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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波:北京的永定河是怎样消失的

 上善竹林 2013-06-20

这河是怎么没的

 

 

干旱,曾被认为是永定河断流的主要原因。然而在对永定河上游实地探访之后,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副秘书长赵连石开始怀疑这个说法了。

 

中国周刊记者 彭波 北京报道

 

5月1日上午,北京门头沟永定河两岸,全方位人满为患。图 北京晚报张玉军

 

河北怀来,桑干河与洋河相遇,奔流向西,至官厅被称为“永定河”。在遥远的大洪水时代,永定河水不断冲击北京湾,将其变成一块硕大的湿地。元朝,蒙古人建都北京,对永定河的水患曾一筹莫展,蒙人将湖沼称之为“海子”,为讨湖沼沉淀稳定的好意头,积“海”而“淀”,创造了今天的“海淀”地名。

1973年,电影《战洪图》的背景就是永定河发大水。几乎没有人预想到三十年后,这条奔腾不息甚至令人恐慌的河流,会彻底干涸。而在它干涸后,两岸人的想念才被唤醒,一些人开始追问“这河是怎么没的”。

 

几十年,沧海桑田

“车又在河里颠簸着。桑干河流到这里已经是下游了,再流下去十五里,到合庄,就和洋河会合;桑干河从山西流入察南,滋养丰饶了察南,而这下游地带是更为富庶的。”桑干河,永定河最重要的支流,中国人对它的认识更多源于丁玲的名著《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这条河,起源有二,一为山西宁武县管涔山分水岭的雨洪,一为山西朔州神头村的神头泉。河水沿恒山走向平行流向东北,之后在河北宣化附近又折向东南。相传每年桑葚成熟时,河水就会干涸,故名“桑干河”。

2010年7月,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副秘书长赵连石开始了他对桑干河的第一次探访,7月原本是汛期,可桑干河仍然是干涸状态,只有两三条支流有水。

溯河而上,尽快看到源头的情况对赵连石来说很急迫,他在出发之前曾听自然大学水学院环境研究中心王建讲述过上世纪80年代初神头泉的奇景,“朔州市交通部门调来吊车,把压在泉眼上的巨石吊走,那些如餐盘大小的泉眼齐齐喷涌出约达1米多高的泉水,有三眼泉甚至喷出3米高的水流。”

这些喷泉,与桑干河另一源头管涔山有着很深的渊源,管涔山距神头镇有数十公里,历史上森林植被茂密、面积广袤,良好的水土涵养造就了神头泉。

王建的描述,令赵连石心动。但当他站到神头泉湿地上时,心动被巨大的失望代替:所谓的湿地已经裸露地表,黄土环绕着唯一的一眼喷泉,泉水边几个年轻后生正在洗摩托车,与之相邻的其他泉眼已不再喷涌。他找到了在附近耕作的老乡,72岁的老乡所说令赵连石讶异:神头泉湿地曾是湖泊,湖中有众多的涌泉,之后湖面干缩才退化为湿地,泉水不断消失后湿地才变作农田。而这沧海桑田,也不过是在几十年内就发生了。

老农的农田就是曾经的湖面,玉米和鬼子姜成长得并不茁壮,田地的颜色混杂了土黄色与黑褐色,“这是神一、神二(电厂)废弃的粉煤灰垃圾”。

老农口中的神头第一电厂建于上世纪70年代,靠近平朔煤田,当时的建设思路就是“靠路靠水”,所以选定建在靠近同蒲铁路的神头泉边,在电厂大量抽取地下水做循环冷却水和生产用水的同时,平朔煤田的小煤窑也进入“疯狂”开采期,神头泉的地下水系被进一步破坏。

在两座电厂建成之后,造纸厂、啤酒厂,以及电厂生活区陆续出现在神头泉边,神头镇聚集的人口越来越多,生活和生产用水都伸向了喷涌而出的泉水。不堪重负的神头泉,其组流量比1970年代减少了近三分之一。而企业和居民回馈给泉水的却是黑褐色的土壤和绿色的富营养化污水,这一点朔州市人民政府并不讳言,它曾在官方网站上对神头泉域如此注明:“它既是桑干河的源头,也是我市排污大户神头电厂的排污区。”

