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说是博大精深,其实单纯得幸福。两千年来,既不研究人体,也不作实验,自从把六淫七情固定为病因之后,则对一切疾病的真正病因也不再费心,在风、寒、暑、湿、燥、火的泥坑里打滚到今天还懒得起来。相比起来,西医要辛苦得多,为了确定一个疾病的病因,往往需要无数人几十年,甚至几百上千年费尽周折才能做到。脚气病是一个例子。
脚气病不是俗语“香港脚”的那个“脚气”,它广泛累及神经、消化和心血管系统,表现为软弱无力、多发性神经炎、食欲不振、水肿、大便秘结等,严重时心力衰竭,即脚气性心脏病,导致死亡。这一病主要见于东方国家,在古代死亡率非常高。
自然,中医很早就描述了脚气病。在《本草纲目》里,李时珍把脚气病分为两大类:风寒湿气和湿热流注。这里包含了对脚气病病因的认识,孙思邈则认为是“风毒之气”所致,二者并无高下之别,都是拍脑袋的产物。总之对中医来说,无论出现什么病,他们基本是打定主意只在“风、寒、暑、湿、燥、火”里找答案的。至于治疗,中医的方法就太多了。《千金翼方》里有几十个方子,《本草纲目》里有近两百个药物可以治疗脚气病。这些药方里包括人中白、乌牛尿热饮等著名偏方。据方舟子揭露,现代中医很无耻,他们从《千金翼方》里选出一方,并加以篡改,以表示孙思邈早就找到了治疗脚气病的方法。 孙思邈原文是“治脚气常作:榖白皮粥,防之法即不发方。榖白皮五升(切勿取斑者,有毒),右一味,以水一斗,煮取七升,去滓,煮米粥常食之。”这里的“榖”指楮树,“榖白皮”就是楮树皮。现代中医基于现代医学的正确认识,把“榖”篡改为“穀(繁写的'谷’)”。甚至有中医粉赤裸裸的把“榖白皮”直接改为“米皮糠”。中医粉还辩解有“斑者”是指霉变,其实在《本草纲目》“楮”的集解里解释了楮树皮有两种,“一种皮有斑花纹,谓之斑榖;一种皮白无花,枝叶大相类”。米皮糠“有斑”,古人拿放大镜看吗?“榖白皮粥”显
然是用煮楮树皮的水来煮的粥,《本草纲目》里也有类似的记录:“用榖楮叶八两,以水一斗,煮取六升,去滓,纳米煮粥,常食勿绝。”说得很明白了。中医粉丝
更无耻还在于,他们编了一个“严太守”的故事,说孙思邈通过研究发现严太守吃精米患了脚气病,给吃糙米就好了。方舟子指出这纯粹是根据现代认识编造的,于
史无据。我也检索了一番,确实找不到出处,有中医粉能找到的话,让我们也骄傲一回吧。总之,看不出中医对脚气病有治疗困难,不仅不困难,简直是小菜一碟。
西医到了十九世纪早已抛弃“风、寒、暑、湿、燥、火”之类的模糊病因说,尤其微生物学经过巴斯德、科赫等科学巨匠的推动,“细菌致病说”大有一统天下之势。
第一个深入研究脚气病的西医是日本军医高木兼宽。他生活在明治时代,日本开始废除汉医,引进兰医。高木从兰医开始学习,1875年成为日本海军派出的第一名医学生,前往英国托马斯病院医学校(著名的南丁格尔所开创的护士养成学校亦设在其中)留学五年,1880年学成归来后,高木兼宽被任命为海军病院院长,开始脚气病的深入研究。脚气病被认为是日本特有的一种风土病,自江户时代起,出现了大量以“脚气”为名的医学专著。由于明治政府致力于发展海军,在海员中出现大量脚气病,实际证明了传统医学记载的大量方法并无真实疗效。
受过流行病学训练的高木兼宽从1875年“筑波”舰的航海记录开始流行病学调查。该舰赴海外训练160日航程间有大量脚气病出现,高木发现,停靠美国期间无人患病,同样的现象还见于该舰1877年去澳洲的航海记录中。高木再调查官兵泊港时的生活情况,兵士们反映“唯有面包令人甚不习惯”。高木立刻意识到,泊港间的无病可能与洋食有关。进一步的调查显示,海军脚气患者基本上都是一般兵士,极少有军官,而官兵饮食结构有明显差异。其时,兵士们菜金菲薄,还要拼命节省以资家用,因此营养不良很常见,军官伙食费则是普通兵士的数倍。食谱营养分析表明,海军脚气病多发时食物中的蛋白质与碳水化合物比例为1:28,远低于正常的1:15,高木因此确信,脚气的真正病因乃是由于食物中的蛋白质过少,碳水化合物过多。
高木兼宽深信只要增加兵士的蛋白摄入量、仿照西方兵食以面包代替米饭就能解决脚气的问题。但是,推行这一改革面临两大障碍:饮食习惯根深蒂固,军费开支严重不足,况且不过是高木一己之见,谁也不敢担保真能解决问题。
