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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人犹说旧眉楼——顾横波(三)

 良辰美景奈何天 2013-07-17

居人犹说旧眉楼——顾横波(三)

  龚鼎孳顾眉两人是恩爱缠绵无断绝,然而关于两人的骂名却是自始至终未曾断绝过的。
  不单单是说龚鼎孳迎妓女入门,而是说龚鼎孳做了两次降臣。他曾降于李自成,封直指使,受命巡视北城。李自成兵败之际又赶紧降了清朝,之后官至尚书,气节连洪承畴都不如,十足的“三朝元老”。
  然而面对舆论压力,龚鼎孳却抬出这样一条理由:“吾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
  这借口还真是够烂,和同样身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钱谦益被柳如是拉着投江时说的水太冷,还是先别跳了有得一比。
  这个妾无疑是说顾眉。初次读到之际,还觉得这人真真是无耻,明明是自己舍不得死,还硬赖着小妾不肯,把罪名都给安插到女人身上,让顾眉背上个祸水红颜的名声。
  然而,随着对这两人的了解,才发现龚鼎孳这话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他俩均是任性妄为之人,不想死罢了,世人一定要给个解释,那么就给个荒唐的解释好了。
  龚鼎孳还曾说明亡之际,自己曾携了顾眉投井殉国,奈何被大顺军发现,最后只能是投降了李自成。
  甚至还写了文煞有介事地纪念:
  “弱羽填潮,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双唤转断肠路。”
  ——《绮罗香 同起自井中赋记》
  “国破之日携手以从巫咸,誓化井泥,招魂复出。”
  ——《题画赠道公》
   殉国是否是真暂不追究,单单看这文字,十足十地将自己比作屈原,顾眉比作宓妃,真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纵然有那殉国之迹,也因此而打上了折扣。
  有人曾为龚鼎孳辩解,说龚鼎孳确实有殉国之举,然而却没有死成。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殉国或者殉难,可怕的是没有殉成,余下残存的生命供他人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日日夜夜受流言蜚语唾沫星子的招待。
  然而,从龚鼎孳的诗文来看,恐怕他这个投井殉国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兵荒马乱,城破之时,他不过是学的陈后主,携了妩媚如张丽华的顾眉藏匿井中而已。
  求生本能,毋庸批判。
  然而,龚鼎孳最倒霉的是,求生没有错,如若躲过了李自成的搜查,那么之后他带着顾眉,两人学冒辟疆和董小宛,隐于民间,相知相伴,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至坏了名声。
  他倒霉的是,偏偏被乱军给发现了,而那颗曾经热血的心因为曾经的牢狱之灾而不复存在,故而骨头一软,便投降了李自成。
  然而面对着荒唐的自己,他只能是给出这么个荒唐的答案,余生都是荒唐。
  既然投降一次是无节文人,那么两次也是一样。故而第二次,很没有悬念地,他又投降了清朝。
  而历史也仿佛就此将他遗忘,他的才名后世鲜有人记得,他也仅仅是靠着那句小妾不肯而成名,此外,便只剩下顺治皇帝金口玉言地赞了一声:“龚某真才子也”,再无下文。
  
