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昆剧传习所可以说是现代昆曲的摇篮。我有幸作为它的学员之一,十一岁入所学艺,距今已六十余年。很早就想将亲历情形记录下来,为昆曲发展史的研究提供一点材料,但由于环境和健康原因,未能如愿。1983年夏来京,得到北京昆曲研习社研究组协助,整理成文,又经赵景深教授和郑传鉴、倪传钺两师兄订正、补充,始敢冒昧公开发表,就正于健在的“传”字辈各位师兄和海内外昆曲家。
一、办学和演出情形
昆剧传习所是1921年秋天开办的。当时老昆曲全福班的艺人们年纪大了,班中较年轻的如尤彩云和徐金虎也有四十岁左右,年纪大的如尤顺卿等都己六十岁了,在上海虽然还勉强演了两期,但已感力不从心。当时昆曲艺术面临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状态,昆曲老艺人和昆曲爱好者们都为此忧虑。苏州和上海的昆曲家张紫东、徐镜清、孙咏雩、贝晋眉、潘振霄、徐凌云和汪鼎丞等便筹款一千元,作为开办一个昆曲科班的初步经费。当时定名为昆剧传习所,所址选在苏州城西大营门底五亩园,此地原是轮响局,是寄存已成敛的棺材的丙舍。遂商定由丙舍中租出十三四间房子,将棺材迁到隔壁,开始办学招生。所招学员大多是苏州子弟,上海贫儿院的院长高砚云是昆曲爱好者,将院中孤儿有天赋者送来六人入学。当学员招到七十人左右时,民族实业家穆藕初先生闻知此事,出于对昆曲的热爱并使它后继有人,一方面继续争取社会上更广泛的支持,组织为传习所筹款的义演,并亲自粉墨登场,与谢绳祖合演《拜施·分纱》,与张紫东合演《辞阁》;另一方面为了刚办起的传习所能有安定的学习条件,承允今后再需一切办学费用都由他承担。有穆先生的有力支持,几十个小学员才得以关起门来安心学戏。这样三年学下来,穆先生共支付了约五万元的费用。
穆藕初先生主张新法办学,得发起人同意,委托道和曲社成员孙咏雩先生任所长,贯彻文明办学方针。我们这些学生,初来时大者十五六岁,小者十岁左右。所里对学生不打骂,与旧时科班完全两样。学生的食宿全由所方负担,对学生的生活待遇很好,每月放假三天,平时还为学生安排洗澡、理发和洗衣服。聘请的昆曲老师是:沈月泉(工官生、巾生,昆曲世家)、沈斌泉(工二面、白面,月泉之弟)、许彩金(工正旦)和高步云(笛师,太仓人,堂名出身),前三位都是老全福班的成员。四位老师分设四张桌台,学生们便分别围坐拍曲子。拍曲以外,学员还要学吹笛伴唱,学吹唢呐、打鼓板和其他打击乐器。约一年,许、高两位老师分别因病、因事相继离去,所里续聘全福班的吴义生(教外、末、老生兼老旦)和尤彩云(教正旦、五旦、六旦)任教。除了教昆曲之外,还开了文化课,分四班。先请周铸九先生教国文,后来又请傅子衡续教。傅的文学底子很好,教学水平也很高,因此“传”宇辈学员都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尤以倪传钺等文化程度较高。近来有人争论开办传习所时是用的“昆曲”两字,还是用的“昆剧”两字?我记忆是后者,因我学文化课,经常练字,初摹门口牌子上的几个字,对那个繁体的“剧”字印象是很深刻的。当时所里还聘请了邢福海教我们武术。邢是拳师,湖南人,在穆先生的纱厂里任职。教武术是为了弥补武功训练的不足。总之,从开学到出科的三年间,传习所始终具备与旧科班不同的新气象。
