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张正明（系湖北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研究员）
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思维方式颇异其趣，既令人困惑，又耐人玩味。 东方以中国——尤其是古代的楚国为表率，西方以地中海沿岸的文明古国——尤其是古代的希腊为表率。从公元前6世纪中叶到公元前3世纪中叶，东方的楚人和西方的希腊人几乎同步达到了古代文明的顶峰。楚文化之所长即希腊文化之所短，楚文化之所短即希腊文化之所长。这个二元耦合的格局，酷肖太极的两仪。 《庄子·秋水》云：“大知观于远近。”对我们来说，“远”的就是西方，“近”的就是东方。东方思维方式和西方思维方式，只有在比较中才能显示出各自的特性和特色。 一、迹象 (一)科学与技术 西方看重理论，东方看重经验。知识，在西方哲人看来是目的，在东方哲人看来就只是手段了。苏格拉底说：“美德就是知识。”柏拉图认为做实验是亵渎神灵的行为，造器械是低级下流的行当。毕达哥拉斯住宅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书：“未学几何者免进。”一个学生问欧几里德：“学几何有什么用处?”欧几里德勃然变色，对身旁的仆人说：“去拿三文钱来把那个年轻人打发走，因为他居然想知道学几何有什么用处。”这等话只有西方哲人才说得出来，这等事只有西方哲人才做得出来，在东方是不可思议的。 东方哲人所追求的，若非“仁”和“义”，则必“道”和“德”。至于科学知识，却是无关紧要的。但是，他们看重经验，这可以举《庄子》的两则寓言为例。寓言“郢匠运斤”，说楚国的郢都有一位姓石的木匠，技艺高超，让一位朋友站在街旁，在这位朋友的鼻尖上抹了一点石灰，抡起斧头，风驰电掣般砍过去，石灰被削得一干二净，这位朋友的鼻子全然无损。寓言“疱丁解牛”，说宋国有一位厨师擅长杀牛，动作同最好的舞蹈一样悦目，声响同最好的音乐一样悦耳，只在肉与骨之间运刀，不用多费力气就能把牛分解成肉是肉、骨是骨，一把刀子杀了19年的牛没有磨过一次，却还像刚磨过的那么锋利。前一则寓言讲准确，后一则寓言讲巧妙，二者都靠经验。熔模铸造法是西方先发明的，但最复杂、最精密的铸件出现在东方。如曾侯乙的尊和盘，至今无法复制。黄金分割律是西方的毕达哥拉斯发现的，对音乐和美术都有用，而毕达哥拉斯 既不是音乐家，也不是美术家。东方在毕达哥拉斯之前就有了应用黄金分割律的经验，然而不知黄金分割律(1∶0618)之理论为何物。 15世纪以前，科学理论通常不能获得近期的经济效益，因而在物质生产上是看重经验的东方领先。16世纪以后，科学理论比较容易获得近期的经济效益了，看轻理论的东方就落后了。 (二)美学与艺术 西方讲求逼真，东方讲求传神。西方也有讲求传神的，但须以逼真为基础；东方也有讲求逼真的，但须以传神为前提。西方对艺术是愈具象愈擅长，东方对艺术是愈抽象愈擅长。因此，最具象的雕塑是希腊人戛戛独造，最抽象的音乐是楚人遥遥领先。诗歌也如此，希腊人擅长叙事，楚人擅长抒情。希腊艺术是模仿性的，楚艺术是创造性的。 (三)哲学和方术 西方倚仗论证，东方倚仗领悟(静观、默照、玄览、冥悟)。 西方的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东方的一指禅(遇门徒发问时，竖拇指以示之) ，形成尖锐的对比。 西方倾向于把神人格化，东方倾向于把人神格化。西方的神大抵与人同形同性，东方的神资格愈老愈奇。西方发展了各种体育竞技，东方发展了气功、内丹功、外丹功等等。
