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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率我真 2013-05-08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顾老的书法,許多人都喜欢,這篇小文不是讲顾老書法的成就,因为好多年前就有学者为之撰写專文,如柳曾符等先生的文章。王元化先生更是把顾老称之为「书林中之諸葛孔明、謝太傅也。雅量之美,談何容易!融厚植之學養、博洽之聞見、清澄之心地、沉著之干才于一爐,全幅人格之呈顯,即《禮記》所云」: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見《顧廷龍先生書法選集》序),可見評價之高。所以我只是跟在後面写点关于顾老书法的小事情。

 

      三十年代,顾老的书法就小有名气,在北平時,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北平禹貢学会及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館的出版物,即請顾题写书名。1939年到上海後,为人写字更多了,除了相熟的朋友,或輾轉請托之外,还有一些「不願往來之人」也來索书。1943年1月25日,顾老日記里有记:「親戚中有欲索余书者,其人实非余之所好。年來最怕为不願往來之人作书,然又以情势所难却,何如訂润例以拒之耶?」所以,顾老为人写字,訂有润例的設想似乎从此而來。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一年以後的11月1日,葉恭綽到合众图书館找顾老商量訂润例事。据顾之日记,顾老不敢过昂。葉謂,近來书画润格似无涯涘,即就現在四尺篆联已須八百,勝於前人矣。次日,葉又來电话,商润例代定人应否多邀数人。顾老以为不必。再一日,葉交代定润例。下面是葉拟的「顾起潛先生廷龙书例(照例貳拾倍)」,云:「起潛先生,仍世青箱,精揅樸学,于书法尤探討有得。近以著述尚有餘暇,勸其出供众賞。爰代訂潤例如下,为知者告焉。葉恭綽啓。屏联每尺一百元  堂幅加倍。扇册每件三百元。榜額每字每尺五百元。寿屏碑志另議点品另议。篆隸加倍色牋加半金牋加倍。墨費二成約期取件先润後书。收件处:上海蒲石路七百四十六号及各大牋扇莊暨裝池。」這張润例是我今年四月在上海淮海中路顾宅里找到的(当時找到的还有王大隆、王献唐、章鈺、聂崇岐等人的數十通書信,以及先生早年的書稿等,這都是我在写《顾廷龙年谱》時所未发見的)。如今,顾老当年的书法作品百不存一,這些年里,我一張都未見到。

 

      1960年,我拜在顾老门下,研习版本目録之学,用盛巽昌兄的話就是:熨斗童子跟着高級裁縫。顾老以为,搞版本鑒定,一定要懂些书法,要会写字,所以他規定我每天練习写毛筆字一小時,最初臨写褚遂良的「枯树賦」、欧阳询的《九成宮醴泉銘》等,黄庭坚、米芾、趙孟頫、董其昌等等都臨过。我臨的帖每星期都給顾老看,他就在臨本的字旁做糾正,有時站在我背後看我臨,偶而自已也坐在我的位子上臨上一頁,让我对照,他不要我神似,但要了解韻味。一开始我不懂,好多年後我才略知皮毛。实际上,懂点书法並有实踐,对鉴定版本中的抄本、校本、稿本都有莫大的幫助。

 

      记得六十年代初,上海美术館举办日本著名書法家丰道春海的書法展覽,預展時,顾老就帶我一起去欣赏。看了一会,我觉得实在不敢恭維,就小声跟顾老说,怎么和中國的书法家写得大不同。顾老说,不要說不好,只能说看不懂,日本人有他们的一套功夫。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左第二位執花者為顧廷龍先生)

 