依我的记忆,传习所旧址是坐西朝东的大门,进了大门有个门房,主要房间都是坐北朝南,前面是三间连通的食堂,并设有许彩金教戏的桌台,后来尤彩云教戏也在此。再进去三间是练功排戏房,其中一间摆沈斌泉的桌台,两间排戏用。向北穿过较大的天井,一明两暗的三间北房,左右分别是沈月泉和吴义生的桌台。并排三间是宿舍,当中一间靠里是吴义生的铺,学员睡的是上下两层木板床,睡不下,在过道里还有余地搭单铺,许彩金就睡过这里。后面还有厨房和沈斌泉住的一个小间。有廊子通到后面的厕所,从厕所小窗户向外望,有一个池塘,四周是原来的丙舍,还有义冢和荒坟。
学戏生活开始时,学员的分布情况是:沈月泉老师教的学生有沈南生、张金寿、刘仁炳、周根荣、赵鸿钧、包根生、王森如、倪小荣、华福林、邵锦元、姚兴华、周根生。一年左右沈南生病故,沈葆生参加进来。开蒙戏是《赐福》、《上寿》、《请郎花烛》、《三挡》、《定情赐盒》、《仙圆》、《起布》、《问探》、《三战》等。沈斌泉老师教的学生有沈坤生、徐永福、姚新华、张茂、章荷生、金寿生、许锦文、马家荣、宋恒兴、唐巧根、章根元、朱祖泉。开蒙戏是《赐福》、《上寿》、《请郎花烛》、《坠马》、《仙圆》、《绣房》、《嫁妹》等。许彩金老师教的学生有顾汝雨、顾汝林、郑荣寿、王仁宝、周巧生、顾根祥、汤福林、黄锡之、浦仁林、龚仁、施培根、屈均通。开蒙戏是《赐福》、《上寿》、《请郎花烛》、《养子》、《痴梦》、《胖姑》等。高步云老师教的学生有沈梅生、华和卿、华金林、汪福生、季根寿、薛深宝、袁福田、沈永寿、沈建高、方三寿、陈炳生、蔡菊生(吹笛)。开蒙戏是《赐福》、《上寿》、《请郎花烛》、《定情赐盒》等。许老师病退后,吴义生老师接管该桌台,续教的戏有《召登荣归》、《追信拜将》、《扫秦》、《访普》、《打围》等。高老师的桌台由尤彩云老师接管,后续教的戏有《胖姑》、《番儿》、《冥勘》等。
两年后我们这些学生到上海广西路笑舞台进行为期一周的尝试性演出,由王幕诘先生给每个人题了艺名。名字的第二个字都是“传”字,让我们具有将昆曲传下去的责任感,第三字按各人适合学的行当取一定的偏旁,外、末、老生和净用金字旁,小生用斜玉旁,旦角用草字头,副和丑用三点水。这时又有一批新学员参加进来,也取了“传”字艺名。
回到苏州继续学戏时,按所学行当调整了学员在四张桌台的分布。所学剧目也不仅是群场戏了,开始教授专门化的折子戏。
沈月泉老师的桌台是周传瑛(根荣)、顾传玠(汝雨〉、张传芳(金寿)、朱传茗(祖泉)、汪传钤(福生)、沈传芷(葆生)、刘传蘅(仁炳)、华传浩(福林)、包传铎(根生)、赵传珺(鸿钧)和华传铨(金林)。所学剧目有《赏荷》、《佳期》、《梳妆掷戟》、《茶叙》、《琴挑》、《献剑》、《小宴》、《梳妆跪池》、《梦怕》、《三怕》、《楼会》、《拆书》、《拜施》、《分纱》、《进美》、《采莲》等。
沈斌泉老师的桌台是沈传锟(坤生)、邵传镛(锦元)、周传铮(根生)、王传淞(森如)、姚传湄(新华)、徐传溱(永福)、马传菁(家荣)、姚传芗(兴华)、张传湘(茂)以及蔡传锐(菊生)的笛子。所学剧目有《照镜》、《刀会》、《北饯》、《盗甲》、《花荡》、《诱叔别兄》、《议剑》、《献剑》、《营*捉闯》等。
