正要返回时,一股奇特的香味冲刺着他嗅觉无比灵敏的鼻翼,连忙向地上搜索。正巧那道电光照射着散发香味的食物——一个搅拌了茴香的猪肉饭团(系来料加工的产物:食堂的“来料”,自己“加工”制作的),当然里面还均匀分布着适量也够量的迷魂药“安定”。平时还颇有警觉性的狼狗此时被食物的奇香彻底俘虏了……

  倒也,倒也。瞧着贪吃的狼狗倒在瓜地上——两个时辰后药效解除,自动醒来后这畜生自会继续忠于其看门职守的。我们几个相互拍拍肩,轻手轻脚摸进篱笆内,立即匍匐下来,两人一组,一人持小剪刀,顺藤摸瓜,剪去藤蔓;一人扯大麻袋,装瓜入内……

  直到所带的两个麻袋也盛不下了,一行五人才肩扛手抬地满载战利品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个晚上,捂着自己似乎还在砰砰猛跳的心口,吃着自己智斗狼犬斩获来的西瓜,舌尖上的那个甜蜜感觉简直难于言说了。可吃着吃着,一股略带艰涩的味儿参杂进来,倒觉得更多了些回味。

  那个夏秋时节,在不同的队不同的瓜地如此这番运作了三四次,可谓屡试不爽,无一闪失。瓜好甜,心好爽,行动好刺激!可不曾想,在瓜地即将摘藤之时的那个夜晚,竟大意失荆州,我等成了一群丧家之犬,在夜色中仓皇逃窜。

  至今我仍然记得那晚我发足狂奔时超常的速度,简直到了乘奔御风的地步,那晚的目光如炬,照彻夜幕的经经纬纬,连路边的杨树叶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晚我的心更是同腿脚一起狂奔,心跳的声音鼓点似的敲击着我的心扉,还有那狼狗在我耳中制造出的最强音——山摇地动般的汪汪吼声,在我眼中盛开着的恶之花——白森森、长短交错的利齿獠牙,还有嘴唇边上倒竖的愤怒的髭须、几乎是脚不点地的发足狂奔……

  那晚的失利完全在于“安定“的不安定,或者说,不够分量不够时效的“安定”是我们这次走麦城的元凶。

  同往常一样,一俟狼狗倒地,我们就放心大胆地行动。可西瓜仅仅装了半麻袋,一道闪电伴着狂吠声朝我们飞驰而来。我和郑鑫撒腿就跑,而另一组的光武孑和西猛子反应比我们还快,可刚跑两步,光武孑就回来拎麻袋,不待他蹲下去,恶狗的气息早迎面扑来。我奋力把这家伙一拉,还是慢了半拍,光武孑只觉得左小腿表皮似乎被什么利刃轻轻割了一下,一条裤腿迎刃而开,飘飘然抚摸着腿上浅浅的犬牙印。几个人顾不上察看他的伤情,拼命地狂跑,那种境况下,想不当飞毛腿不做飞人都难。

  那晚危急情势下,没有谁顾得上看表,不然,人人都会发现自己早破了农场越野跑记录。当然,那两粒不太安定的“安定”多少还是起了一点作用,多少延缓了一点狼狗的奔跑速度。否则,无法解释常人能从飞奔如旋风的狼狗腿下逃脱的奇观,即使你自诩了一把飞毛腿什么的,也仍然不是一只狼狗正常状态下的对手。更何况,狼狗奔跑的耐力之强远非人类可以抗衡的,因此也无法解释它追着追着干嘛熄火的原因。

  “安定”之谜直到十多天后才揭晓,一个女知青失眠,丁鬼子甩给那晚那瓶“安定”,可一片两片不行,三片四片仍不管用,只是稍微打了一个盹。没一个时辰又醒来了。

  至于光武孑,直到如今,一提起这事,就念叨我当时奋力的一牵手。正是这一牵手,这一猛拉,犬牙只是轻轻刮了一下小腿表皮,血也没流多少,他自己采点草药一敷,没几天就好了。当时根本就没有打狂犬疫苗的概念。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怕风怕水过。

  那晚没有吃到西瓜,可无端飘荡在舌尖上的艰涩味道,至今仍在我大脑沟回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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