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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的苍凉与温馨

 昵称12513431 2013-05-27

  那年,我十二岁,弟弟九岁。

  立冬之后,奶奶患了胃病,卧床不起。父亲和母亲四处求医,给她治疗。阴历十一月底,她的病情大轻。家里又出现了多日来少有的欢乐,可这欢乐的气氛很快就消失了。

  腊月初三,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这天上午,父亲再也按耐不住他那颗焦灼的心,不等山上的雪完全融化,就带着几个红薯面窝头和十余斤玉米糁,上山拾柴。春节要到了,过年的一切费用还没着落,父亲急啊!

  父亲走后的第四天早上,天突然阴起来,早饭后,天又下起了雪。做午饭时,有人捎息说,上午,在下山的路上,父亲跌倒在两米多深的崖下,右腿骨折,被送到了马山医院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抱住正在做饭的母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把我紧紧搂到怀里,呆若木鸡般地看着漫天飞雪,两滴热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滚下来,凝止在脸颊上。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问母亲咋了,出了啥事。母亲沉默不语。奶奶又问,母亲吞吞吐吐地骗奶奶说:

  他他他外爷病了。

  母亲说完,用粗糙的手拭去我的泪水。

  别哭了,娃儿,你外爷过几天就好了。

  母亲让我给奶奶和弟弟做饭,她去借钱。母亲回到家里,我已把饭做好。她给奶奶说了一声,就拉着我冒着风雪,去马山医院。

  我和母亲下了车,飞跑着去到医院。医生正在给父亲的右腿打石膏。父亲咬着牙,忍着剧疼,额头上布满密密的汗珠。看到父亲,我嘴一咧,又哭了。母亲用手巾擦去父亲额头的汗珠。父亲看着母亲,母亲看着父亲,彼此都沉默着。病房里很静。窗外的风雪声从门窗的缝隙里飘进来,在病房里回荡着。

  石膏打好后,父亲和母亲叫我回家。我爬在父亲的床边不愿回去,我想和母亲一起陪伴父亲,伺侯父亲。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

  娃儿,听话,快回去,奶奶和弟弟都得你照料。记住,和弟弟一块好好上学,别贪玩,把书念好!

  我听了父亲的话,含着泪回家了。

  父亲是在住院后第五天上午出院回家的。第四天下午,医院又一次催交压金。母亲要去借钱。父亲不答应。他叫母亲把医院的帐结了,再少买点药,出院回家。母亲说服不了他,只好依了他。

  母亲架着车把,我在车后推。踏着深深的雪水,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灵的天空和这茫茫雪天一样苍凉,那浓浓的酸涩包裹着我幼小的心灵,我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再站起来,我不知道奶奶看到父亲打了石膏的硬梆梆的腿会悲伤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若父亲真的站不起来,身子孱弱的母亲如何挑起这副沉重的家庭重担。我一路无语,一路沉思,平生第一次这么伤心地走着,这么深刻地思忖着。

  回到家里,奶奶正在烧火做饭,见我们回来,她一手按住凳子,一手扒住锅台沿,努力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地,一边往外走,一边连声问:

  咋了?咋了?出啥事了?

  父亲嘴张张,没说话。母亲急忙迎上去,搀住奶奶。她把父亲摔折腿的事给奶奶说了。奶奶无比艰难地圪蹴下来,双手插进父亲的裤腿里,抚摸着那硬硬的石膏,浑浊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风仍在刮,雪仍在下。风无情,它吹着奶奶的白发,那白发摇曳着,如荒原上的枯草。雪无情,它落在奶奶的头发上,脖子里,融化成冷冷的水滴。

  这天上午,母亲把饭端给奶奶,她勉强吃了半碗,就搁下碗,又躺下睡了。由于伤心过度,奶奶的病又加重了。这一病,她再没站起来。

  吃过午饭,村里的人们陆陆续续来我家看望父亲和奶奶,有带一碗白面的,有拿几个鸡蛋的,有逮只老母鸡的。书银叔把家里仅有的十余斤白面全背到了我家。五奶奶拄着拐杖,把儿子邮给她让她买帽子和靴的十元钱送给了母亲,叫母亲买营养品,给奶奶和父亲补身子。这些东西,在现在,的确太微不足道了,但在那个年代,对于非常贫穷的乡亲们来说,却是无比的珍贵。乡亲们那诚挚的感情充盈着我们那破破烂烂的土坯茅房,我们全家人心里都激荡着股股暖流,以至几十年后,每每忆起,心里还是一片炽热。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的腿日渐见轻,可奶奶的病却一天重比一天。腊月二十这天上午,奶奶突然连续不断地说糊话。父亲对母亲说:

  妈恐怕闯不过这一关。你去找找老队长,让他帮咱贷点儿款,把妈送到县医院。

  父亲说完,啜泣不止。

  第二天,天晴得特别好。早饭后,堂哥和母亲用拉车拉着奶奶进城了。

  母亲走后,父亲一直失了魂似的,躺在床上。除了做饭,我一直守在父亲床前。一向活泼好动的弟弟也坐在门口,双手托着腮帮,望着那阴沉的天空出神。腊月二十夜里,下起了入冬以来的最大一场雪。