吴义生老师的桌台是施传镇(培根)、郑传鉴(荣寿)、倪传钺(小荣)、王传蕖(仁宝)、顾传琳(汝林)、顾传澜(根样)、周传沧(巧生)、屈传钟(均通)、华传萍(和卿)、龚传华(仁)和陈传镒(文高)。所学剧目有《越寿》、《赏秋》、《拜冬》、《卖书纳姻》、《借饷》、《探山》、《花婆》、《议剑》、《判斩》、《见都》、《访鼠测字》、《扫花》、《三醉》、《劝农》等。
尤彩云老师的桌台是袁传藩(福田)、方传芸(三寿)、薛传钢(深保)、沈传芹(永寿)、陈传琦(炳生)、沈传球〈建高)、章传溶(根无)、陈传夷(文嘉〉、史传瑜(雨生)和吕传洪(桂卿)。所学剧目有《进美》、《采莲》、《说亲回话》、《梳妆跪池》、《梦怕》、《三怕》、《学堂》、《游园》、《小宴》等。
以上学员中吕传洪、陈传夷、史传瑜和陈传镒等是后来入所的。老学员中早殁和半途退出的还有十几人,未排“传”字的有沈南生(老生)、黄锡趾(大面)、章荷生(大面)、金寿生(大面)、宋恒兴(丑)、汤福林(小生)、浦仁林(小生)、许锦文(小生〉、唐巧根(丑)、沈梅生、季根寿、鲍桂元和包云生等。排“传”字的诸人中行当有所变化,如沈传锟初习小生后改大面、白面,沈传芷初习小生后改正旦,沈传芹初习小生改六旦又改正旦,周传铮由老生改大面,薛传钢由老生改大面等。当然桌台上人员调整情况还很多,以上所记只是大概情况。
三年学满之时,学员们共有二百多折戏可演,其中如《牡丹亭》、《金锁记》、《十五贯》、《寻亲记》、《铁冠图》、《长生殿》、《浣纱记》、《渔家乐》、《琵琶记》、《连环记》和《荆钗记》等,都可以用折子戏串成整本来演。
接下去便是两年边演出边学戏的紧张生活。1924年6、7月,孙咏雩所长率领我们“传”字辈学员到上海演出。开始在康脑脱路徐家花园演了一个时期,之后到南京路新世界和笑舞台等剧场交叉演出,住所则在孙咏雩的尚贤坊。我们的演出颇受欢迎,得到社会的好评。在新世界时,顾传玠和朱传茗合作的生、旦戏开始“红”起来,越来越多的观众喜欢看他们的“中轴子”戏,后来张传芳也争取了众多的看客。戏迷们组织了“兰社”,并印发《兰言集》。沈月泉和沈斌泉老师看我们已崭露头角,自己年纪大了,当我们在新世界演出的阶段,便先后离开了传习所,回苏州闲居课子,间或也应约出来教戏。吴义生老师始终和我们在一起。孙咏雩便采取了外请师资、边学边演的办法,继续培养我们。我记得曾请大舞台的武戏演员周宝奎每天早上来传习所兼课,教打把子,因此武戏也能串演了。请进来的全福班前辈有陆寿卿(教二面和丑)、曾长生(教刺杀旦)、施桂林(教花旦、正旦、五旦、六旦,其他角色也全能教)。这几位老师入所任教后,和吴老师等一起为我们继续加工和新排了大量剧目。我受吴义生和施桂林二位老师教益殊深,此生难忘。由于我们的武戏不多,在新世界演出时期又请京剧界的著名演员林树棠(武小生)和林树森(老生)兄弟来任教,他们热情地表示尽义务来教我们,直到我们再次到上海,在大世界演出时,他们还是义务教戏。其间林树棠为我们排了《安天会》、《芙蓉岭》、《打店》、《三岔口》、《乾元山》等戏,林树森为我们排了《状元印》等戏,兄弟合作为我们排了全本《玉麒麟大名府》。这时武生王其昌的父亲名武丑王洪也来教我们,说了《偷大锣》等戏。这段时间并不长,我们在紧张的演出之余,拼命地向老师们多学戏。因此新世界时期是我们在艺术上进步最快、戏目增长最多的时期,很多整本戏都是这时学全了排出来的。
