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大好河山可骑驴(一)

 浅Jean 2013-09-12
一 想当将军的诗人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驴跟诗人,好像是一对天作之合的拍档。
  除开特例,诗人的文气,跟高头大马的确不搭调,而驴,体格小巧,加上缓步而行的翩翩风度,就很相得益彰了。唐代郑棨说:“诗思在霸桥风雪中驴背上。”边走边比划,推好呢还是敲好,也只能骑驴——就中滋味,把驴和马都骑过的人会知道。
  驴背平坦舒适,弱不禁风的小媳妇回娘家都可以安然坐着,是休闲,散漫且家常的。马骑乘起来,就正式且粗犷得多,要配鞍,否则颠死你;得经过训练,不然摔死你;还要身姿挺拔,被坚硬的马鞍逼迫着,在马上,人只能保持一种紧绷而待发的状态。连赏花那么优雅的事,骑马去就会变成一场盛会,一次游行,大张旗鼓的行动:“一日看尽长安花”、“踏花归来马蹄香。”都显得那么昂扬,快意。
  驴性愚执,形容冥顽不灵者,会说“春风过驴耳”,诗人通常也有这种毛病,主观想法太多,不听劝谏,外表看着正常,不知道哪里,就有点儿偏执狂——不偏执,谁当诗人?
  和马相处时间久了,是战友,是同志,风里雨里共进退,一个眼色,莫逆于心。驴则更像游伴,怎么相处融洽,私底里都有些小别扭,你想往东,他想往西,这时候你俩得好好地就地协商一下。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史蒂文生的《携驴旅行记》,那头大名“小温驯“的家伙。
  驴跟马的区别,陆游是知道的,所以他很不高兴,简直不以为然极了。此身合是诗人末?剑门关下,陆洲不满地嘟哝着,这一生,才不乐意骑驴,才不爱当诗人!他想骑的是战马的卢,想做的是将军如卫青、霍去病。
  他不是将军。连战士都算不上。八十四年的人生里,真正的军旅生涯只有一年多点,而且是文职,而且年纪真不小了。这一年的事情,他用足后半生来回忆和书写。
  “衣上征尘杂酒尘,远游何处不销魂。”过剑门关这一年,陆游四十九岁,纵使养生有道,也是半衰之年了。五十而知天命,不该再发多余牢骚,再有无谓梦想。我们现在的人,刚刚毕业,走上社会,就已经被无数长辈和过来人谆谆教诲:别再做梦,现实一点,学聪明一点;别抱怨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青春,只是很短暂的一瞬,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又已经老了。或者说,你该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让二十岁的人,拥有五十岁的心,从来是保持社会和谐稳定的一项重要举措。
  陆游所生活的,很不巧,就是个正在呼吁和,谐,稳定的时代。岳飞、秦侩已死,被皇帝生涯弄得心力交瘁的宋高宗退位,换了年轻气盛宋孝宗,上来雷厉风行,批秦侩,平反岳飞,启用老将张俊北伐,没几日,兵败如山倒,朝野仓皇。热腾腾的激情,最怕碰上兜头冷水,而且是如此大一瓢。主和派开始猛放马后炮,主战派必须有人为国耻负责。刚刚被皇帝爱才而赐进士出身的陆游,躬逢其盛,立刻又被免职了。“交结台谏,鼓唱是非,例说张浚用兵。”罪名说大不大,基本上属于派系间的打击报复,不久,被弄到夔州去当了通判。通判这个官位非常有意思,州郡长官的副职,协助处理事务,虽然只是八品官,却是由皇帝亲自委派的,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州郡内一切官员的情况,暗地里起着监察与制约地方官的作用。
  可见皇帝此时,对陆游还是颇有回护。如果有志于官场,前途还是大有可为,只要站对队伍,抱对大腿。很可惜,陆游这个人,天生一根筋,好像磨坊里的那只驴子,给他一个悬在眼前的胡萝卜,能转个一生一世。
  那根胡萝卜,就是岳飞也曾经执着过的:“靖康耻,犹未雪。”就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家在汴梁,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风云突变,两岁时,金军攻陷汴梁,被母亲抱在怀里,随着乱军和呼号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纪幼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有流亡的耻辱记忆,有故国三千里的不堪与思念。像火一样灼烈,像刀锋一样尖刻。无日可忘。
  早慧孩子的志向,被长辈的哭泣与追忆敲打,长成了热血沸腾的青年。习文,学剑,钻研兵法……像将要脱弦的箭,直指前程。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前朝李贺的这两句诗,每次看到都只能嫉妒:少年啊少年!天才啊天才!叫我等大叔大婶情何以堪!不过李贺也有他的憋屈:因为老爸叫“李晋肃”,和“进士”两个字犯触,不能走科举道路。其实我觉得无所谓啊,反正是宗室子弟, 还愁这辈子没饭吃么?当然我这是庸人之见。不管何等身份,生下来就衔着金汤匙,锦衣玉食伺候大的公子王孙,最堂堂正正的出路,还是科举。说出去风光,站在朝堂上理直气壮。少年陆游,跟当年的李贺一样,义无反顾地栽在这个科举上了。