      顾老曾在1963年作为中國第一次訪日书法代表团的成員去日本作书艺交流,除团長陶白(江苏省委宣传部副部長)外,还有潘天寿、王个簃。潘王都是著名书画家,只有顾老是唯一的以「书法家」身份参与的成員。我曾見到当時日方为欢迎中國书法团访日的報導,以及各种活动的照片。那次在日访问的時间很長,计一月之久,日本方面的重要书法家都見到了,也看了不少流落到日本的中国古代书法珍迹。先生的书法以金文大篆見長,为应付日方提出的写字要求,他專门帶了一本容庚的《金文編》,他隨身的小本子也都是备忘的诗词。先生的謹慎可知。在日的活动中,除了参观,就是写字,最多的一次是写册頁約二十張。从日本回來後,他在办公室里几乎从未和我们讲在日的活动,我之後來知道,都是从顾老的「訪日隨记」中所了解的。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七十年代初,上海圖书館的一些女青年(原為上海越劇院學館學員)不知怎地心血來潮,想學書法了,於是就找顧老寫字。老顾長老顾短,满口蜜糖,而這時顧的日子比前几年要好過些,所以是有求必應,來者不拒,居然寫了好几本的大楷簿。一字一格,都是毛主席诗词,那个時代只有写這个不会犯錯误。過了几年,我正好去另一個部門有事,看見地上一堆雜物廢紙,那是某部門主任清理辦公室處理出來的。突然一本熟悉的大楷簿(統一的紅方格)映入眼帘,拾起一看,竟是顧老所書。我太驚訝了,居然將顧書當廢紙,真是太糟塌文化了。看來有点知识的人雖在大图书館負責部门工作,却也不懂文化,不知顾老心血,我真為之悲哀。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顾老的书法作品多种多樣,立軸、中堂、橫披、手卷、冊頁、碑文,真草隸篆,各体皆佳。至於为各地名胜古蹟、碑林、故居、寺庙,又不知写了多少对联、扁额、題詞。最有意思且具特色的是題写書籤,這一点是其它书法家都不能望其項背的。凡出版品必有封面,凡封面必有书名,书名有印刷体、手写体之别。印刷体多为仿宋,手写体則楷隸行篆皆有。在学术界,不少作者多喜請著名学者或书法名家題籤,而出版社也喜請顾老籤题,我曾統计过,至少一百二十餘家出版社出版过有顾题籤的書。数十年來,顾老为人所写的书名题籤,大約近八百种,是当代题写书籤最多者,這是无可置疑的(顾誦芬、高桥智及津曾編有《顾廷龙书題留影》,可參阅)。我知道,啓功先生生前也为别人题写不少书籤,但不会有八百之谱。从七十年代初至1992年4月我离沪止,顾老为人题籤大多让我先睹为快,他曾教我如何挑选他所题书籤,一般來说,题籤写就四五張,凡我认为好的就在籤之右上角用铅筆画圈,然後交他最後审定。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别看题写书名,简單的几个字,可里面却大有文章,而顾老却是謹慎之至,从不马虎,這类例子举不胜举。茲以三例为之:有張善文君,請先生为他的《周易辞典》题写书籤,顾写就後即附信寄出,信中有云:「前天写了一張,觉得落款的位置和书名的行气不和谐,便又写了一張,供你使用時选擇。我的字不算好,袛是留作紀念吧。」這是1995年的事,先生92岁。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还有一例,是93岁時的,先生在中华书局的張世林陪同下去中国历史博物館看《吳大澂信札》,並应史树青先生之請,当场題写《塤定藏陶》、《石鼓文新解》书籤。写就後,在场的諸位先生看了,都贊不絕口,认为写得太好了。而顾老却不满意,说筆太細了,写得不理想。中午,历博宴請顾老後,顾对張世林说:「刚才的书籤没有写好,你把那两本书的名字写在我這个小本子上,等我回去後重写,你順便給史先生打个电話,告訴他等我寄去新写的书籤再用。」1990年時,張秀民先生請顧老為他的《中國出版史》題寫書名。顧老有信復之,云:「屬題大著書籤,茲寫兩條,請法家選采,如不合式,可重寫。弟作題簽,因不滿意,可重寫,最怕寫佳紙舊牋,寫坏後一無辦法。我與兄約,今起大著題簽,由我承包,兄其允之乎?」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在顧老家不大的客廳里,放著二個書架和一個書櫃,書櫃的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啟事:「衰病侵尋,憚于握管。即日起,停止寫字,願親友亮鑒!顧廷龍拜啟。一九九0年六月廿四日。」這一年,顧老八十七歲。1987年10月,我從美國返滬後,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去看望顧老。剛坐下不久,即有客人來,原來是索字的。顧老好說話,一般情況下,他都會答應。客人走後,我即說,我應該在大門上貼一張告示,就說您身體不好,即日起,不再揮毫,請諒解之類的話。顧老一聽,忙說,不可不可,人家喜歡我的字,又上門來討,我怎么可以拒絕呢?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這張啟事是1990年4月我離滬去港後貼出的,次年我返滬探親,抵滬當晚即去顧宅,客廳里傢俱擺設都原樣未動,只多了這張啟事。我笑著對顧老說,我一走,您就掛免戰牌了。顧老也笑了,說沒有辦法,來的人太多了。我這時卻為難起來了,因為我在離港前,打電話向饒宗頤先生辭行,並問上海有什么事需要我辦的?饒先生說,能否求顧老為我寫一幅字,現在能為我寫字的只有李一氓和顧先生二個人,而李一氓剛走。我說那容易,寫什么內容呢?饒說,潮州家鄉的祠堂現在也向游客開放了,成了景點,那里有我早年讀書的地方,要么請顧先生為我寫「選堂舊讀書處」六個字,要落款鈐印,將來要做成匾掛出來的。我在無可奈何之下,把情況跟顧老說了。顧說,沒關係,你返港前來取吧。後來,饒先生看到顧老所寫特別高興,連說:好好。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顾老的书法,得到了社会的公认,爱好「顾体」來索字的越來越多,美國、日本就不説了,就連新加坡航空小姐也來信求书。有件很有趣的事不妨説説,前几年,我为撰写《顾廷龙年谱》專程回沪收集資料,顾誦芬先生(顾誦芬为中国科学院暨中国工程院两院院士)也如約飞上海协助。我在顾老的寓所里遍阅顾的友朋书札,居然看到一封「小朋友」的信,上书:「顧爺爺:您好。我是一個山村里的孩子,挺喜歡寫毛筆字和畫畫。雖然這對我這樣一個農村人來說,沒有什么用處,但我一有空就學著寫字畫畫。顧爺爺,有一次我在《書法》這本書上看到了您寫的字,您的名字中的‘  ’(簡体字)都是(龍)這樣寫,但我查了字典,‘   ’字的大寫應是(龍)這樣。我還在別的書上見到過「」字象(龍)這樣的寫法。不知為什么?我想這不是別字,但又說不出為什么這樣寫,所以就來信問您了。顧爺爺請您告訴我好嗎?此致  敬禮   哦顧爺爺祝你身体安康了。小朋友:鄴健青  11月23日。」「哦我的地址是:浙江臨安縣枉塘鄉亭口村」。