1924年9月,江浙齐卢战事发生,传习所只好带领我们离开上海回到苏州。由于所址旧屋早已退掉,我们只好住在孙咏雩家里,继续过边学戏边演出的生活。在苏州青年会(即今新艺剧场原址)演出时,观众很多。我们也按当年全福班前辈的路线,到过杭、嘉、湖一带以及南京等地巡回演出。之后,再次回到上海,在上海的大世界公演。
我们的演出受到众多业余曲家的重视,其中如深嗜昆曲的徐树铮,当时正奔走于京沪皖系段卢之间,每次来沪必来看我们的演出,在徐家花园、新世界和笑舞台等多次见他来看戏,只是北返不久(1925年底)他就遇害了。
五年的学戏和演戏生活,穆藕初先生始终是传习所的经济支柱。他自1914年起先后经办上海德大、厚生纱厂和郑州豫丰纱厂,但由于帝国主义国家加强对华经济压迫,棉纱业凋敞,他于1923年被迫辞去厚生厂职务,但仍担负着我们的经费,后来豫丰厂也不得不出租给美商。到1926年秋,我们传习所正在上海大世界演出,他无力支持,乃将所务转交给大东烟草公司严惠宇和陶希泉两先生,为我们重置了一份合身的行头,传习所改名为“新乐府”。孙咏雩也辞去了所长职务,由严另派林子彝来管庶务。“新乐府”在上海维持演出近两年,这期间我们住淡水路附近怡乐里,曾演出于笑舞台等处,没有离开上海跑码头。
为把昆曲艺术继承下来,“传”字辈兄弟们抓住每一个机会寻师问艺。如施传镇曾向全福班著名老生沈锡卿学戏,不久沈老师北上京、津,北方业余曲家称道的二十年代有名的“拍先”沈金钩就是他。又如朱传茗、华传萍曾向名昆旦丁兰荪问艺;著名前辈蒋砚香为顾传玠等传授《雅观楼》;王传淞的副角戏多得自陆寿卿,刘传蘅请教过王益芳;华传浩的武工戏多得王洪指导。在大世界时,夏月恒曾指导华传浩勾《偷鸡》的脸谱,并将《蜈蚣岭》传授给汪传钤;张翼鹏也在大世界将带耍令旗的新路子《雅观楼》教给汪传钤和方传芸。尤其是“新乐府”时期,曾以每出戏一百元的代价由姚传芗向六十多岁的名旦钱宝庆学会了《题曲》和《寻梦》,不久钱就去世了。“传”字辈除向前辈名师学习外,师兄弟之间也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如蔡传锐是年纪较大的笛师,就曾教过师弟们。又如陈传琦曾向周传瑛学习,陈传*曾向华传萍学习,华传铨曾向郑传鉴学习,吕传洪曾向华传浩学习等。
“新乐府”的管事人林子彝原是个做生意的,手头卡得很紧。到1928年下半年我们提出自立的要求,所方回答,允许自立的条件是将全部服装收回。我们大家忍痛让他们把服装收回去,由此脱离了和所方的关系。然后大家分头去借债凑钱,准备重新制备服装。由于业余昆曲爱好者的大力支持,五十元、一百元地凑钱给我们,共凑足三千多元,购置了服装。因此重振旗鼓,先在苏州演出。这时我们“传”字辈中年纪大些的廿四五岁,年纪轻的廿岁光景,由入学到自立共是七年。大家热情很高,团结合作,推举能干的师兄担负起组班任务,如安排每一场演出的戏码,既要考虑戏的内容,照顾演员的调配,又要掌握演出时间,而顾传澜师兄最擅此任。1929年我们由苏州返沪,再进大世界。大世界经理孙玉声先生将我们自组的昆曲班子定名为“仙霓社”,之后又曾到大新游乐场演唱。在大新时,原全福班老生范荣生搭入”仙霓社”,改名范传钟。其他或早或晚搭入我们班子的老全福班成员还有沈盘生(雉尾小生)、沈桂生(原工末,任仙霓社检场)和曾长生、柴根(老外,任检场)等。不是传习所出身而参加进来排了“传”字的还有曾传铨(曾长生养子)、周传溶(名根元)等。