二、缘由 (一)生存环境 西方历史的中心舞台在地中海，东方历史的中心舞台在“海中地”。地中海在西方历史上的地位是众所公认的，兹不详述。 东方的中国人，早在《尚书》时代就以为自己生活在四海之中了。“四海”，本义是东、南、西、北四个海，转义有四方、四境、四裔等。16世纪晚期，利玛窦在广东看到一幅中国人绘制的世界全图，这图中间的大陆是明朝的15个行省，周围是大海，海上的若干小岛是其他各国，所有小岛加在一起比明朝最小的一个行省还小，这是一幅典型的“海中地”之图。 “海中地”不仅被看成是世界的主体，而且被看成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渊薮。“天朝无所不有”的观念根深蒂固，升到哲学上去，就是“万物皆备于我”。 (二)文化传统 地中海区的文明中心和民族主体都是变动不定的，此荣则彼枯；“海中地”区的文明中心和 民族主体却是稳定不移的，文明中心不出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民族主体是华夏。地中海区的文明内虚外实，是花环式的；“海中地”区的文明内实外虚，是花团式的。地中海区在政治和学术上都无正统可言，就连有继承关系的也常被看成是没有继承关系的， 数典忘祖可以为常；“海中地”区在政治和学术上都有正统可寻，就连没有继承关系的也常 被看成是有继承关系的，攀龙附凤相沿成风，因此，元朝承认宋朝为正统，儒家、道家以及 后起的佛家则是学术的正统。 (三)思维习惯 基于生存环境方面和文化传统方面的反差，西方人和东方人有不同的思维习惯。 西方人觉得世界是支离破碎的，如同许多相互挤压、相互撞击的版块；东方的中国人觉得世界是完整和谐的，早在战国时代就构拟了一个理想的体系，从中心到周围，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各五百里，要服和荒服是由所谓蛮夷戎狄居住的。 西方人容易觉得天与人是相分的，东方的中国人容易觉得天与人是相合的。 西方人总是从地中海这边望着地中海那边，习惯于外向、外求；东方的中国人总是四面望着中间，习惯于内向、内求。 先秦时期的中国，东部民族下葬时头向从东，西部民族下葬时头向从西，南方民族下葬时头 向从南，北方民族(夏、殷、商)下葬时头向从北，通例如此，像一朵迎春花的四片花瓣，这是举世独有的奇观。传说的“黄帝四面”，以及商代人面方鼎，就是这种文化模式和思维模式的象征。 西方人习惯于大开大阖的革故鼎新，东方的中国人习惯于自我修正、自我调适的踵事增华。
三、趋向 近代和现代的趋向是：东方是学习西方，而西方则在学习东方。西方和东方都有一座“围城”，城里的人想跑到城外去，城外的人想跑到城里去。无论科学与技术，美学与艺术，哲学与方术，乃至政治与军事，莫不如此，然而程度不等。 君不见，在东方人学习西方的科学与技术的同时，西方的一些科学家运用道家的理论，发明了二进位，创立了有机建筑学派，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和化学奖，还写出了洋洋大观的《中国科学技术史》! 君不见，在东方人学习西方的美学与艺术的同时，西方的一些美术家学习了东方美术和非洲美术，创立了各种各样的现代美术流派! 君不见，在东方人学习西方哲学的同时，西方的一些学者在学习东方哲学!在华盛顿的一家不大的书店里，竟同时有十多个版本的《老子》英译本出售。在东方人学习西方的体育竞技和医道药理的同时，西方有越来越多的人醉心于东方的针灸、气功和武术! 君不见，在东方人学习西方传来的种种社会学说和政治理论的同时，美国前总统里根在一篇国情咨文中引用了《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说它对美国也适用!在东方人学习西方的军事技术的同时，美国的西点军校在讲授《孙子兵法》!在海湾战争中，美国官兵人手《孙子兵法》英译本一册。 在未来的世界里，东方思维方式和西方思维方式都将因交流而得以提高，但彼此仍将有相异之处。 下个世纪东方思维方式的主流，或许是不薄理论爱经验，不薄逼真爱传神，不薄论证爱领悟。
zgx风清雨润编辑整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