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寂 寞 的 河 流 文：沈海融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在数千年前某个黑暗的晚上，在楚地纵横交错的河流之上，就是这样一首清灵婉美，忧伤缥缈的情歌，如雾霭一般弥漫在寂寞的夜空中，那声声压抑不住的爱恋和忧伤简直唱断人肠。 我想，那一晚的河流是寂寞的，歌者的爱意如满涨的潮汐塞透了河流。那是怎样的爱意呀？星光闪烁下的河流，被一种鼓荡的悲情缓缓指引向前，忧伤的越女在兰舟之上轻击桂桨，把内心的寂寞全部挥洒在了微漾的水面上。碧波澹澹，桨声潺潺，却荡不开，也敲不破夜幕下藏着的渴望，那是一种无人理解的悲伤，没有弦歌相和，却能在一瞬间让人从心底到肌肤升起无限的爱怜！以致隔着千年的时空，那深深的寂寞、孤单，还能自一个个音符中飘出，弥散于空气，传入肺部，流于血脉，让人窒息。 然而就是这样一首情歌，却远在《楚辞》之前，就连情歌三百的北方《诗经》也没有记载过。这样缠绵的情歌、亲昵的握手、超越权力、身份藩篱的质朴爱情、引入某种游戏规则的求爱过程、浪漫自由的格调、愉悦身心的美男子形象，恐怕是北方诗歌所不能比喻的。北方的诗是入世的，家国、边塞、征夫、怨妇，活生生的生活，乐在其中，苦亦在其中。诗里岁月看得到人间喜乐愁苦，无需想象，一切都是那么直白，毫无羞涩。 生发于南方楚地的辞章却仙气飘逸，瑰丽奇幻。楚地早承殷人尚鬼之风，所居江汉一带，山川秀异，花草芳美，似乎比之北方农耕的艰辛，这里因为山泽之饶，鱼稻之利，生活要来得容易许多。歌声里自多了活泼自由的气息，更有了真正审美意义上的诗意。所以，南方楚越文化迥异于严谨肃穆的北方文化的魅力所在，就是：自由、浪漫、瑰丽、传奇。楚地的《越人歌》是缠绵的，自由的，又是勇敢的，楚越的女子追求爱情的热力和勇气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映红了烟波浩渺的鄂渚，穿越了春秋。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喜欢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当鄂君子晰泛舟河中，打浆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首美丽的情诗。 我似乎能够想象出当这样一首美丽清婉的情诗放在鄂君子晰的面前的时候，他的心刹那就被浸透了一种清得可以溢出来的情愫，就像是李清照的词里“清露晨流，新桐初引”那般的通透、纯净、醇美、芬芳。这是子皙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他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被这美丽的情诗打动了，还是真的被那唱歌的越女打动了，亦或他知道能够唱出这样婉转动情却清澈芳香的歌的那个越女一定也是个内心清澈宁静的女子，于是，他微笑着牵起那个越女的手，和她一起泛舟远行。是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也能够想象出越女唱这首歌时是多么的忧伤和寂寞：似有若无的羞怯，少女初次敞开心扉的洁净和卑微，这卑微不但是因为那乘着青翰之舟的王子与自己一介布衣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而她自己在遇到王子之前，一直就是在这郁郁林木，山围水绕的林间的逍遥女子，以山林为伴，与鸟雀同憩，没有觉得这样的清净有任何的不妥，可是，当他遇到了王子，她才觉得自己的“低到尘埃里去，心却在尘埃里开出花来”了。所以，越女是大胆的，按耐不住的寂寞和情欲，使她用一种特有的歌唱方式来来排遣内心的孤寂，她的语调却又是淡然而又从容的，从容里隐含着一种悲情，把那一晚的山色，水波，小舟，细桨……统统笼罩上了一层缓缓的痛楚。也许正是这种似有若无，却又婉转的幽怨，才最终让鄂君子晰欲罢不能，辗转反思，而去求一个答案吧！ 由此，我想到了古代女子那种伟大的隐忍，如果爱不能，就宁愿安放在心里，甚至可以不必相守！苎萝溪边浣纱的西施，她之所爱在范蠡，而范蠡不能爱，因为她有更重大的责任，为此，她愿意让深爱的男子把她交给她根本不爱的吴王，她把自己的爱藏起来了，只愿意这样去朝朝暮暮的思念，只愿意听从命运的安排。汉宫里的昭君，她之所爱呢，也许她是想爱元帝的吧，但是爱不成，因为毛延寿不许，她还爱着自己的国家和故乡，可是，她走了，忍下了所有的爱恨牵绊，只带走了那把琵琶，那滴血的心在大漠的猎猎风中被风干。想起貂蝉，想起小乔……为什么那么多的女人竟然能用柔弱的双肩担负起一个国家的命运？ 我不懂为什么一个国家，到了最后，居然要靠那么多的女人来担负起责任，为什么不早点修文励志，为什么要自己犯了错，让一个女人去力挽狂澜？这样的国家即使真的可以复兴，在历史面前也是很可笑的。所以，伟大的隐忍其直接的后果是通往悲剧和传奇，它不再是寂寞过后的热情。然而，绵长悠远的家国故事、红颜悲剧，又怎能抵得上眼前的轰轰烈烈，也许，真的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女人的性灵，楚越之地山川水泽的温婉与含蓄造就了越地女人的柔情与开放，她们不再隐忍，即便隐含着寂寞，她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把胸中的万千情思唱了出来。 所以，《越人歌》是寂寞的，即便有着美好的结局，但也是一场注定寂寞的爱慕。人心深处最真切的爱意莫过于此，这种爱慕不单单是两三千年前楚越女子寂寞的心声，它更像一条寂寞的河流，顺延历史而下，更有多少爱恨情仇、缠绵悱恻的传说湮没在这条河流之中，虽已远去，但当我们一但聆听到来自千年时空中的惆怅之音，多少会勾起我们心灵上未曾消失的一些孤独，一些寂寞，一些情思……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