  因为家世,早早就荫补为“登仕郎”,一个名义上的正九品。通往仕途最起始的阶梯,体制给予的小小鼓励。必须参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正式授予官职。进临安城应试这年,陆游十六岁,首尝败绩。十九岁,像平常士人一样,去参加贡举考试,入闱,但在礼部又被涮了下来……
  自从有了科举,科举就成了所有读书人最大的魔怔,像赌徒一样欲罢不能,也像赌徒那样,越失意,越不肯放弃。考场如赌局不可预测,碰对主考官的喜好,难度不下于猜对庄家骰子的点数,刚拿一手好牌,人家又出老千,总之,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事情。不管陆游到底缺了哪一门吧,反正他一蹉跎,就到了三十而立的关口。少年意气消磨尽,中年愁绪逼人来,对于平常人,三十岁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可对于陆游,年龄,恰是他一生中常常忘记的事情。
  这一次,简直是场闹剧。他参加的是专门给现任官员和恩荫子弟准备的考试,文章深受主考官陈子茂的赏识,立刻选为第一。可是同场有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递话要让孙子当头名。陈子茂为难了半天,最后毅然把陆游放在了第一,秦埙第二。本来以为已经给足面子让够步,可惜他想错了——大人物的指示,能力不够没关系,心意第一要到,最恨的就是你讨价还价,还一分钱也是给大佬没脸,秦桧因而大怒,再一看陆游的卷子,满纸洋洋洒洒,力透纸背,写的都是如何光复国土,以及征税要从富人征起啊之类有违国策,有损安定团结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给点颜色看看,你以为自己是哪根葱!
  陈子茂被革职,陆游因反对和议之罪,被取消殿设资格,好好的一个进士出身,又去乎若云浮了。
  终于等到宋孝宗继位,秦桧也死了,新朝锐意图强,爱才如渴,把在野名声已经很响亮的陆游召来,一番应对后,龙颜大悦,直接赐进士,外放镇江府通判。镇江府,南宋对金军东部防线的重镇,向来被作为东线司令部。若干年后,宋宁宗时代,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弃疾,亦镇守此地。“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镇江,北固楼前,是志士们扫清胡尘,持戈报国的希望之地。
  可见,朝廷这个委派,既有分寸,又寄托了对陆游的期望与信任。这时候,人心不是不振奋,君臣不是不相得的。
  北伐事败,无力再战,不得不再次向金国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为首的主和派占据上风,陆游短暂免职后,被调到夔州,今天的重庆奉节,官职未有差别,却身在后方,离开了南宋军事力量的中心。我的理解是,这是宋孝宗在压力之下,所做的一次妥协,对主战派力量的保存。
  事实也证明,此后,陆游仕途的起伏,屡次起用,旋又受抑,直观体现着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激烈斗争。
  直到淳熙十三年,陆游又被起用,知严州军州事。再次上京面圣。这年,宋孝宗六十三岁,陆游六十一岁。离第一次君臣相对已经三十年了。当年都是意气风发,现在呢,两个发须斑白的老人。皇帝对陆游仍然满怀激情的纵论国是不置可否,只对他多年来的诗文成就大加赞赏,并谈起严州山水甚好,谆谆道:先生可多写诗。
  陆游很失望。他在退隐的日子里,无一刻忘记过报国的雄心。而报效的对象,皇帝他本人,却已经这样地心灰意冷,既然如此,这样的面圣又有什么意义?我想,对于宋孝宗来说,这一次召见,只是他对于年轻时激情与理想的一次怀旧,对中兴大业的一次垂吊。朝野上下,举目之中,已经再也找不到可用之材,将军多老死,当年曾热烈拥护自己的主战派臣子们,在朝堂上默默腆着消极圆滑的肚子,面目模糊得已经不能看清谁和谁有什么区别。
  只求中外无事,平安度日。三次北伐,无不失败,甚至只在准备阶段,便已夭折。人才凋零,内外掣肘,这一生的挫折感,皇帝的感触,其实要比忠心的臣子来得更深。
  因此也就更趋向于现实主义。不要以为贵为天子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恰恰相反,当了皇帝,就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哪怕有偶尔小小任性。
  陆游是正常人,而且是诗人,所以他居然可以,至死都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锲而不舍,信念不颓。
  很可能,作为皇帝的宋孝宗,对于陆游的欣赏,也是带着羡慕的——他是泥潭般现实里,奇迹般未曾磨灭的一缕理想之光。虽然已经用不上了,可存在着,总能给心情带来一点安慰。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