明治十五年(1882),朝鲜发生京城事变,日本派出海军主力舰“金刚”(2248吨)为首的联合舰队,与清政府丁汝昌所率“定远”、“镇远”(均为7335吨)等舰对峙海上。时隔不久,严重的脚气病使大量的兵士丧失战斗力,只能横卧船上。脚气病Beriberi源于僧伽罗语系,意思是“不能不能”,日本海军军官们此刻深刻体会到了这一含义。如英国海军面临坏血病时一样,日本海军也意识到“不解决脚气病问题,日本海军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在这样的背景下,高木仍然经过了艰苦的努力,在内务卿伊藤博文的支持下,才终于在明治十七年(1884),按设计好的食谱,以远航训练的“筑波”舰为样本进行了试验。这一试验关乎高木的名声甚至性命。与“筑波”航线相同的“龙骧”在此前的航行中出现脚气病169名、死亡23人,在太平洋广阔的海域上,患者的尸体被不断地抛向蓝色的大海。“筑波”舰抵达终点夏威夷后,统计共有15名脚气患者,其中有8名因习惯问题无法按规定食用肉类;4名未饮用炼乳,没有死亡病例。高木获得巨大的成功,随之以无数的荣誉。为了纪念他的伟绩,英国南极地名委员会于1959年将南极大陆南纬65度32分、西经64度14分的海角名为“Takaki Promontory(高木岬)”。
然而,高木的成功可以说是一种十分巧合的成功,仅仅具有经验的意义。并且,他的理论解释也是错误的,脚气病并不是由于缺乏蛋白质所致。高木此后一生均沉湎于这一成功,到处演讲复述,未能更进一步,距诺贝尔奖仅半步之遥,诚为可惜。
克里斯蒂安·艾克曼(Christian Eijkman1858.8.11—1930.11.5)荷兰军医,曾跟科赫(Robert Koch,1843-1910)学习微生物学。科赫这个名字在人类整个的医学史上足以排进前三位,他是第一个发现特定传染病是由特定病原细菌造成的人,1876年分离出炭疽杆菌,1880年分离出伤寒杆菌,1881年发现霍乱弧菌,1882年分离出结核杆菌。他的学生甚至对手纷纷效仿,将白喉、肺炎、淋病、波状热、脑膜炎、麻风、破伤风、梅毒、百日咳等等流传几千年的传染病的病原体一股脑儿分离了出来,这是微生物学最癫狂的时代,带给人类的恩惠几乎无人能比。直到2003年,科学家确定冠状病毒是SARS的病原体,依靠的仍然是“科赫原则”:“它必须在所有病人身上发现病原体;必须从病人身上分离并培养出病原体;把培养出病原体接种给动物,动物应该出现与病人相同的症状;从出现症状的动物身上能分离培养出同一种病原体。” 
在这样的医学背景下,可想而知,当艾克曼1886年10月随一个三名医生组成的科研小组前往爪哇调查脚气病原因时,他们就是奔着细菌去的。
当时科学界对脚气病病因的主流猜测有两种:微生物和化学毒物。经过八个月的研究,这一研究小组自认为已经大功告成,带着研究成果回到荷兰发表论文去了。只留下最年轻的医生艾克曼,也许做些收尾工作。但是,他们的研究并不成功,致命处在于,没有分离出脚气病细菌,更谈不上制造脚气病动物模型,这不符合“科赫原则”。
为了弥补这一缺陷,艾克曼继续实验,将细菌培养物和从患病动物身上抽取的血液注射给健康动物,结果很失望,试验动物们无一例感染。重复几次都是类似结果。
那么,是不是因为这种感染在兔子和狗身上的潜伏期太长呢,换做鸡如何?给鸡注射“菌液”观察,发现,没有接受注射的小鸡也会出现类似脚气病的多发性神经炎。为什么?是鸡之间发生了传染吗?把鸡进行隔离后实验结果丝毫未变,鸡们还是全部病倒。艾克曼猜测,可能整个实验室都都已被污染,于是新辟一块场地,并作消毒处理。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无论新旧实验室,病鸡一夜之间全部好转。思路和线索一齐中断,实验陷入僵局。
事情的转机来自一位吝啬的厨师。本来,实验室的助手是从实验室隔壁的军医院讨来剩饭喂养小鸡的,来了一个吝啬的新厨师后,“他认为,不该把军方的米饭喂给民用的鸡”(艾克曼诺贝尔奖获奖感言)。于是助手仍只有用饲料喂鸡。吃饲料的鸡病一下子就好了。
艾克曼注意到这一细节,新的思路显现:“糙米”和“精米”的区别导致了脚气病。米皮中可能含有某种物质,吃了它小鸡就健康,没有它小鸡就得病。它是什么?我们会脱口而出,维生素!