阅遍民国众多才子文人,到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龚鼎孳倒是和郁达夫有得一比。
  然而这两人的情感和气节却完全颠了个个。郁达夫于男女之情之上是滥情之人,常常是花言巧语骗得女子投怀送抱,然而民族气节上却毫不退让,甚至是被封为民主战士。龚鼎孳于感情上,待顾眉是一心一意,然而于民族是非前,却又是毫无气节可言。
  不过仔细看来,龚鼎孳却是个无节有品之人,不完全等同于《清史稿》中那班子只会躲起来哭哭啼啼的“贰臣”们。
  临难之际,或者迫于对生命的珍爱,或者迫于对家人的难舍,又或者是舍不得到手抑或即将到手的权势金钱,故而选择了投靠敌对势力。
  然而那些投降了清朝的明代官员往往面临着两种情况:一者,不能直面铺天盖地而来的舆论压力和数不尽的责骂,只能躲起来默默饮泪;二者,自以为可以在清朝受到重用,而此前在明朝所受的忽视都可以一笔抹尽,此后是名垂天下,位极人臣。然而结果却是又一轮的轻视,不过是作为清朝收复天下,粉饰太平的工具,还被轻蔑地写进了《贰臣传》,故而只能是表示悔不当初,纷纷在诗词文集中表示忏悔。
  龚鼎孳不同,抑或这是由他向来不拘于俗的性格所决定。他虽是投降清朝,然而却未曾坑害汉民,反而是多次利用自己的“尚书”之位来为汉人进言,从而还保护了不少明代的遗民志士。
  江左三大家中,他和钱谦益均是降了清朝,然而钱谦益在柳如是的协助下,降清后却积极参加反清复明活动,多次暗中扶持抗清势力,不可谓不是尽心尽力。
   与之对比的是龚鼎孳,他虽官至尚书,然而却多次公然为汉人争取权益,一再触怒满清贵族,自然也是不减昔年上书崇祯皇帝的勇气。
  得他帮助的人不计其数,其中著名的便有抗清名士傅山、史可法参谋阎尔梅、晚明思想家黄宗羲等等。
  傅山在明亡后以入道为名拒不剃发易服,且着朱衣以示不忘前朝,并长期从事抗清活动,而到了顺治十一年,则因和南明总兵宋谦策划起义而被抓捕,史称朱衣道人案。
  狱中,傅山父子均受到了严刑拷问,却均是拒不招认。最后幸得龚鼎孳从中多次周旋才获救开释。而出狱后傅山又表示义不仕清,更是多次违抗康熙的圣旨,被强行授职带到午门谢恩。而傅山则仰卧于地,坚决不叩头谢恩领旨。傅山的做法甚至是超过了皇族后裔石涛,毕竟石涛后来还曾两次恭迎圣驾,而傅山对于清廷,是完全的不搭不理,怕是连那受封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都比不上吧。
  然而,这当中,如若是没有龚鼎孳的多次周旋,恐怕傅山的社会影响力再大,也保不齐能活那么久。傅山的耿介之名,也许也是龚鼎孳的成全。
  另一位阎尔梅,军事谋略第一,曾多次向史可法建议利用清军内部不稳且正在与李自成主力周旋,而此时北方抗清势头正旺时出兵收复失地,而不是退守扬州。只可惜这番建议未能被史可法采用,最后只能是兵败扬州,遗下憾事。明亡后更是左右奔走中原各省招募有志之士,以图反清复明,然而不幸被捕,全家殉难,而阎尔梅也只能是亡命天涯十年,等到龚鼎孳升任刑部尚书才了结此案。
  对于龚鼎孳的义举,钱谦益曾赞颂说:“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而邓之诚也说“艰难之际,善类或多赖其力”。
  除了对抗清之士的帮助,龚鼎孳更是礼贤下士,对于有才之人更是倾囊相助,譬如后来与纳兰性德交情深厚的陈维崧、朱彝尊等人,当初穷困潦倒之际都曾受到过龚鼎孳的帮助。“康熙初,士人挟诗文游京师,必谒龚端毅公”。
  乃至后来朱彝尊在诗作中一再表达对龚鼎孳的追念之情,而陈维崧也在自己的词作中情真意切地写到:“四十诸生,落拓长安,公乎念之!正戟门开日,呼余惊座;烛花灭处,目我于思。古说感恩,不如知己,卮酒为公安足辞?”这是说虽后来自己和朱彝尊都被誉为是清初词家三绝之一,但当初自己年过不惑却仍是个不名一钱的小秀才,在这人人看重名气的京城,没有见过多少笑脸,唯独只有芝麓先生(即龚鼎孳)给过他甚高的待遇。打开正门迎他入门,将他隆重介绍给满座宾客,此后更是不惜灭却灯烛,遣散宾客,方便留下自己这么个小辈。古人说感恩,那自己不愿落入俗套,不如以知己来称呼。为了回报芝麓先生的深情厚意,那么自己一定要为您不醉不归!
    由此可见,他的这番礼贤下士并非所谓的做做样子,和春秋时期的孟尝君一样仅仅是摆个姿态而已,对于那些文人才子,他不仅是关怀备至,甚至是倾囊相助,乃至最后自己的家底也不宽裕,死后家中连为其刻书的钱都不够。
  清代的陈康琪在《郎潜纪闻》中提到:“合肥龚尚书,怜才下士,嘉惠孤寒,海内文流,延致门下,每岁暮,各赠炭资,至称贷以结客。”
   只有真正为这些士子着想之人才会念及他们在冬天无取暖之资,才会专程请他们到自己家赠以炭资。
  故而他的知交好友遍布天下,且不分阶层,《桃花扇》以及《柳敬亭传》中提到的说书先生柳敬亭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对于龚鼎孳这些行为,顾眉是百分百支持,甚至还如同柳如是那般,亲身参与其中。在阎尔梅四处奔逃之际,顾眉还敢将其藏于自家园中,沉着镇静,丝毫未曾露出马脚。
  而此刻的龚鼎孳,并非那个在朝廷上海能说得了话的尚书大人,而是一位被罢黜而赋闲在家的政治失意者。但顾眉却依然胆大地将这样一个被朝廷追捕之人藏匿于自家,不怕引来家中诸人的猜忌和朝廷的迫害。
  故而袁枚曾以“礼贤爱士,侠内峻嶒”称赞她。
  顾眉也确实是担得起这名,龚鼎孳的轻财好士,都是在顾眉的协助下完成的, “得眉娘佐之,名誉盛于往时”。
  而那些上门慕名来求龚鼎孳字画的,常常是由顾眉代笔,“画款所书横波夫人者也”,故而横波夫人这名流传甚广。《秋灯丛话》中也记载:“国初宏奖风流,不特名公巨卿为然,即闺中好尚亦尔”。
  故而顾眉死后,除了龚鼎孳对她的怀念之情不断,连那些曾受过他们夫妻二人资助之人也纷纷念叨顾眉的好处来:“伤心青眼綦巾者,不见吾曹击筑歌”, “追忆善持君,每佐余急朋友之难,今不可复见矣。”
  不同于侯方域后来作《壮悔堂文集》以示自己对仕清这一决定的悔不当初,龚鼎孳的诗词中少了一番这样的忏悔,更多的是对世事的评论,和对故国的思念。
  如“揭竿扶杖皆赤子,休兵薄敛恩须终”,其实是用前朝的例子警示今朝政府要以民心为本,懂得关心民间疾苦,这样才不会水以覆舟。
  “龚芝麓拜御史大夫,抗硫每奏时政得失。殆决狱,日必平反数十事。事虽奏当,有毫发疑,必推驳至尽,致辕匕箸,展转含毫,获有生机而后已”,故而连吴伟业只能说龚鼎孳此番为官,“唯尽心于所事,庶援手乎斯民”。
  故而除却嬉笑怒骂不羁于世的外壳下,龚鼎孳掩藏着的是以自己为自己当初降清后所做的弥补。名誉坏了不能补救,而世间的苦难却不能袖手旁观。
  因而,他荒唐不堪地以小妾不肯作为殉国不成的理由,他义正词严地请封妓女出身的小妾为一品夫人,他在金陵摆下酒席邀请四方文人雅士,其实不过皆因发泄心中的苦闷罢了。
  所幸的是,他身边始终有顾眉的陪伴,“舟过燕子矶头,江风殊劲,闺人遂拈弄笔墨以敌其势”。
  她怕他太孤单,“蓬窗相对,客心悲未央时也”,他对她好,她看得见,故而希望自己也能减少他心中的困扰,故而也毅然投入到支持抗清义士的队伍中去。
  
