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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澡的骑士

 啸海楼 2013-09-10

泡澡的骑士

云也退 今天 09:59

(德国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图片来源于网络)

女友P,高度神经质性格,在结婚前,她一度住得离我很近,夜里回家时,经常打电话叫我护送。“我害怕,”她说,“总觉得进家门前那一段路有人跟着我。”后来她有了丈夫和女儿,不再工作,也还是经常心神不宁,就要我给她找一些美文,散文、游记、小说,能让内心平静下来的即可。我送去了一堆书,她只留下了一本,就是黑塞的《堤契诺之歌》。

“我就喜欢这样的,”P说,“很光明,很诗意——谢谢你呀。”

可她不知道,我自己都没读过哪怕一页《堤契诺之歌》。黑塞是无可怀疑的,不论是谁,不论你处在怎样的心理状态之中,黑塞都是可读也有必要读的。他虔诚、真挚,谦卑又执着,他的哲思极具生活气息,像正午的暖阳下做好的饭菜;他特别诚实,善于慰藉人心,却又不以导师的口吻示人。

一般来说,要读懂黑塞的作品都不需要联系他的思想背景和个人经历;背景这种东西,以美国犹太作家艾·巴·辛格的话来说:“不过是作家的地址而已”。

但是今年读《温泉疗养客》,印象有了改变。写这组文章的黑塞入了晚年,患有通风、风湿和坐骨神经痛,和五百年前的法国哲人蒙田一样,想靠温泉泡澡来治疗,缓解病痛。黑塞说,当他来到这个疗养所时,感到自己“完完全全成了群众的一分子,一个普通的疗养客,一个无趣又老是疲乏的小市民”,那个往日风雅浪漫、潇洒出尘的自我,现在看来就像是个骗局。

黑塞有“最后的浪漫骑士”之称,在文章里总说“吾道必孤”,艺术的朝圣者必然只能走一条背离世人之路,现在,骑士要和世人一道泡澡了,他的死皮和别人的一起漂在水面上。为了抵御老衰心境之苦,黑塞在《温泉疗养客》中极尽自嘲之能,说自己不论如何努力超凡,毕竟“与这尘世结了盟约,接受了它”;不过,他有时还是忍不住拿出文化精英的派头教训两句别人。

在旅馆里,他见到一名貌美的年轻女士,印象不错,但是,当着黑塞的面,这人“用她生疏但有力的手在钢琴上把一首18世纪的三步舞曲以一种欢快纯真的表情给强奸了”。黑塞便一时犯起酸来:

“我多渴望我穴居的孤独生活,我根本不该离开它……”

他到底不像德国浪漫主义前辈海涅那样入世,总是顾虑自己清高的身段。而海涅对市井群氓可是一贯大砍大杀,从不抱怨命运无常,为何让这些人污了自己的眼。

《温泉疗养客》里另收了一些纯正的“闲适小品”,吟风弄月,低吟浅叹,例如写一幢住宅的《红房子》,写个人忧乐变化的《多云的天空》,写植物的《树》。通常情况下,他会反复确认艺术家的满足感(“我是多么幸福,能够一度听命于本能而生活”),抒发心头对能够恒久从事一件美好工作的感激。有时,黑塞认为更有必要一说的是这种工作内在包含的自由度——“我根本不会成为这屋子里的牧师,而会是个漂泊无依的小流浪者,就像眼前这样。”他的灵感有时随意到近乎狂欢。

在一篇题为《雨天》的短文中,他写了一次住酒店,晚上遇到急雨而败兴的经历,抒出了一堆想法:生活里的那些了无意义的循环,艺术家有赖于名利谋生的事实同其超越性追求的矛盾,还有自己很快就要沉沉入睡来摆脱恐惧和忧伤。文章结束在一声浪漫主义的感叹之中:“我一脑子的胡思乱想是多么愚蠢可怜!”这些自生自灭的激情,很有些中国古诗的况味。

自嘲与闲散的《温泉疗养客》,得跟另一本集子《朝圣者之歌》对读才完整。对有志从事精神事业的人来说,《朝》里的文章更有心补之功。黑塞在写给姐姐阿德蕾的信里说:“我们是幸运的,不是因为我们保住了手和脚并且有饭吃有房住,而是因为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完整、未受损伤的健康有序的世界,我们能够回到那儿,这才是我们的珍宝、我们的幸运。”要给动摇者以坚信,这样一句话足矣。

小说和散文里的黑塞是个一尘不染,走路连影子都没的人,他等于彼得·卡门青德,等于汉斯这种无法见容于社会的大自然赤子,等于“荒原狼”,他的小说人物的活动环境,看起来想象的成分远大于现实性。

在《朝》所收的那些时政类文字里,我们可以识读一些具体的“背景”:黑塞漫长的人生覆盖了两次世界大战,他从1912年起就开始反对威廉二世的德国,1915年,他曾被《莱比锡最新消息》《科隆日报》等报纸推上审判台,舆论集体讨伐他,因为他不肯像国民那样唱些爱国主义的调子。

“对当时的爱国者来说我成了一头猪,对于革命者来说我是一个落后的公民,”黑塞后来在一封致友人书信中写道。到了1920年代,他便受不了魏玛的嚣乱躲到瑞士去了,1946年他获颁诺贝尔文学奖时,身份也是瑞士公民。

黑塞的反战文章很有意思,他并不直斥战争的残忍,也不连篇累牍地控诉那些挑起战争的人,而是反复表白艺术家的清高。他在1948年致马克斯·布罗德的信中说:“我们的国度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世界舞台没有我们参与的余地”,在《世界历史》一文中他直言:“我们认为,只有人的灵魂中发生的事才称得上‘伟大’”。而他,毫无疑问是这一真正伟大事业的探索者、开拓者。

他斥责那些把文人纳入到战争语境里,让他们服从于、服务于一些现实急务的企图:“我们不应该想把诗人变为实践者,想把心存信仰的人变为会算计的人,想把梦想者变为组织者”,让文人成为时势发展的传声筒,“就好比想把气压计当榔头使。”这些话恐怕有损于他的声誉,因为在战争这样重大的背景下,精英分子天然地要担负起一点责任,这是谁都逃不了的。

也许,《温泉疗养客》里的黑塞最符合其本人的形象。处盛年时,他日日仰望星空,思接千载,神游九天,可以远远地甩掉人事,到了病痛缠身的晚年,那些梦都散了,他缩回到真实的大小,想想只能靠水的热度来麻醉下时时发作的神经,真是苍兮凉兮。

在两极之间,黑塞摇摆不定,他写那些洒满阳光的美文,原来不是简单地怡情悦性;他需要以这些文字巩固一个理想的自我形象,一个艺术家、诗人、梦想者所应该具备的样子:鸟雀啁啾,山泉叮咚,猿鹤相伴。

因此,黑塞也是凡人,为梦想的生成而激动,又为它们的破灭而沮丧,我们与其高山仰止,不如视他为一个长者,拥有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且看他在《说老》一文中写下的几句金玉良言:“善处耄耋和善待青春同样是美好而神圣的任务,学会死亡和完成死亡同人生其他的职能一样可贵”,为此,我们“必须对一切生命的意义和神圣有敬畏之心。”

(责任编辑: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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