仙霓社时期,我们也到过江浙码头等处,唱过庙台戏。有机会也到上海,在大世界、大新游乐场、大千世界、小世界等处辗转演出。由于人员的变更,角色和节目也不断调整,还编了不少新戏。大家甘苦与共,同心协力,团结奋斗,最低的生活还是维持下来了。
这样直到1937年芦沟桥事变后,曰本军打到上海。我们仙霓社正在上海小东门福安游乐场刚刚演出了二十余天,行将结束,淞沪抗战打响了。曰本飞机轰炸,我们忙躲入租界,服装未及带出来,全部毁于战乱之中。日军占领上海后虽未进入租界,但由于我们没有服装,想在租界内演出更为困难。为了勉强演出糊口,只好去租赁服装,这样又演出于东方饭店楼上和大中华剧场等处。但战争年代,上座不佳,有时连租服装的费用都挣不回来,只好再度停演。之后虽几经组合,惨淡经营,却每况愈下。一些颇有才华的师兄弟们贫病去世或者离弃了舞台生活,有的转业到了南京、重庆等后方,还仍然对当地业余昆曲的发展起了作用。有几位转入别的剧种班社谋生,通过自己艰辛努力,用昆曲艺术滋润和丰富了其他剧种,培养了戏曲人材。更有王传淞、周传瑛等几位师兄加入苏滩班社,以昆、苏合演的方式,挣扎着维持昆曲一脉之微,直到盼来新时代的开始。总之,战乱中结束了我们自己组织的最后一个民曲班社──仙霓社。
二、全福班老艺人的最后演出
苏州昆剧传习所创办前后,老全福班的前辈昆曲艺人尚有沈月泉(官生、巾生)、沈斌泉(二面、白面)、许彩金(正旦)、吴义生(外、老生兼老旦)、尤彩云(旦)、沈锡卿(老生)、尤顺卿(花面、白面)、施桂林(五旦、六旦、花旦、正旦)、陆寿卿(二面、小花面)、曾长生(刺杀旦)、徐金虎(六旦,陆寿卿之婿)、葛小香(五旦)、沈桂生(老生)、范荣生(老生,别名小广东,教过周信芳昆腔戏)、筱仁生(二面)、钱金(小官生、巾生)、阿曾(丑、武丑)、沈盘生(雉尾小生)、柴根(外、老生)和马阿五(老旦)等。其中前五位陆续被延聘到传习所执教,其余各位并未入所,直到1924年我们在上海新世界演出时,才又有三位入所教我们。而我们这些学员得以广泛观摩昆曲前辈艺人的演技,全赖1923年全福班老艺人最后一期在苏州的演出。
1923年秋天,戏班歇过夏之后,大约在阴历八月之前,原全福班的一些老艺人在苏州重新聚集起来,仍以老全福班的名义于苏州长春巷剧场演出了一个时期,所得收入聊补生活。入传习所执教的几位也应邀参加演出,除在所中领薪金外,亦因此而得些补贴。这一期公演对于我们这些学员说来,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观摩学习前辈艺术的绝好机会。我细心地观看了每场演出,印象之深,至今不忘。这也是全福班所遗老艺人最后一次的合作演出,从这以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聚在一起演出,使昆曲艺术不绝如缕地传下去的责任,历史地落在我们这些学员肩上。
现据我回忆所及,将这一期演出剧目叙述于下,这也是昆剧演出史上弥足珍贵的一页史料。
《满床笏·纳妾·跪门》,龚敬(老外,吴义生饰)、龚夫人(正旦,许彩金饰)、萧氏(作旦,葛小香饰);
《千忠戮·奏朝·草沼》,方孝孺(老外,吴义生饰)、永乐帝(老生,沈桂生饰);
《浣纱记·寄子》,伍员(老外,吴义生饰)、伍子(娃娃旦,施桂林饰)、鲍牧(末,范荣生饰);