  夜里八点多,天刮起了大风,院里那光秃秃的白杨树在风中疯狂地摇摆着,发出凄厉的声响。窗户上堵风的灰土土的塑料膜忽啦忽啦地响着。风从几个破洞里吹进来,屋里冷得如冰窖。我好几次走过去,把塑料膜抻抻,用竹篾、木棍撑撑,但始终没堵住这凛冽的寒风。我和弟弟坐在父亲的被窝边,缩着头。弟弟不断地吸溜着流到嘴唇的鼻涕。屋里一片黑暗,一片沉寂。也不知什么时候,风小了,雪却下起来。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了床。院子里的柴草全湮没在雪中,地上的雪足有半尺厚。我做好饭,把饭端给父亲。他喝了两嘴,就放下了。他望着窗外的大雪,有气无力地说:武子,你赶紧吃。吃了饭,去城里看看你奶奶,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奶奶

  父亲没再说下去。听着父亲的话,想着奶奶前天说的糊话,我蓦然意识到父亲心中的惶恐,意识到我家将降临一次更大的灾难。

  爹,你放心,奶奶会没事的。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满怀深情地看着我。

  我踏着厚厚的积雪,慌慌张张地向公路跑去。在离公路约五十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迎面过来的堂哥和母亲。我飞跑过去。母亲两眼红肿,脸色腊黄。奶奶在夜里三点多闭上了眼睛。我掀开被子,看着奶奶的遗容,心如刀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四野一片白茫茫灰蒙蒙的,路上行人寥寥,车辆稀疏,偶有几只小麻雀在树枝上、雪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和母亲用力推着车,脚下响着刺耳锥心的咯吱声。

  在村头,堂哥放了一串鞭炮。人们听到鞭炮声,纷纷走出门。旭子哥走上前,一手攥住车把,一手从堂哥肩上取下襻绳拉着车子往我家走,桂荣嫂流着泪走过来推车。车子停在已被邻居清扫了雪的院子里。父亲拄着拐杖,哭着从里间大步走出来,爬在车子上放声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震得白杨树上的雪大块大块地下落。

  埋葬奶奶需要一大笔钱,对于负债累累的我家来说,确实无能为力。父母为此忧心忡忡,束手无策。正在这时,老队长来到了我家。他问明情况,沉思片刻说,这事由他具体安排,叫父亲、母亲别熬煎。

  老队长打响村中那口大钟,把全村人集中起来,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今年,彬子家事多,一桩接一桩,花了很多钱。现在花婶又老了,埋葬花婶急需用钱,咋办?他家的情况大家都看得清清的,大家得帮一把。远亲不如近邻嘛!这次凡去他家帮忙的,一律回家吃饭。另外,散会后,由秀娟和秀英负责,每家收一斤白面和三斤玉米面,供来吊孝的亲戚朋友吃。老队长说完,又急急忙忙地去找信贷员为我家贷款。

  埋葬好奶奶,收拾好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已是二十七下午。这天夜里,吃过饭,母亲、我和弟弟围坐在父亲床前的火盆跟。灯光如豆,屋里一片昏暗。父亲突然打破沉默对母亲说:

  明哩,让武子和林娃去给那三挑柴卖了。过年了,娃们总不能连点肉都吃不到嘴里。

  母亲沉默良久说:

  卖两挑,撇一挑蒸馍烧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母亲把两挑柴抬到车上,用一根草绳煞紧。我走进里间,向父亲告别。父亲把我叫到床边再三嘱咐:

  两挑柴有二百七八十斤,一斤最低卖一分五,两挑柴最低能卖四块二。卖后,割二斤肉,割二斤豆腐,再称个二斤粉条。

  我答应了父亲,走出屋子,和弟弟拉着柴一起上路了。

  路还没有开冻。黑黢黢瓷实实的路面如抹了油一样光滑。我和弟弟十分吃力地走着。走了将近一半路程,天刮起了大风。一阵风后,下起了绿豆般大小的雪粒。

  走了一个多钟头,终于来到了柴木市场。这里没有一个人,显得空旷而寂寥。我和弟弟把棉袄裹紧,笼着手,靠车站着,双眼环视着周围。

  哥,下着雪,有人买柴?

  会有人买的,别急。

  这天上午,时间似乎走的特别慢,像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蹒跚在光滑的雪路上。整个上午,柴木市场上,一直没有别的人来卖柴,也没有人来买柴。

  哥,咋还没有人来买柴?弟弟泪水汪汪地问我。

  我把弟弟拥入怀中,用手擦去他的泪水,不住地安慰他。正当我和弟弟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位中年人走了过来。我们以二分钱一斤把柴卖给了他。他要我们把柴送到他家。我和弟弟很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这位叔叔家里,他叫我们坐在火盆跟烤火。几分钟后,大婶端着一箅玉米面馍走了过来,她取出两个让我和弟弟吃。大叔从车上下了柴,走过来,坐在火盆跟,一边烤手,一边和我们拉家常,。当他听了我家的遭遇后,不住地唉声叹气。大叔留我和弟弟吃了饭,叫大婶取了十元钱,强塞给我。我和弟弟又返回街上,按父亲的要求办了年货。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搅面糊,说要蒸半箅白馍。我感到意外,家里明明一个麦子也没有,哪来的白面呢?我问父亲。父亲说,上午大队有三位叔叔来了我家,给我家送来了三十斤白面和十元钱。这个春节,我们不仅吃到了白馍,吃到了饺子,吃到了香喷喷的肉,我和弟弟还穿上了新衣裳。

  后来,我考上中专,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弟弟没上成学,在家务农。农忙时,他在家干农活,农闲时,他外出打工。我们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苦尽甘来的我们仍时时铭记着那个冬天的故事,时时回味着那个冬天的苍凉与温馨,尽管那个冬天已经逝去了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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