  恩爱缠绵无衰绝,令世间女子无不艳羡,顾眉的一生恐怕是圆满。然而,她却不幸应了钱钟书在小说《猫》中对“绝代佳人”的讥讽——没有为龚鼎孳诞下一子。
  她曾为龚鼎孳生下过一个女儿,然而没过几个月,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婴便夭折了。
  都说女人系住男人最好的方法有两个,一是系住他的胃,而是系住他的心——为他生儿育女。
  龚鼎孳和顾眉如此恩爱,自然不用担心会年老色衰,恩爱断绝。然而,上面的两个方法,其实也是一个女人对心爱的男人最大的感激。
  想那位我行我素的女画家潘玉良,为了画油画,弄得是惊世骇俗,然而对于对她一生影响甚大的潘赞化,因为自己不能为其生子,于是冒充潘赞化的名义写信给他的原配邀她来丈夫身边,希望能这样为他留下一个孩子。
  放在顾眉身上,也是如此。
  因为太过相爱,所以恨不能将所有都给他。更希望能有可以见证彼此相爱痕迹的人,这便是他们的孩子。
  更何况,古代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纲常,她更是不愿他因她而绝后,也不愿其他女子跟她分享他与她的爱情,故而她迫切地希望拥有一个他们两人的孩子。
  因此余怀的《板桥杂记》中记载,顾眉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她让能工巧匠用香木雕刻了一个男婴大小的木偶,四肢能自由活动,并用棉被将其包住,像对待真人那样,还让乳母天天给木头男婴喂奶、端屎把尿,家中人都因此而称这木偶为“小相公”。
  一开始,龚鼎孳还加以制止,然而后来发现顾眉确实是思子心切,也就随之了。
  康熙三年,她终于是早他而去,为这样一段爱情传奇画上了句号。
  他自她死后,悲痛欲绝,收录了《白柳门》一册诗集来纪念他们的爱情。只是诗稿尚存,佳人却难寻。
  有人说,秦淮八艳中,顾眉的名声似乎在后世不如其他几人那么有名,然而这对于顾眉来讲,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被封一品夫人,在八艳中结局算是最好的一个,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按说,她的命运其实和政治也是息息相关的,然而却不像李香君那么为人所熟知和难解。
  故而,这样来看顾眉,倒是和陆小曼有些相似。陆小曼是民国著名的交际花,素有“北唐南陆”之名,她身边围绕的无一不是和政局息息相关之人。
  然而,她最终却嫁了充满浪漫色彩的徐志摩,宛如一场绚烂的烟花开过。
  顾眉亦是如此,一见倾心,两相许;千里奔波,求相聚;恩爱相守,不分离。故而,临终之际,她也是带着微笑离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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