《水浒记·活捉》,张文远(二面、沈斌泉饰)、阎婆惜(刺旦,施桂林饰);
《玉带记·别巾》,施磐(二面,沈斌泉饰,此戏他最拿手);
《西川图·三闯·败惇·交令·负荆》,张飞(大面,尤顺卿饰)、夏候惇(小面,沈斌泉饰)、孔明(老生,吴义生饰)、赵云(小生,钱金饰);
《西厢记·惠明》,惠明(大面,尤顺卿饰);
《白罗衫·贺喜·井遇·游园·看状·详梦·报冤》,徐继祖(小官生,沈月泉饰)、李二(小面,沈斌泉饰)、马大(白面,陆寿卿饰)、王国辅(老外,吴义生饰)、苏老夫人(老旦,马阿五饰);
全本《描金凤》,汪先(白面,陆寿卿饰)、钱玉翠(五旦,徐金虎饰)、钱笃笤(小面,沈斌泉饰)、许媒婆(彩旦,尤彩云饰);
全本《呆中福》,陈实(白面,陆寿卿饰)、葛巧云(花旦,徐金虎饰)、刁嚣(二面,筱仁生饰)、宫员外(老外,吴义生饰)、宫院君(正旦,许彩金饰)、宫小姐(五旦,葛小香饰);
《西厢记·游殿·闹斋·跳墙·着棋》,法聪(冷二面,陆寿卿饰)、张君瑞(巾生,钱金饰)、红娘(六旦,徐金虎饰)、崔莺莺(五旦,葛小香饰)、法本(老外,吴义生饰)、小和尚(小面,筱仁生饰);
《连环记·起布·问探·议剑·献剑·小宴·大宴·梳妆·掷戟》,吕布(雉尾生,沈月泉演至小宴,沈盘生继梳、掷)、探子(武丑,阿曾饰)、王允(老生,吴义生饰)、曹操(二面,沈斌泉饰)、貂蝉(五旦,许彩金怖)、董卓(白面,陆寿卿饰);
《千忠戮·惨睹·搜山·打车》,程济(老生,沈锡卿饰)、建文君(官生,沈月泉饰)、严震直(末,范荣生饰);
《寻亲记·遣青·杀德·出罪·府场》,周羽(老生,沈锡卿饰)、张敏(白面,陆寿卿饰)、郭氏(正旦,许彩金饰)、宋青(小面,筱仁生饰)、新太守范仲淹(老外,吴义生饰);
《西楼记·侠试·赠马》,于叔夜(巾生,沈月泉饰)、胥表(老生,沈锡卿饰);
《醉菩提·伏虎》,道济(老生,柴根饰);
《邯郸梦·番儿》,小番儿(娃娃旦,曾长生饰);
《西厢记·佳期》,红娘(六旦,曾长生饰);
《四声猿·骂曹》,祢衡(老生,沈锡卿饰),
《麒麟阁·三挡》,秦琼(老生,范荣生饰);
《金锁记·说穷·羊肚·斩娥》,张母(小面,阿曾饰)、张驴儿(二面,筱仁生饰)、窦娥(正旦,许彩金饰);
《烂柯山·前逼·悔嫁·痴梦·泼水》,朱买臣(老生,沈锡卿饰)、崔氏(正旦,施桂林饰);
《牧羊记·望乡》,苏武(老生,吴义生饰)、李陵(官生,钱金饰);
《金不换·守岁·侍酒》,姚英(鞋皮生,沈月泉饰)、书僮(小面,筱仁生饰)、大夫人(五旦,许彩金饰〉、二夫人(作旦,尤彩云饰);
《红梨记·花婆》,花婆(老旦,马阿五饰);
全本《蝴蝶梦》,庄子(老生,沈锡卿饰)、观音化身(六旦,葛小香饰)、田氏(前部六旦,施桂林饰,成亲、劈棺刺旦,曾长生饰)、楚王孙(小生,钱金饰)、大蝴蝶(二面,沈斌泉饰)、小蝴蝶(小面,筱仁生饰)。
三、怀念早逝的“传”字辈伙伴们
1981年在南方举办纪念昆剧传习所创办六十周年活动,当年同学的伙伴们只剩下十六人。我们把晚年的全副精力用在昆曲艺术的继承与发展上,近年通过几次昆剧会演,喜看昆曲艺术后继有人,我们也受到人民群众和文化部门的重视与照顾。越是这样,我越时常想起那些为了延续昆曲艺术,和我们一道在饥寒中挣扎奋斗,但被旧社会过早地吞噬掉,而未及见到新时代的那些师兄弟们。我在此将他们各位记述下来,也是对他们的惋惜与怀念。
