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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征战地，冤魂铸河山
——唐代李华《吊古战场文》欣赏
陈敏昭
李华大约生活在唐代中后期，字遐叔，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县）人。二十岁时（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即高中进士，博学，多才，正直，是他的人生品行。做过中高级官员，能诗善文，与李白、杜甫、萧颖士等同时代，且共享时誉，而尤以散文著称。后遭遇安史之乱，辞官退隐。《吊古战场文》是李华以凭吊古战场为起兴，反对无谓战争，主张以仁德礼义悦远服人，达到天下和平一统。本文用当时流行的骈赋形式写就，描述了古战场荒凉凄惨景象，揭示了战争的残酷以及给人民造成的苦难，不过，本文一脱骈赋辞藻浮华，文字流畅简洁，情景交融互惠，主题鲜明意深，是传诵了一千多年的散文名篇。近来，新疆又多次发生了暴乱。如何安边守土，维护和平统一？我想，读了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后，您或许会形成自己的看法。
[原文]
浩浩（辽阔）乎平沙无垠（yin，边际），夐（双音xiong,远；xuan,百家姓之一，这里是前者）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重叠交错）。黯兮惨悴（忧伤憔悴），风悲日曛（日色昏暗）。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疾走的样子）亡群。亭长告予曰：“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biyi,因忿怒或哀伤而气郁结）谁愬（su，同“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四方边境少数民族），中州耗斁（ｄù，损耗败坏），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军营大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寒冬时分）凝闭，凛冽海隅（海指瀚海，在蒙古高原东北，意指西北极远之地），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丝绵）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复没。尸踣（ｂó，僵仆）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sheng,尽）言哉！鼓衰兮力竭，矢尽兮絃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阴暗）。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李牧，战国末期赵国良将，守雁门（今山西北部），大破匈奴的入侵，击败东胡，降服林胡，后十余年，匈奴不敢靠近赵国边境）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猃狁（Xiǎnyǔn，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即匈奴的前身），北至太原（非山西太原，文中当指今宁夏固原县北）。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端庄盛美，文雅安和），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血色久则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yuan，忧愁郁闷）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把酒倒在地上以祭奠死者），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现代白话]
辽阔无边无际的旷野啊，极目远望看不到人影。河水象一条带子弯曲萦绕，远处无数的山峰重叠错乱。一片阴暗凄凉的景象：寒风悲啸，日色昏黄，蓬蒿断落，野草萎枯，寒气凛冽有如降霜的冬晨。鸟儿飞过也不肯落下，离群的野兽奔窜而过。亭长告诉我说：“这儿就是古代的战场，曾经覆没全军。每逢阴雨天时常听到有鬼哭的声音。”真令人伤心啊！这是秦朝、汉朝，还是近代的事情呢？
我听说战国时期，齐魏征集壮丁服役，楚韩募集兵员备战。士兵们奔走万里边疆，年复一年地暴露在外，早晨寻找沙漠中的水草放牧，夜晚穿涉结冰的河流。地远天长，不知道哪里是归家的道路。性命寄托于刀枪之间，苦闷的心情向谁倾诉？自从秦汉以来，四方边境上战争频繁，中原地区的损耗破坏，也无世不有。古时称说，外夷中夏，都不和帝王的军队为敌；后来不再宣扬礼乐教化，武将们就使用奇兵诡计。奇兵不符合仁义道德，王道被认为迂腐不切实际，谁也不去实行。呜呼唉哉！
我想象着北风摇撼着沙漠，胡兵乘机来袭。主将骄傲轻敌，敌兵已到营门才仓卒接战。原野上竖起各种战旗，河谷内奔跑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严峻的军法使人心惊胆战，官威权重，士兵的性命微贱。锋利的箭镞穿透骨头，飞扬的沙粒直扑人面。敌对两军激烈搏斗，山川也被震得头昏眼花。声势之大，足以使江河分裂，雷电奔掣。何况正值极冬，空气凝结，天地闭塞，寒气凛冽的翰海边上，积雪陷没小腿，坚冰冻住胡须。凶猛的鸷鸟躲在巢里休息，惯战的军马也徘徊不前。绵衣毫无暖气，人冻得手指掉落，肌肤开裂。在这苦寒之际，老天假借强大的胡兵之手，凭仗寒冬肃杀之气，来斩伐屠戮守卫的士兵，半途中截取军用物资，拦腰冲断士兵队伍。都尉刚刚投降，将军又复战死。尸体僵仆在大港沿岸，鲜血淌满了长城下的窟穴。无论高贵或是卑贱，同样成为枯骨。说不完的凄惨哟！鼓声渐渐微弱，战士已经精疲力竭；箭已射尽啊，弓弦也断绝。白刃相交肉搏啊，宝刀已折断；两军迫近啊，以生死相决。投降吧，终身将沦于异族；战斗吧，尸骨将暴露于沙砾！鸟儿无声啊群山沉寂，漫漫长夜啊悲风淅淅，阴魂凝结啊天色昏暗，鬼神聚集啊阴云厚积。日光惨淡啊映照着枯草，月色凄苦啊笼罩着白霜。人间还有这样令人伤心惨目的景况吗？
我听说过，李牧统率赵国的士兵，大破林胡的入侵，开辟疆土千里，匈奴望风远逃。而汉朝倾全国之力和匈奴作战，反而民穷财尽，国力削弱。关键是任人得当，哪在于兵多呢！周朝驱逐猃狁，一直追到宁夏固原，在北方筑城防御，尔后全军凯旋回京，在宗庙举行祭祀和饮宴，记功授爵，大家和睦愉快而又安适。君臣之间，端庄和蔼，恭敬有礼。而秦朝修筑长城，直到海边都建起关塞，残害了无数人的生命，鲜血把万里大地染成了赤黑；汉朝出兵攻击匈奴，虽然占领了阴山，但阵亡将士骸骨遍野，互相枕藉，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天下苍生，谁无父母？从小拉扯带领，抱着背着，唯恐他们夭折。谁没有亲如手足的兄弟？谁没有相敬如宾友的妻子？他们活着受过什么恩惠？又犯了什么罪过而残遭杀害？他们的生死存亡，家中无从知道；即使听到有人传讯，也是疑信参半。整日忧愁郁闷，夜间音容入梦。不得已只好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望远痛哭。天地为之忧愁，草木也含悲伤。这样不明不白的吊祭，不能为死者在天之灵所感知，他们的精魂也无所归依。何况战争之后，一定会出现灾荒，人民难免流离失所。悲哀呀！这是时势造成的还是命运招致呢？从古以来就是如此！怎样才能避免战争呢？惟有宣扬平等互尊，施行仁义道德，严格执行法律规章，才能使四方民族安和，共同守卫疆土啊。
2013年7月8日星期一，上阳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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