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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壁生:朱熹的《四书》与“五经”

 昵称31728201 2016-10-07


摘要:在经学史上,朱熹是一个转折点,朱熹对四书文字的发明,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个新的义理系统,这个新的义理系统主旨在于求圣人之心,以提升个人道德。同时,朱熹在此基础上改造了“经”的观念,改造了对五经的认识,汉唐经学求“圣人之法”,而朱熹把经视为“圣人之心”的表现,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对五经进行了内在化的解读,将五经《四书》化,这样,五经已不能称其为 “经”。

关键词:朱熹 经学 理学

 

宋代之后,经学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皮锡瑞《经学历史》称之为“经学变古时代”[i]这种“变古”,即是一反汉唐以来经学注疏的旧传统,而独辟一条重新理解五经的新路径。这一新路径,大体而言,便在于五经的“四书化”。在汉唐经学旧传统中,经学注疏是为了理解“圣人之法”,而宋明的五经注疏,更侧重于理解“圣人之心”。而这种转折的标志性代表,是朱熹《四书》学建构的完成,以及在《四书》学的基础上注释五经。本文即从经学角度,讨论朱子如何通过发明《四书》的义理系统,以建立对五经之学的新理解。

 

一、《四书》:求“圣人之心”

道统之中孔子既为“先师”,先师之垂教后世者,在五经。然以宋儒观之,先师之教,不在五经之法度,而在五经之义理。但是,五经之义理不在五经之中,而在五经之外,即存在于圣人心中,要先求圣人之心,才能得天下之义理,以此义理,才能治五经。要求圣人之心,以程、朱观之,大要在《四书》。程伊川有语云:

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与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ii]

伊川此语,朱子《近思录》编录之,《读论语孟子法》又叮咛之,《语类》复讨论之,[iii]足见朱子对此语之重视。程子之言,实教人如何通过读《论》、《孟》而推求圣人之心,使读者之心,冥会于圣人之心,则圣人作经之意也因之而明矣。必须注意的是,以《论》、《孟》为本,所明的是“圣人所以作经之意”,而不是经本身。这种通过理解圣人之心来理解经的方式,与今古文经学之通过理解经来理解圣人,恰好完全相反!而其中也揭示出,宋人理解的“经”,已经与汉人完全不同。程子语录有云:“古之学者,皆有传授。如圣人作经,本欲明道。今人若不先明义理,不可治经,盖不得传授之意云尔。”[iv]“圣人作经,本欲明道”,可以代表宋儒对“经”的理解。汉儒将经视为常道,六经之外,何有义理。故汉儒绝不会往上去推求圣人之心,而只会往下来讲求具体的圣人之法,以之通经致用。而宋儒则以为六经本身不是常道,而是圣人借之以明道,道在经之上。故必先明义理以明道,才能够治经。伊川与弟子对答,弟子问:“圣人之经旨,如何穷得?”答曰:“以礼义去推索可也。学者先须读《论》、《孟》,穷得《论》、《孟》,自有个要约处,以此观他经,甚省力。《论》、《孟》如丈尺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见得短长轻重。”[v]这正是通过《论》、《孟》,先明义理,明“圣人所以作经之意”,再去治经。

朱子继二程而起,又合《大学》、《中庸》于《语》、《孟》而为《四书》,其说愈备。朱子云:

四子,六经之阶梯。[vi]

此几乎一言尽之矣。朱子之为学次第,承程子之言,其《与陈丞相别纸》云:

《大学》一篇乃入德之门户,学者当先讲习,得知为学次第规模,乃可读《语》、《孟》、《中庸》。先见义理根原体用之大略,然后徐考诸经以极其趣,庶几有得。盖诸经条制不同,功夫浩博,若不先读《大学》、《论》、《孟》、《中庸》,令胸中开明自有主宰,未易可遽求也。[vii]