沈南生,是沈月泉老师的小儿子(沈有三个儿子,长子桐生未学戏,从医,次子葆生即沈传芷)。入所习老生,沈月泉最喜爱这个小儿子,因此南生很特殊,大家还在拍曲阶段,没踏戏时,沈老师就先给他排了《三挡》等戏。他的接受能力很强,可惜尚未出科就病故了,所以没赶上排“传”字。沈月泉老师由于南生的死在精神上很受打击,遂让葆生入所学艺,因此比我们晚来两年。葆生学旦,排名传芷,唱小生时还用“沈传璞”的艺名。待沈盘生加入仙霓社,“传璞”的名字便由沈盘生顶用了。
顾传琳,习官生,演过《琵琶记·书馆》、《荆钗记·议亲》等戏。他的嗓子很好,是典型的官生嗓子。传习所改组为新乐府后,演出未久,他染上肺病,病故于苏州。他是顾传玠的哥哥,扮相很相近。后来顾传玠离弃舞台生活,入东吴大学,也不在班里,官生戏就完全由赵传珺演。
施传镇,施桂林老师的儿子,习老生。入传习所由吴义生老师教,后来又邀请沈锡卿教(因为他和沈沾亲)。他在传习所是最好的老生,文武戏全能演,整本戏都归他演,如《鸣凤记》的杨继盛,《寻亲记》的周羽,《千忠戮》的程济,《一捧雪》的莫成,《义侠记》的武松(后来归汪传钤演),《水浒记》的宋江,《白兔记》的刘智远,《骂曹》的祢衡,《连环记》的王允,《玉麒麟大名府》的卢俊义,《邯郸记》的卢生,《金印记》的苏秦,《荆钗记》的李舅,《南楼传》的刁南楼,《烂柯山》的朱买臣,《铁冠图》的周遇吉,《琵琶记》的张大公,《蝴蝶梦》的庄周,《翡翠园》的舒德浦,《翠屏山》的杨雄和《醉菩提》的道济等。我是演正旦的,因此和传镇合作的戏最多。可惜这位天才的昆剧演员结婚还不到一年,在我们自立以后走江湖的时期,一个炎热的季节病故于苏州。他死后,很多原来我俩合作的戏就再没有人能演了。
华传萍,习旦,演六旦戏居多。在所中是尤彩云教的,到上海演出时期,他又求教于名昆旦丁兰荪,演《狮吼记》的柳氏,《义侠记》的潘金莲,《西厢记》的崔莺莺,《玉簪记》的陈妙常,《呆中福》的刁奶奶和《西楼记》的穆素徽等,扮演的角色都是偏于花俏的旦角。他在三十年代末仙霓社时期病故于苏州。
陈传琦,习小生,演过《琵琶记》的《南浦》、《盘夫》等。他会的戏不多,常向大师兄们请教。传习所回苏州在青午会演出之后,他就去世了。
龚传华,昆山人,由上海贫儿院送到苏州入所学艺。在吴义生的桌台上习曲,唱老旦,如《浣纱记》的越王夫人,《铁冠图·守门·杀监》的王承思,《钗钏记》的皇甫老夫人和《金锁记》的窦娥婆婆等。他好饮酒,每饮酒过量。新乐府时期他还在班中,后来害肺病回昆山去世的,仙霓社组成时,他已不在世了。
蔡传锐,苏州黄[土隶]人。从乡下来时即会吹笛,入传习所即专习吹笛,曾向高步云学笛,不久高步云离去,所中专业笛子就是他。他私下用了很大工夫,能戏很多,能背出几百出戏,传习所演的戏他都能背着吹出来。传习所到上海新世界演出之后,他回乡因肺病去世。到此,传习所就无专职笛师了,好在学艺时每人也都兼学吹笛和场面,因此演出中的伴奏可以互相替代。
华传铨,是华传浩的弟弟,唱老生。进所较传浩晚,先在外屋尤彩云的桌台上习曲,分行当以后改在后面吴义生的桌台上。演过《千金记·追信·拜将》的萧何,其他扮演过的角色属里子老生一路,戏不多。我们头一次在大世界演过后,到杭、嘉、湖跑江湖,回苏州时他去世了。
