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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功固然重要,但出来混饭还得靠招数(文/王路)

 联合参谋学院 2013-09-19
你读一本书,读完了,书还在那儿。读破了,重买一本新的,书还是一个字没动,而你的想法就不知不觉受了影响,起了变化。曾国藩有个对联:“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一个心气儿很高的朋友,书房壁上列了一张大单子,是一年内要读的好几百本书。旁边是他自己用毛笔书写的曾国藩那幅对联,改了两个字:“刚日攻经,柔日攻史。”我开玩笑说:“这字改得不好,应该改成刚日受经,柔日受史。我们学习叫做'受业’,不是'攻业’。几千年来,所有读《论语》的人都受到孔子的影响,而《论语》一个字没动,你说自己是攻还是受?”

学生读书就像习武之人打桩。其实不是你打桩,而是桩打你。你打来打去目的不是把桩打坏,而是把自己的拳头练得更硬,肌肉练得更紧。可许多人本末倒置了,追求读很多的书,就好比习武之人晒自己打坏了多少桩一样。可是衡量功力不是以打坏的桩的数量为标准的。
 
每一个心气儿很高的人都想成为攻,而不甘于只做一枚受。只是,各人天资有别,学力有别,有些人伪装成攻,实际上仍然是受,有些人扎出强攻的架势,却只有弱攻的体力。“攻”和“受”的表述很鄙俗,话很糙,但道理和概念不糙,而且古已有之。本文后面要聊的,就是道理、概念和表述的关系。所以,这里要请正主儿出场了。和“受”相对的,在古代不叫“攻”,而叫“作”。“攻”的Mr.Right是“守”。

“作”,《说文解字》里说,从人从乍,本义是“突然站起来”。我们说“自作自受”,可见“作”和“受”才是一对儿。那么,强攻和弱攻怎么区分呢。答案是,“强攻”为“作”,“弱攻”为“述”。一个原本没有的东西,突然诞生了,创造他的人,就叫“作者”,“造物主”也是“作者”。所以孔子说,“作者七人矣”。

许多人有“攻”的心,却没有“攻”的胆,或者有“攻”的胆,却没有“攻”的肾。于是,梦想成为“作者”的人,往往不免沦为“述者”。除非你内功高深,不然,只从外表看,你是看不出一个人是“作者”还是“述者”的。

有人貌似“作”而实为“述”,有人貌似“述”而实为“作”。某朋友说他的老师说钱穆的《宋明理学》全是抄《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没什么价值。此言差矣。《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不也是抄来的吗?“抄”是相当见功夫的活,功力高的人,抄别人的东西,分明像是写自己的东西。功力欠缺的人,写自己的东西,全然像是抄别人的东西。司马迁写《史记》,抄的部分有50%以上吧?司马光撰《资治通鉴》,抄的部分有90%以上吧?但是,不能从量上看。从量上看,你看到的就只是招数,不是内功,乔峰一记太祖长拳完杀聚贤庄众豪杰,你说是太祖长拳厉害还是萧峰厉害?

苏轼次韵章质夫的杨花词,论者说,次韵看起来像原作,原作看起来像次韵。孔子说自己“述而不作”,其实他是个大作者。假如不是孔子删述六经,到战国末期恐怕六经就尽数亡佚了,根本不用秦始皇再焚书坑儒。六经经孔子之手一过,流传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孔子砍掉的那些诗,今天都见不到了。一删一削之间,孔子的精神、功力都体现出来了。今天泰山孔子庙的对联云:“登泰山以小天下,黜百世而宗六经”,评价非常到位。

朱熹也是个厉害的角色,是个大作者。他的成就可以一句话来概括——退五经,进四书。在朱熹之前,五经地位高,四书地位低。儒学一过朱熹的手,五经下去了,四书上来了,自孔子以来,一千多年的格局就此改变。如果你不理解,可以想象一下贵党常委悉数更换是个什么概念,补充一句,常委的任期是五年,儒学经典的任期是一千多年。当然,朱熹并不是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摞在一起,装订成册,加个腰封写上“朱熹老师倾情推荐”就可以的。朱熹集注四书,看起来是“述”,实际上是“作”。经过他的集注,四书就不再是以前的四书了。孔孟的东西像一杯原味咖啡,朱熹往里面放了一记“朱氏方糖”,咖啡的味道就化开了,糖的味道也溶在里面了。那一记“朱氏方糖”并不仅仅是朱熹一个人在,自孔子至朱熹一千多年来的儒家大手笔的味道它都有。所以,朱熹表面上干的是注释的活,实际上是个大作者。