通过读《四书》而令人“胸中开明自有主宰”,即程子所谓“先明义理”也。先明义理之效果,朱子《语类》有云:“先看《大学》,次《语》、《孟》,次《中庸》,果然下工夫,字字句句,涵泳切己,看得透澈,一生受用不尽。只怕人不下工,虽多读古人书,无益。书只是明得道理,却要人做出书中所说圣贤工夫来。若果看此数书,他书可一见而决矣。”[viii]所谓“古人书”、“他书”,自然包括五经。朱子又说:“今学者不如且看《大学》、《语》、《孟》、《中庸》四书,且就见成道理精心细求,自应有得。待读此四书精透,然后去读他经,却易为力。”[ix]盖因读《四书》而识义理,以此义理则可以读经也。在《四书》中,朱子尤重作为“入德之门”的《大学》,《语类》有云:“《大学》是为学纲目。先通《大学》,立定纲领,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通得《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x]如此之说,则《大学》成为群经之基础。

这里凸显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不能直接探研五经,而要通过《四书》求圣人之心,才能明五经之义呢?这不得不再次回到五经与宋代政治的关系问题。《河南程氏遗书》载二程弟子苏季明问学之事云:“苏季明尝以治经为传道居业之实,居常讲习,只是空言无益,质之两先生。”[xi]治经确乎为“传道居业之实”,但竟至于“空言无益”,苏氏之惑揭示出当时经学的两个深重的危机:一是整个政治社会生活的运作,已经脱离了经学的主导。两汉之世,独尊儒术,治一经而有一经之用,凡《洪范》察变,《禹贡》行河,《春秋》决狱,《诗经》进谏,人所共知,虽经书中之郊祀、封禅诸政教大典,经师或有论辩,但皆直接作用于现实,而非空言。而汉唐之间,《春秋》之义不彰,三代典礼,尤其是《周官》、《仪礼》,也可以讨论国典,巩固门阀,其时虽有佛老之言杂厕《易》、《论》之间,然无碍于典礼之实用。及至北宋,政治社会迁变,经书已不能主导当时政教大典与社会生活,与现实相脱离,故治经反成“空言无益”之事。二是经师不在其位,汉立五经博士,官吏多出儒门,故治经而能尽其用。至宋以科举取士,读书人既增多,而得位者少,不得其位而治五经,难免有经学空言之叹。此亦宋世以后道、学、政分途之背景。也就是说,当世表面上仍然尊经,但事实上在现实政治与社会生活中,已经不再遵循五经的指导。五经之道,本来经过政治建构,成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纲常伦纪。而熟习五经,即是探研纲常伦纪之本原。以此言之,治经确实是“传道居业之实”。但是,时代正在越来越进入一个“后经学时代”,政治社会与经学互相脱离,而经学之汉唐注疏,越来越成为不切实用的“古代知识”。讲习五经及其注疏,基本上无预于政治社会,而且无关乎世道人心。当此之时,五经本岌岌可危,何况国门之外,蛮族环峙,人心之内,佛老大行。因此,面对心外之经学无用,心内之佛老泛滥,宋学之重心,转向讨论个体德性。因为只有个体德性,才是切己之论,而非无用空谈,而且只有个体德性的重建,才可能在内排斥佛老,发而重建经学。

因此,宋儒发明《四书》,目的在于重建个体道德,而又以《大学》为重。《大学》首发“明明德”,朱子有云:“学者须是为己。圣人教人,只在《大学》第一句‘明明德’上。以此立心,则如今端己敛容,亦为己也;读书穷理,亦为己也;做得一件事是实,亦为己也。圣人教人持敬,只是须着从这里说起。其实若知为己后,即自然着敬。”[xii]总体而言,程、朱将《四书》视为重建个体道德之最佳教材,而特重“为己之学”。《论语·宪问》载孔子之言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朱注引程子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又自加按云:“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xiii]朱子将此语视为孔子论学最为“切而要”之言,正是因为朱子之视为学,先成己,后成物,其于为政,先修己,后治人,故将政治社会之改良,世道人心之挽救,全系于个人道德的重建之上,而发明《四书》大义,也是为了重建新的道德。也就是说,要培养一个好人,才能去读经,去做事。

 

二、五经:建立在“四书”之上

朱子通过注解《四书》,为一般人走向圣贤指明了道路。但是,学不止于《四书》,还有五经。读五经,也要注重为己之学,注重“切己”,此为宋儒之迥然有别于汉儒者。五经本为圣人之法,读五经指向的是政治,即构建共同体生活,而非个体道德。而程、朱求“为己之学”,故必将五经义理转化为个体身心问题。朱子论读书之法云:“今世儒者,能守经者,理会讲解而已;看史传者,计较利害而已。那人直是要理会身己,从自家身己做去。不理会自身己,说甚别人长短。”[xiv] 朱子批评时人讲经,但能讲解而已,不理会身心,从而认为要从自己的“身己”做起,此为读经之新法。而《语类》另外一言更加明确:

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其理便易晓。[xv]

此意即回到个体身心,通过个体身心的体验来消化五经义理。朱子甚至说:“人惟有私意,圣贤所以留千言万语,以扫涤人私意,使人人全得恻隐、羞恶之心。六经不作可也,里面着一点私意不得。”[xvi]如此说,则圣人之立法,全是针对个人道德而言也。朱子又云:

而今读《大学》,须是句句就自家身上看过。少间自理会得,不待解说。如《语》、《孟》、《六经》,亦须就自家身上看,便如自家与人对说一般,如何不长进。圣贤便可得而至也。[xvii]

某患学者读书不求经旨,谈说空妙,故欲令先通晓文义,就文求意;下梢头往往又只守定册子上言语,却看得不切己。须是将切己看,玩味入心,力去行之,方有所益。[xviii]

五经之义理,本不能切己求之。如《诗经·关雎》言刺康王晏起或美后妃之德,《春秋公羊传》通三统、张三世诸微旨,《仪礼》、《周官》之制度,皆有利于政治共同体之构建,而非个体道德之修养。其施诸邦国,以塑造共同体德性则可,而面对个人,提高个人修养则不可。而宋儒强调为己之学,则将塑造政治的学问,当成塑造道德的学问来讲。宋儒所做的这种转化,是将五经《四书》化,解读成为“圣人之心”的体现。盖依古文经学,尤其是郑君家法之见,六经本为历代圣王之法的集合,而宋儒将内圣视为外王的条件,那么历代圣王有其完美之法,必因其有完美之圣心,故治经,便在于“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在这个层面上,任何一个读书人都可以通过读经,读出圣王之道,读出圣王的道德来。因此,读书人可以从这个层面上,去体验千载之前的圣王之道,而最终的目的是“学做圣人”。在宋学思想中强调“为己之学”,经学一旦“切己”,五经的性质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即从“经学—政治”转向“经学—个体”。宋代理学革命性地开启了一个新的传统:让五经之学可以直接面对所有个体。

程、朱乃至宋学之言《四书》、五经关系,朱子“四子,六经之阶梯”,一言尽之矣。然事又有不必然者。“四书”之阶梯通向的是什么样的“六经”,便成为一个新的问题。表面上,如果将《四书》视为五经之阶梯,则治《四书》,只是工具,目的在于治五经。学圣人之学,只是手段,目的在于解圣人之法。但是,程朱一旦胸中先有《四书》之义理,则其视五经,皆《四书》义理之表述而已,也就是将五经《四书》化。《近思录》录程伊川谓方道辅曰:

圣人之道,坦如大路,学者病不得其门耳。得其门,无远之不到也。求入其门,不由于经乎?今之治经者亦众矣,然而买椟还珠之蔽,人人皆是。经所以载道也,诵其言辞,解其训诂,而不及道,乃无用之糟粕耳。[xix]

经作为圣人之法,其重要表现在载道。在一个治经变成“空言无益”的时代,治经实面临两难困境,求经中之义则无裨于世道,求经中之道,则经转而无用。以程朱之间,求经中之道,有赖于《四书》义理,只有通过《四书》义理为基础,才能读出五经之道。那么,五经之道,其实只不过是《四书》义理之衍生物。汉儒将五经理解为圣人之法,法者可以具体化,而可以行诸政治社会。宋儒既认为“古礼难行”,治经“空言无益”,五经之法不能直接面对现实,故将五经理解为圣人之道,道者抽象化,只能资以为个人道德修养。

是故朱子之解群经,皆将其纳入《四书》义理系统之中,也即做“内在化”的解读。使群经都成为个人修德之书,使人读群经皆能成其“为己之学”。我们可以看看朱子对每一部经的性质的概括性认识。

