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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木心先生去纽约，去那个他一直心向往之的自由世界。他没有想到，他会去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跟十来个年轻人讲无用的文学。 那一年，木心先生六十二岁。据知情人讲他“留着甲壳虫头装嫩”。我没有见过先生本人，但见过照片。那时，他实在不像六十二岁的人。那真是让我心向往之的讲座。装嫩的甲壳虫头，口口声声希腊罗马，老子耶稣，充满了张力。尤其让我惊讶的是，先生还讲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讲新小说垮掉派。他的阅读，超前得很。和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对于现代派文学的阅读同步。 没错，这是一部私人的文学史，但，哪一部文学史不是私人的。即使N年前集体编撰的中国文学史，你能够说是集体的吗？但木心的文学史夹带着那么多他的私房话，这是他的与众不同。 特别喜欢木心借文学而生发的观点。这是他智慧的灵光乍现：“假先知都是朗朗上口。我全不信。我知道他不爱。”“马列的权，说是人民给的。艺术家的权，是思想给的。”“人要看点坏书。”“音乐不能讽刺任何东西，‘没有他妈的进行曲’。”“文学家、诗人，应该别有用心。文学家的制高点，远远高于政治家。”“一个没有文化的富国，等于肥胖的白痴。”他说曹雪芹“躲到西山，那儿没有居民委员会。”他说江南，分有骨的江南（如绍兴）和无骨的江南（如苏州）。他谈及俄国的革命诗人，引他认同的鲁迅的闲话：俄国的革命诗人，撞死在革命的纪念碑上。正是这些私房话，大见先生的通脱。讲座中，谈到藉文化之名的瞎胡调，先生会开国骂——“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这些刀刀见血的断喝，能启示一代人（尽管人数是那么少）干涸的灵魂吗？现在，只能怀想那种如坐春风的惬意了——思想、识见的惬意，到底是不常有的。这一切，幸亏了陈丹青先生的奋笔记录！ 各语种的世界文学史，一定是汗牛充栋的。但，这一部区别于其他。它的意义——极少复述，多的是观点。诚如先生所言：“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这是极其难得的。何况木心先生的观点，正如梁文道同学所说：“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先生对于文学作品的理解，全是他反刍的吐哺。因此，他的即兴判断，全是报警似的警句。 木心讲世界文学史，有他自己的幽默——那是连续五年在开世界文学家的追悼会。文学史亦必定是文学家的追悼会。讲完马雅可夫斯基，惋惜，他就说：“马雅可夫斯基追悼会，开到这里。”先生是诗人，亦只有诗人才脱口而出那么丰盈的智慧。因先生的文学史夹带了太多的私房话，我这篇随笔，也夹带几行追念先生的“诗房话”： 率性去桐乡——吃茶谈往/宾馆里读一百页木心/读着读着，觉出老先生机敏/每一行，每标一个句点，满满一只樟木箱的自信 一部报警的文学史/俏皮话私房话，藏不住的智与力/不容易，我的乡先辈/与你缘悭一面——乌镇门票忒贵 随你去一个地方——希腊、波斯，或纽约/最好，去财神湾你老孙家/不必大中华，硬壳利群有吗？/文饭诗酒，够一个通宵即可 喜你嗜烟，通脱/头脑好，智慧冷，还有你说的近乎无耻的博学/你请来的耶稣我信/你呀，新出土的文学，无关乎黑的红的别的乡土 ——《癸巳新正初二日，读木心》 2013年3月9日星期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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