 顾廷龙先生书法二三事

      這封信,沒有年份,我看見時信封已不在了,想來應該在九十年代前後,也即顧老的晚年,或在九十歲左右。顧老做什么事都特別認真,他沒有讓小朋友失望,鄭重其事地在信後寫下了複信的草稿。「親愛的小朋友:最近接到你的來信,很高興。你提的問題,很有意思。‘龍’字應照簡體寫作‘’,我因為是自己的名字,按簡體字規定,專名字可不一定改簡體,自己的姓名,按習慣寫作‘龍’。‘  ’的繁體應作‘龍’,但‘龍’字,隋唐書法家,常簡作‘龍’,或作‘  ’。中國文字都是由繁到簡的。現在都應遵照簡體字表書寫。你認為對么?」如果鄴健青當年在十歲左右,那他現在應該是一位年近三十的壯年人了。

 

      顧老為人寫字,是從來不收分文酬金的,那個年代,已有不少書畫家在「向錢看」了,而且顧老的字在上海書店的二樓門市部內也被明碼標價。所以有些到顾宅來索书的來客不好意思,會送點煙酒茶葉之類的,有的則空手而來。但顧老從不在乎這些,每張字都是認真完成。我以为顾老的书法是温润靜穆、平和自然、婉丽淸逸一類,可以給人以一种玩味无穷、流連忘返、細嚼不尽的意味。即使是九十以後所书,手都不抖,真可見其筆下不老。

 

      顾老从不以书家自居,津以为大凡书家有底气且低調者,方是大角色。顾老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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