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篮的四个角,原是最易磨损的地方,但看它精巧结实的骨骼,底部还有四根筋骨交错,便知它的经久耐力,可放胆使用的。 但如那个打结的绳,换成小碎花里的老竹绿色,那才惊艳呢。 人所享有的福气,得到的见识,当时当刻一定知道么,不一定。 我就回想起,小时候走出自家的青砖青瓦房、拐出小巷后,无论是往左还是往右走,那两边的街道,几乎相当于是民间艺术的小长廊。 往上街走,会看到有编马尾头套的──是用真的马尾,编出一种套在女人发髻上的精细的网;有车小木玩具的;有纳布鞋底的、绣鞋垫的;有编棕绳的,还有套色印染枕套和枕巾的。 往下街走,有纺织棉线的、有刻印章子的、有用竹篾编箩筐的、有做甑子与小蒸笼的。当然,还有造纸的。 季节性的节日到来,各种应景手工小品目不暇接地新鲜出笼,比如用鲜竹节编蝈蝈儿、绿草编小狗、绣小香囊、做棉布孙猴子什么的,都可彼此相教,做来一玩。 还有一种玻璃吹出来给小娃娃玩耍的小乓乒,奇巧,极薄,形如矮脚红酒杯倒过来,杯口封住,细脚杆当小通管。玩时嘴对着管口轻轻吹吸,杯底随之起伏,发出美妙清脆的“乓乒”“乓乒”声。 在我看来,这街上形形色色的小东西,每样都是一个让人入迷的小世界。所以每天上学放学,总是兼顾着一样一样去看,生生把它们看会、牢记在心头为止。 不过竹篾编看不会,那得要非常富于经验的师傅,手把手地对弟子言传身教才行。 可是用竹篾编筐、编背篓、编篮子、编簸箕的工序,我是多么熟悉呀。 早上进学校大门之时,对面的老师傅把又直又长的竹子搬出家门,开始给自己戴上厚厚的围裙了。 下第一节课去瞄一眼,竹子用刀给劈剖成一捆捆的长竹条了。 第二节课间再去望一眼,竹条给撇成一把把薄薄的竹篾片了。 第三节课后再去一瞧,师傅已经以经纬编织法起底了,竹片你交我织,柔软地在师傅手中飞舞起来了。 中午回家吃完饭再去上课,呀,一个小竹筐已经快要锁口了。 待下午放学,眼见那个可爱的竹篾筐,经过削呀、烤呀、插呀、编呀、锁呀,已经乖乖地放在地上、随时可给买走了。 拿起竹筐细察,手上立时传来温润感,一股竹子的清香,扑鼻而来,真是好闻极了。 竹篾编是粗活,女娃娃是不会做这样的活路的。 可师傅编制竹篾的情景,真是永远忘不了呀。 竹子劈剖开时,有些竹节里还存着清亮的积水,要弄湿师傅的厚围裙呢。 作框架作筋骨的厚竹条,长长的怎么拐弯儿呢,是放在火上烤软的呢。 经纬编织时拐角的地方最易有空隙,所以师傅的手要巧、力道要用得准。 有时,那剖开的最薄的竹片,薄如蝉翼,手指头儿放在下面,看得一清二楚呀。 有时要用竹签了,师傅飞刀而削,那四处翻飞出去的竹卷儿,象卷卷的细面条呀。 成型的竹篾编要是不够光洁,师傅取张大砂纸,将每个边角、封口,嚓嚓嚓地好一阵打磨。 最令我羡慕的,当属师傅的孩子们坐在地上编席子了。光了脚坐在席子上,手中的薄竹片或细篾条轻轻抖动着,哗哗着交织着,席子便越来越长了。 我好想上席子去翻筋斗呀,可是我得忍住呀,因为我是学校里的女娃娃、优等生,不能在大街上打滚呀。 春天去了,夏天走了,秋天来了,三个季节都可在家门口编竹篾,冬天则要关门在家了,因为要下雪了。 我自己在学校把奖状拿回家了,顺便在学校门口也把编竹篾看“会”了。 老师傅可没烦过我呢,他天天编竹篾不觉得辛苦,却觉得这个一声不响蹲在他身边的小女娃娃看得颇辛苦。 老人家要歇息了,要喝口茶水、抿口烧酒了,便停一会儿手中的活,笑微微地捡点多余材料,给我编个装蝈蝈儿的小筐,做个小竹节的寸长小人儿,或是给我砍削几个小竹碗,让我拿回家办家家。 怕我扎着小嫩手,每样小物事,师傅也嚓嚓嚓地打磨过。 师傅的手好黑好粗糙呀,可是他变出来的每样小东西,真是那么可爱呀。 我把这些清香的小东西装在书包里带回家,觉得上学的日子好亮堂呀。 所以现在长大了的人,断不了对竹篾编的美好记忆,每见着它,便感觉那泛滥的亲爱气息,完全是在与自己窃窃私语,正讲述着童年生活曾拥有过的无限福气与幸福时光。 我的心,怎么不无端欢喜呢。
插一大逢雪白小干花放地板上,可当最美的花瓶。
更出奇之处,是这几条深色编织纹穿插得妙极,几近于抽象思维。它要是那种顺着网格走的花纹,会即刻变得俗气,但它的编法却是自顾自的,看着简单,实则耐品不已。
这便是一件极懂得跟着材料特质走的天然竹篾篓,朴素而成熟,充满着音乐的旋律感。
香港《信报?艺术拾趣》专栏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