但是,且慢,维生素的理论要到二十余年后1912年,才由波兰裔美国科学家卡西米尔·冯克提出。科赫门生艾克曼此时一心想到的只有细菌:致病菌存在于精米中,而米皮中含有抑菌的因子,他把这种因子取名为“脚气病病菌解毒剂”。为了证明精米是传染源,而糙米含有抑菌因子,艾克曼用上了林德使用过的对照试验:用精米喂鸡,健康的鸡很快出现多发性神经炎症状;用糙米喂,病鸡很快恢复健康。艾克曼的试验并没有得到医学界认同,因为鸡的多
发性神经炎不一定就是人类的脚气病。就是说,动物试验不等于人体试验。确实,我们今天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离体实验和动物试验都不能完全等同于人体试验,新
药上市必须经过四期临床试验。但是,动物试验是首先必须的过程,不能直接就上人体试验。中医粉们总爱说,西医是拿小白鼠做试验,中医是直接人体试验,仿佛
中医高明些似的,这种无知不值一哂。
艾克曼开始调查监狱里的犯人。有一个吃白米的监狱多达5.8%的犯人得了脚气病。他说服监狱长改给犯人吃糙米,结果所有病人都康复了,这证明了糙米能治疗脚气病。要证明脚气病是白米所致,需要拿人做分组对照实验。艾克曼不是纳粹,他只有采用流行病学的现况调查,结果显示:爪哇及其附近岛屿所有监狱里,吃大米的监狱脚气病发病率2.6%,吃混合米的发病率为0.2%,吃糙米的发病率则仅万分之一。统计学的差异非常显著。
精米是脚气病的原因,那么,细菌存在于精米中吗?正当艾克曼鼓足干劲要缉拿脚气病元凶时,他第二次患上了疟疾,不得不回荷兰休养。
他再没有回来。一个叫格林斯(Gerrit Grijns)的医生接替艾克曼来到了爪哇岛实验室。格林斯不断与艾克曼书信往来,交流看法。他大胆假设,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致病菌和抑菌因子,而可能有一种存在于糙米的健康必需品。
艾克曼逐渐认同格林斯的想法,两人共同发表一篇论文,认为精米中缺少一种对健康来讲不可或缺的物质,缺乏此物质导致脚气病。
既然艾克曼锁定了米糠,剩下来的似乎就是生物化学家的事了。事实上,卡西米尔·冯克(Kazimierz Funk,1884.2.23-1967.1.19)在阅读了艾克曼的文献后,决定将糙米中的这一成分分离出来。1911年,他分离出这一物质,因为它含有氨基,所以被他命名为vitamine,是拉丁文的生命(Vita)和氨(-amine)缩写而创造的词,后来发现维生素家族中很多并不含有氨基,所以改为Vitamin。
真
想终于大白,谷物中的维生素B1又叫硫胺素约90%存在于外皮中,精制过程导致硫胺素丢失。硫胺素在体内先变成焦磷酸硫胺素,以此作为辅酶参与糖代谢中丙
酮酸、α酮戊二酸的氧化脱羧作用,亦参与磷酸戊糖旁路的酮基移换作用。硫胺素的缺乏不仅影响糖代谢,亦涉及脂肪酸及能量代谢,使组织中出现丙酮酸、乳酸的
堆积;并且,脑细胞内丙氨酸产生过多而天冬氨酸、谷氨酸、γ-氨基丁酸生成减少。这些是各系统功能障碍的生化基础。病理可见多发性周围神经炎,坐骨神经,
第Ⅲ、Ⅵ、X对颅神经均可受累。心肌纤维细胞及间质水肿,重者细胞变性坏死是心功能不全的病理基础。肺动脉、全身周围毛细胞血管和小动脉亦见扩张。此外,
神经传导受影响,胃肠蠕动变慢,肝和肾脏有瘀血和脂肪变性。所有这些均经过严格的实验证明,并非辨证胡说。
在人类破译脚气病的漫长而浩大的战役中,艾克曼并没有得出最后和最佳的答案,他最伟大的贡献在于,他的动物验证实验打开了整个维生素世界的大门,后人循着他的足迹,建立动物对照模型,控制饮食成分,才完成了所有维生素的分离与确认。其中包含有循证医学的精髓。 (作者:棒棒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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