黑烟落日,赵连石失望地告别了神头泉,他的下一站,是桑干河的另一源头管涔山。若干年前,管涔山未被开发,汾河与桑干河均以这里的雨洪为源;若干年后,当赵连石造访时,这里已经历了多次大面积的森林砍伐外运、开荒、种田,尤以分水岭以北的桑干河严重,直接导致了神头泉水位下降。

在山南,赵连石发现了汾河不断流的秘密,分水岭以南的河谷边有一处建于“文革”期间的军事设施,这些军工设施曾限制了当地住民对管涔山南的滥采滥伐,短暂地保护了汾河。现在,这个军事设施已经被废弃,赵连石探访时,那里正在施工。施工的农民工说,外地老板要利用这些洞穴开设茶叶加工厂,“管涔山上有野生茶树,加工了能卖钱”。

 

永定河曾经辽阔,如今部分河段已成野花杂草的王国。摄影 商华鸽

 

没有尊严的大桥

汪永晨是环保组织绿家园的发起人,和赵连石一样,也曾沿着永定河溯源而上。在她的探访里,记忆最深的是“大桥的无奈”。

“我们的车从山西山阴县向河北下花园的路上开着时,停在了洋河上的一座大桥下。望着干涸的河床,我想要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大桥的无奈》。同行的马军说,应该也写写大桥的尊严。大桥的尊严当然是由水成就的,而且还必须是大水,否则何必建大桥,更何必在平地上搭桥”。

桑干河、洋河以及它们汇流而成的永定河是没有尊严的。桥下,早已没有水。当汪永晨站在两河汇流点时,“洋河干干的,已经完全断流,桑干河细细地流着,远去向北京。”

在汇流点,赵连石用一个形象的比喻讲述了永定河的流域状况,作为海河流域七大水系之一河北水系的最大河流,永定河流域面积47016平方公里,其中山区面积45063平方公里,平原面积1953平方公里。在45063平方公里的山区面积里,山谷之间的河流都是永定河的支流,从航拍图上看就像“一张庞大的毛细血管网”,这张血管网涵盖了山西和河北大部分的永定河流域。只是,在每根毛细血管上,都安了“关卡”。这些关卡,大到水库,小到水坝、水渠,就像一把把剪刀一样截断了永定河。

永定河上游的水库们,修建于上世纪50~70年代,主要作用是防洪。当时的永定河,虽名为“永定”,却是命名者乾隆皇帝的一厢情愿。每到汛期,它更像自己的原名“无定河”一样汹涌东行,吞没两岸堤坝、房屋、人群。

“为了治河,毛主席下令在永定河上游修建水库”,中国水利水电研究院刘树坤教授依稀记得那段历史。“仅在北京,就建了80多个水库,官厅上游还修了267座小水库。洪水防住了,但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的水资源却衰退了。”

赵连石到达东榆林水库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它距离神头镇并不遥远,其主要水源地就是神头泉。在赵连石的镜头里,这座水库的蓄水区较之其他水库,水量丰沛,但水闸另一侧的泄洪区却也是泥土干裂。

这里的水,不仅要为用水大户神头电厂服务,更要负责朔州居民的生活用水,而且库区周边6.5平方公里内还有许多的仿古建筑、高级别墅、水上公园休闲度假村。

永定河上的水库们并非都如东榆林水库一样幸运,却都恨不得牢牢抓住上游来水,仅就大同册田水库而言,它不仅要为大同市331万人生活供水,还要为全市煤炭企业和用水大户二电厂供水5000万立方米,同时保证20万亩农田的灌溉。

为了获得水资源,永定河上游的城市开始了对河流的“争抢”,流到下游城市的水越来越少。上世界50年代,永定河上游还可为北京的官厅水库带来20多亿立方米水,但至70年代只有7亿立方米,目前不到1亿立方米。而官厅水库也因为缺水和污染,从北京的饮用水源地退位为备用水源地。