今天好多人不乐意当“述者”,非要当“作者”不可。用所谓“跨学科”、“多学科有机融合”的方法来治学,要写别人没写过的东西。研究结果出来,或者可以让没怎么入门的学生看起来眼睛一亮,耳目一新。但是内行只要一看,就晓得它的分量有几斤几两。有次,L兄拿着ipad看东西,给我念了一段:“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问我是谁说的,我说是谭嗣同的《仁学》。L说他讲得好极了。我说,其实那是陈词滥调,谭嗣同只是换了一种表述,显得生猛而已,况且道理也不对。

我跟L讲,刘伯温《郁离子》里有一段,说圣人才是天地间的大盗。这个说法看起来很新,其实只是表述新。所以听起来很有感觉,其道理古已有之。我们往往被表述上的新颖所迷惑,但只有剥掉包装,你才知道里面是什么,看人要卸了妆看才好。有人只看字面,会觉得谭嗣同和刘伯温观点相似,其实相去十万八千里,谭嗣同是佛教徒,刘伯温是排斥佛老的儒家。刘伯温把圣人比作大盗,是换个表述褒扬圣人,和谭嗣同内涵完全不一样。

新的表述层出不穷,包装层出不穷,但要说到想法本身,许多是古已有之的。比如,近年“云计算”的概念甚嚣尘上,网友根据“云”的概念发明了一个新词汇“云装逼”。意指在你想装的时候,发现周围人没到齐,怕效果不够好,就先把这个素材储存着,等到所有人都到齐之后再表演出来,是为“云装逼”。几十年前,钱钟书在《围城》里,就讲了同样的故事:哲学家褚慎明被旁边人问了一个问题,他要借此机会装一下,发现女客人苏文纨还没到,于是装作没听见,等苏文纨到了之后,他才对旁边人说,你刚才是不是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是这样子的……

我自己写了一些小破文,观点上的东西也无非是各处拈来的,即便有些自以为是自己所悟,回头却发现别人早讲过了。半年前我写了篇文章《感性的人最理性,理性的人很感性》,后来读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发现同样的观点戴震在几百年前就提过了。我那篇《最大的勇敢,是征服自己的意气》一文的核心观点,是王阳明写给他弟子的一篇书信里所讲的,只是拿来评价我的故事特别吻合。年前那篇《你看到的都是招数,不是内功》被转载次数也蛮多,但观点一点都不新,只是表述上新。《庄子》开篇便说“名者,实之宾也。”我那篇小破文的观点就是“你看到的都是名,不是实”,如果你知道惠能和尚有个偈子里说“五八六七果因转,但用名言无实性”,就会觉得我的观点完全是在山寨惠能,我只是自己找了几个例子列上去而已。我看起来是“作者”,其实只是“述者”,并没有自己的东西。

不过,惠能和尚的表述比我深刻得多。那些让我们觉得眼花缭乱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貌似很厉害很带劲的事物,其实就是两个字——“名言”。名言者何?概念而已。

这个道理可以推而广之。太阳底下无新事,很多看起来的新事物、新观点只是旧东西换了一个包装,这样就足以忽悠人了。赵本山的小品卖车、卖拐、卖担架,来回变化的只是“名言”,如果你不了解小品里赵师傅这个人如何,只听他讲的道理,就会被他忽悠得团团转,因为你只看到了“概念”。可是,常人总是只对概念感兴趣,而对概念背后的事实毫无洞见。股市是相当能反应大众心理的晴雨表,一只股票几天内接连暴涨,并非是企业的效益在这几天有了飙升,很可能只是一个消息出来了,哪怕是假消息。玩创业板,玩的就是“概念”;搞广告,搞的也是“概念”。公交地铁里常年可见的“碧生源常润茶”广告,无非是原料中有几样通便利下的药物,如果老老实实说作用是“通便”,那就完了,但把它叫做“润肠”,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妈常跟我说人体各器官排毒之类的东西,我说那不就是新陈代谢么,但我妈执意认为排毒和新陈代谢不一样。很多人像我妈一样,每次都是对那些概念、表述上的东西感兴趣,而丝毫不关注东西本身。

于是你就会发现,只有内功没有招数的人很难吃得开。因为今天已经不再是一个格斗的时代,而是一个卖艺的时代。纵然你有内功,也不可能随随便便一掌把路人甲打翻吧。让你去街头卖艺,你又没有那些花架子。所以你看,哪怕是在技术改变世界的时代,搞技术的人永远只能充当着民工的角色,在许多领域,都是外行领导着内行,业余者监管着专业者。你们不要小看腾讯,腾讯的各种产品都是山寨别人的,结果原创者死掉了,腾讯反倒活了下来,这也是本事。范晔写《后汉书》之前,已经有许多种《后汉书》流传,范晔的《后汉书》一出,别人的都死掉了。可见招数并非毫无意义,仅玩招数也可以玩得很炫。不仅内功有心法,招数也有心法。

总之,生存很难。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告诉我们,练好内功很重要,但出来混饭还得靠招数。

PS:我会告诉你末尾那句是孔子早就说过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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