朱子于《诗》,核心观念即孔子“思无邪”之语,《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朱注曰:“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xx]此为朱子《诗集传》之大纲。而朱子对弟子论读《诗》之法,亦云:“读《诗》之法,只是熟读涵味,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其妙处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务自立说,只恁平读着,意思自足。须是打迭得这心光荡荡地,不立一个字,只管虚心读他,少间推来推去,自然推出那个道理。所以说‘以此洗心’,便是以这道理尽洗出那心里物事,浑然都是道理。”[xxi]熟读涵泳于《诗》,而读出“道理”,以之“洗心”,此亦为己之学也,而与汉儒读《诗》而为政大异。典型例子,即《诗经·关雎》之义,朱子《诗集传》云:“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愚谓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盖德如雎鸠,挚而有别,则后妃性情之正固可以见其一端矣。至于寤寐反侧,琴瑟钟鼓,极其哀乐而皆不过其则焉,则诗人性情之正又可以见其全体也。独其声气之和有不可得而闻者,虽若可恨,然学者姑即其词而玩其理以养心焉,则亦可以得学《诗》之本矣。”[xxii]如此读《诗》,则纯为修己之法,可以平性情,穷义理,而不可以治家国,论政治矣。是故朱子之《诗》义理化的结果,《诗》由政教天下之大典,转而成儒者修身的宝训。

朱子于《书》无注,然《语类》讲《书》,其说深有意味。朱子教弟子读《书》之法云:“二《典》、三《谟》其言奥雅,学者未遽晓会,后面《盘》、《诰》等篇又难看。且如《商书》中伊尹告太甲五篇,说得极切。其所以治心修身处,虽为人主言,然初无贵贱之别,宜取细读,极好。”[xxiii]以朱子之见,读《书》,主要读“其所以治心修身处”,因为此处没有贵贱之别,平常人读之,也能见圣王之心。朱子问弟子可学:“《尚书》如何看?”可学曰:“须要考历代之变。”朱子曰:“世变难看。唐、虞、三代事,浩大阔远,何处测度?不若求圣人之心。如尧则考其所以治民,舜则考其所以事君。且如《汤誓》,汤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熟读岂不见汤之心?”[xxiv]弟子言“考历代之变”,是古文经学之惯常态度。而朱子言“求圣人之心”,则是典型的理学风格。朱子弟子蔡沈推朱子之意作《书集传》,其序有云:“二帝三王之治,本于道;二帝三王之道,本于心。得其心,则道与治固可得而言矣。”[xxv]蔡沈之说,袭自朱子,是《书》由历代圣王之政典,转为儒者观圣王之心的遗训。

朱子于《礼》无注,惟有后学根据他所定大纲而编的《仪礼经传通解》。而《语类》言礼,巨细辨析颇精。然朱子对礼之根本观点,则在“礼者,天理之节文也。”[xxvi]但凡从理论上而非在具体问题中言“礼”,朱子皆以“天理”说“礼”。“礼”为具体之制度,“天理”为抽象之名词,以理说礼,则又将国家政典与个人仪轨,转化为对道德理论的探讨。

朱子于《春秋》无注,然《语类》所载,既言“惟伊川以为‘经世之大法’,得其旨矣”。[xxvii]又云《春秋》“本是明道正谊之书”,[xxviii]“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春秋》大法也是如此。”[xxix]则是将《春秋》由一王大法,转为孔子褒贬史事,存天理遏人欲之教谕矣。朱子对《春秋》看得极高,但却无注,其讲学也极少涉及。《孟子·离娄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朱注引尹氏云:“言孔子作《春秋》,亦以史之文载当时之事也,而其义则定天下之邪正,为百王之大法。”朱注自加按语云:“此又承上章历叙群圣,因以孔子之事继之,而孔子之事莫大于《春秋》,故特言之。”[xxx]这就是说,朱子不但以孔子作《春秋》,而且以为孔子之事,最重要者莫过于《春秋》。但是,朱子自己却未曾注《春秋》,其原因,竟是因为他没有“鲁史旧文”,不能相对比看孔子的笔削新义!他曾对弟子说:

某尝谓《春秋》难看,平生所以不敢说着。如何知得上面那个是鲁史旧文,那个是夫子改底字?若不改时,便只依鲁史,如何更作《春秋》做甚?”[xxxi]

要去一字半字上理会褒贬,却要去求圣人之意,你如何知得他肚里事。[xxxii]