赵传珺,入所先在沈月泉的桌台上拍曲,当时还未唱老生。习老生后改在吴义生桌台上学习,名传钧。他唱老生时期,属于里子老生,戏也不多。后来顾传琳去世,由顾传玠唱小生、官生,待顾传玠新乐府时期脱离之后,便由赵传珺顶替上来。他改唱官生进步很大,勤奋好学,在外投师蒋砚香,到苏州时又去沈月泉家里学戏。这时官生戏几乎全落在他肩上,和朱传茗合作,如《荆钗记》、《贩马记》、《金雀记》、《长生殿》、《琵琶记》、《彩楼记》、《紫钗记》(折柳、阳关),还有《牧羊记》的李陵,《钗钏记》的皇甫吟,《铁冠图》(撞钟·分官)的崇祯帝,《蝴蝶梦》的王孙公子等。大家公认他后期的官生戏超过了顾传玠的水平。当时日伪盘据,仙霓社刚刚解散,生活无着落,这样一位理想的官生演员,竟倒毙在上海绿宝赌场外的街头上,是结局最惨的一位“传”字辈演员。
顾传澜,入所后先在吴义生的桌台上习曲,他工副,和王传淞一样。所演如《水浒记》的张文远,《义侠记》的西门庆等,能戏很多。虽然在台上表演不十分出色,文化水平也不算高,但他会编戏,如我们自编的《奈何天》、《三笑》等大戏,都是出于他的手笔。仙霓社在上海大世界演过之后,在租界里东方饭店演出时他还在,以后便于日伪时期病死上海。
屈传钟,入所在吴义生桌台,学老生。出科后只会两出戏,即《千金记》的《追信拜将》和《十面》,其他戏未主演过。他从小贪玩,不爱学戏,所以学戏进度很慢。日伪时死在苏州。
徐传溱,唱小丑,在沈斌泉桌台学戏。天资聪明,是传习所小丑中第一个排戏的。《琵琶记·坠马》、《水浒》的武大郎、《盗甲》的时迁、《白罗衫》的李二,都是他第一个先学。由于排戏效果很好,他演出也很早,当时《下山》只有他演,华传浩、顾传澜几乎演不到正工戏。这样一位有前途的丑角演员,后来染上鸦片烟嗜好,艺术上没落下去,渐渐演不成戏,曾引起所长孙咏雩的不满,使他中途退出了传习所。后来仙霓社时,他又回来与我们合作,1942年初以肺病死于上海。
姚传湄,习小丑,在传习所由沈斌泉教导,后来在上海新世界时曾从师陆寿卿,在外又从京剧界的老师学艺。他很用功,是个难得的人才,成为传习所头一把丑角。他演武大郎最出色,在桌、椅上跳上跳下,看不出是长腿走矮子,我所见过的演武大郎的人中还没有一个超过他。后来仙霓社解散,上海京剧班在牛庄路三星舞台演全部《水泊梁山》,请他参加,改名“盖小三”,扮演武大郎。除武大郎外,其他能戏极多,如《下山》的本无,《山门》的酒保,《金锁记·说穷·羊肚》的张母,《荆钗记》的张姑母,《拜月亭·招商·串戏》的酒保,《渔家乐》的万家春,《绣襦记·卖兴》的来兴,《教歌》的阿大,《扫松》的李旺,《蝴蝶梦》的小蝴蝶,《扫秦》的疯僧,《打花鼓》的公子,《拾黄金》的化子,《一捧雪》的汤勤,《十五贯》的娄阿鼠(当时王传淞只演尤葫芦和皂隶),《儿孙福》的徐亨,《三笑》的华武,《风筝误》的丑小姐,《水浒记》的王婆,《白罗衫》的李二,《玉簪记》的进安,《茶坊》的茶博士,《西厢记》的琴童,《西川图》的夏候惇,《寻亲记》的宋青,《牡丹亭·问路》的癞头元和《呆中福》的刁嚣等。这样的天才演员本来能为昆曲事业做更多的贡献,惜乎日伪时期搭赵君玉班到暹罗,以后下落不明。
史传瑜,传习所开办第二年进来的,习小生,由师兄们教他,演过《琵琶记·南浦》等,但演戏不多,始终属里子小生性质。传习所去上海大世界第一期演出结束后,回苏州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