污染不只在下游,目前永定河上游水库多为死库容(垫底库容),仅存的水也是城市生活或工业污水,水库已经成为当地的纳污场所。这些水还会被当地农民用来灌溉农田、种植蔬菜、养殖水产。但渔民们并不会吃这些鱼,他们将捕捞的鱼卖给城里人;菜农们也不会吃自己种的菜,因为用造纸厂污水浇灌的蔬菜会覆盖着白色的纸膜……

“上善若水,没了水就没了善,人类自己是始作俑者,却在彼此抱怨”,在赵连石的探访路上,他听到最多的是抱怨而不是后悔。

 

无源之水

在永定河沿岸,有着许多名字曼妙的村庄,山西的“稻地村”、北京的“灵水村”,都把永定河的水记在了自己的名字里。只是,当河流逐渐湮灭,这些村落的境遇也变得异常艰难:稻地村不再种水稻,只能种莜麦;有着72眼井的灵水村,村民却要背着水桶排队等政府送水。

桑干河边的下鸾桥村,是赵连石造访的第一个守着河却被渴死的村落。

村里姚奶奶告诉他:1980年代以前,每到夏季,山洪下来时能够到达公路的边缘,河边种点庄稼,不遇到大洪水都能有收成。但现在河水没了,地也浇不上,就只能靠天吃饭。

赵连石甚至发现了一些被完全废弃的村落,有些村落从残存的精美砖雕上可以看出当年的富庶,但现在已是人去楼空,只有破损的建筑与干枯的老树留了下来,“晋商再精明,也算不出河干的日子”。

河干之后,沿岸的许多人却打起来河床的主意。在桑干河边上的东庄村,赵连石眼见宽阔的河床上建起了砖厂,砖厂工人正在挖掘河岸的黄土,采土场的上面就是残存的古长城城墙。他担心,有一天城墙上的夯土也会变成砖坯。

在砖厂后面的河道,他看到大片平整的农田,务农的农民告诉他,河水早已断流,河床又平,种地是最好的选择,就是遇到大雨,淹掉些庄稼也没有关系。何况,还有村民在主河道建了鱼塘,“要是能建个水渠,雨水流进鱼塘里,大家都有活路”。

这一幕也上演在洋河河床上,在洋河宣化段,河水断流后,当地人的营生变成了采砂和卖砂。城市不断发展,砂石不断挖走,等到汪永晨到达时,洋河河床已是千疮百孔,本来宽阔平坦的河道被挖得面目全非,河床遍布沟坎和深坑。

回到北京后,赵连石反复考量了永定河断流的原因。干旱,被许多专家认为是首因,因为自1980年代以来,中国连续出现了20多个暖冬,最直接的表现就是降水量减少,而华北地区在这20年间,年降水量减少了10%至30%。可是,回想沿途种种,镜头里神头电厂的滚滚黑烟,300多座大小水库,河床上的砖厂、鱼塘、农田、住宅,都让他觉得,干旱的因素或许被过于放大了。

即使天公不作美,人类的活动就无可指责了吗?即使人类曾经因无知而伤害了河流,那现在就已经开始勇于改变了吗?

赵连石的家在北京广安门内,与上游断流的城市相比,北京很特殊,尽管缺水,可这座城市一定要保证供水。

而充沛的资金,更可以让北京在永定河上游干涸的情况下,在下游大做文章。2009年,北京市政府决心整治已断流30年的永定河,计划在170公里北京段恢复流水,并在37公里城市段形成六大湖面和十大公园,再辅以河道内外园林生态绿化,使河流重新成为景观。

这项耗资170亿元的河流重现工程,堪称“逆天”—上游几乎没水,下游的水从哪来?只能靠人造的再生水。更有专家指出:如此巨资投入,作为河道内的景观一旦遭遇三年一遇以上级别洪水,将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造景观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永定河上游缺水、下游断流和水质污染的现实,“永定河已经死亡,但人们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2013年的5月1日,北京晚报的头版照片,是永定河。在开阔的河道上,只有窄窄的水流,可这不影响人们举家开车来此嬉玩。图片说明上写着:今天上午,门头沟永定河两岸,河上、河下、桥上、桥下,人满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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