朱子之所以会遇到此前的汉唐《春秋》学家未曾遇到的问题,主要原因在于汉唐《春秋》学家注解《春秋》,是追究孔子的微言大义,一王大法,而这恰是朱子所不关心的,朱子所关心的是孔子删削过程中所体现的“圣人之心”。要探究这圣人之心,便必须看到孔子所用以删削的“鲁史旧文”原材料,一旦这原材料已经丢失,便无法看到孔子哪里删,哪里削,为什么这样删削,因此便无法通过《春秋》去看孔子的圣人之心。

朱子之论五经与《四书》的共同性,有云:

经书中所言只是这一个道理,都重三迭四说在里,只是许多头面出来。如《语》、《孟》所载,也只是这许多话。一个圣贤出来说一番了,一个圣贤又出来从头说一番。如《书》中尧之所说,也只是这个;舜之所说,也只是这个;以至于禹、汤、文、武所说,也只是这个。又如《诗》中周公所赞颂文、武之盛德,亦只是这个;便若桀纣之所以危亡,亦只是反了这个道理。若使别撰得出来,古人须自撰了。惟其撰不得,所以只共这个道理。[xxxiii]

总之,朱子讲注群经,务明群经之义理,使人人读经,皆能进德修身,盖朱子以五经为圣人之法,是圣人之心的产物,故为圣人之用。因此,要发掘出《四书》圣人之学,以推求圣人之心,然后在理解“圣人之心”的基础上去理解“圣人之法”。如此一来,则群经只不过是《四书》义理的具体表述而已。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四书》中已经有了完备的义理,五经还有什么价值?将五经建立在以《四书》为阶梯的基础之上,便有削弱五经自身价值的危险。上引伊川之语明言:“《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以不治而明矣。”朱子《语类》亦云:

经之有解,所以通经。经既通,自无事于解,皆经以通乎理耳。理得,则无俟乎经。[xxxiv]

又云:

要之,经之于理,亦犹传之于经。传,所以解经也,既通其经,则传亦可无;经,所以明理也,若晓得理,则经虽无,亦可。[xxxv]

当宋儒把经由法度抽象为义理,由先王之法凌空为先王之道,五经只不过成为《四书》的辅助。识义理,本旨在于求经义,读《四书》,本旨在于通五经。然而经一旦成为抽象之“道”,则反不如《四书》所言之平白易晓,于是《四书》凌于五经,手段变成目的,而所谓“四子,六经之阶梯”,也成为一句空言而已。可以说,宋代理学,乃至整个理学本身,对五经进行了《四书》化的解读,当他们研究五经的目的变成探求“圣人之心”,无意中瓦解了对五经“圣人之法”的信念。

 

三、余论

在朱子的时代,五经赖以成立的种种思想预设(如圣人口传微言大义)已经不复存在。朱子企图重新探讨、建立回归五经的种种基础,于是追索到“圣人之心”,圣人之心即是圣人制作之心。而在这种追索中,不但没有重建对五经之法的信念,反而因为强调学问要切己,要造就新圣贤,而将旧五经变成已陈刍狗,从而瓦解了五经本身。宋学之要,在语录,不在经注,在修身与躬行,不在著书与立法。正因为宋明儒家对五经进行《四书》化的解读,明亡之后,顾炎武的“经学即理学”口号,才会带来巨大的革命性力量。宋明儒者通过解读《四书》以求“理”,顾炎武则一反其说,认为“理学”不在《四书》之中,而在五经之中。故其《与施愚山书》云:“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人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xxxvi]

宋明理学大盛之世,而经学寝微。对五经之态度,以求圣人之心为目的而不以通圣人之法为追求,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首先是先有义理再治经学之法,开宋明儒者疑经改经之风气。盖既有义理在先,则于经中所言不合义理者,辄疑为伪,于是师心自用,改经删经,遂致五经零落,经学不明。其次,程朱汲汲求《四书》义理,乃言“六经可以不治而明”,“理得,则无俟于经”,而其格物穷理,尚措意于五经。至于其数传之后,及心学之兴,则舍五经而求圣人之学,束书不观,徒据《四书》,发为语录,乃至清谈孔孟,终于宗庙丘墟。

汉人的五经之学与宋人的四书之学,其旨归皆在于重新安排人间秩序,然其重建秩序之法,则判然有别。在五经之学中,核心问题是通过塑造政治制度,重建新的生活方式。因为只有塑造好的共同体(家、国、天下),才有好的个体,因此,经师的责任,在于重新解释五经,以为当世立法。而四书之学的核心问题是个体的德性启蒙,只有塑造好的个体,个人的内圣充分发展,才能够形成好的共同体,因此,儒生的责任,在于更好地解释《四书》,寻找培养德性之路。四书之学的核心问题,说到底是认识到“圣人可学而至”,从而探究如何“学做圣人”的问题。

这一问题,在现代学者中颇有反思,如蒙文通所言:“汉儒言政,精意于政治制度者多,究心与社会事业者少。宋儒则反是,于刑、政、兵、赋之事,谓‘在治人不在治法’。其论史于钱、谷、兵、刑之故,亦谓‘则有司存’,而谆谆于社会教养之道。”[xxxvii]熊十力亦曰:“宋明诸大师,于义理方面孔子哲学方面。虽有创获,然因浸染佛家已失却孔子广大与活泼的意思,故乃有体而无用,于物理、人事,少有发明,于社会政治唯诵说古昔。”[xxxviii]熊、蒙二氏皆精于理学,蒙氏并钻研经学,而二氏之论,大抵不谋而合。宋明学问重建儒家之心性本体,使人于内在心性修养有无限提升之可能,于社会教化,也颇有建设礼乐教化人民之功绩,但在重新塑造政治制度方面,则因其对五经系统的《四书》化解释,而不能直接吸取五经中政治重建的资源。在现代学术中,《四书》之学哲学化,得到了充分的研究,而五经仍然没有被充分重视。因此,有必要将五经进一步“去《四书》化”,而重建新的五经系统。

 

 



注释:

[i] [清]皮锡瑞著,周予同注:《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20页。

[ii] [北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十五《伊川先生语十一》,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22页。

[iii]《语类》云:“问伊川说‘读书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一条。曰:‘此条,程先生说读书,最为亲切。今人不会读书是如何?只缘不曾求圣人之意,才拈得些小,便把自意硬入放里面,胡说乱说。故教它就圣人意上求,看如何。’”([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九,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63页。)

[iv] [北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二先生语二上》,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册,第13页。

[v] [北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八《伊川先生语四》,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册,第205页。

[v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一百五,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3450页。

[vii] [南宋]朱熹撰,刘永翔、朱幼文校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十六,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1册,第1180页。

[vi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四,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420页。

[ix]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第3639页。

[x]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四,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422页。

[xi] [北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一《二先生语一》,王孝鱼点校:《二程集》第1册,第2页。

[x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四,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433页。

[xiii] [南宋]朱熹撰,徐德明校点:《论语集注》卷第七,《四书章句集注》,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第194页。

[xiv]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八,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289页。

[xv][xv]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一,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345页。

[xv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一,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345页。

[xv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四,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423页。

[xvi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第3823页。

[xix] [南宋]朱熹编,王澔、陆晖校点:《近思录》卷二,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3册,第180页。

[xx] [南宋]朱熹撰,徐德明校点:《论语集注》卷第一,《四书章句集注》,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第74页。

[xx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八十,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760页。

[xxii] [南宋]朱熹著,朱杰人校点:《诗集传》卷第一,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册,第403页。

[xxi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七十八,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2631页。

[xxiv]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七十八,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6册,第2632页。

[xxv] [南宋]蔡沈著,严文儒校点:《书集传》序,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外编》第1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页。

[xxvi]《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句朱注。([南宋]朱熹撰,徐德明校点:《论语集注》卷第六,《四书章句集注》,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第167页。)

[xxv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八十三,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870页。

[xxvi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八十三,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867页。

[xxix]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八十三,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868页。

[xxx] [南宋] 朱熹撰,徐德明校点:《孟子集注》卷第八,《四书章句集注》,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第360页。

[xxx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三十四,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5册,第1204页。

[xxx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八十三,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2831页。

[xxxiii]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八,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8册,第3731页。

[xxxiv]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一,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第350页。

[xxxv] [南宋]黎靖德编,郑明等校点:《朱子语类》一百三,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7册,第3422页。

[xxxvi]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9页。

[xxxvii]蒙文通:《宋明之社会设计》,《儒学五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1页。

[xxxviii]熊十力:《十力语要》,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4页。

 



来源: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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