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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的人文学科

 李灏 2013-09-19

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斯蒂芬·平克“善意”地提议人文学科引进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新共和》杂志编辑利昂·维塞蒂尔认为这种做法并不可取:“对文学文本的科学解读没有什么启发意义,而且往往很可笑。”

利昂·维塞蒂尔

给科学划界

美国《新共和》杂志编辑利昂·维塞蒂尔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师从文学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1974年前往牛津学习哲学,他对当时流行的数理逻辑和语言分析不感兴趣,选择了跟以赛亚·伯林学习政治哲学,每个周六下午都泡在伯林家里。维塞蒂尔的崇拜者认为他跟伯林很像:二人都有渊博的学识,都是世界主义者。但是伯林的传记作者伊格纳季耶夫说,这种看法错得离谱:“伯林是纯粹的学者,而利昂是一个花花公子式的知识分子,胆子比伯林大多了。”另外,伯林也许有一些论敌,维塞蒂尔的论敌则是成群结队的——主要是科学主义者。

今年5月19日,维塞蒂尔应邀在美国布兰迪斯大学毕业典礼上致辞。他演讲的题目是《为人文学科辩护》。他说:“几十年来,在美国,我们一直见证着人文知识和人文方法不断遭到诋毁。我们生活的社会陶醉于技术之中,快乐甚至晕眩地受到功用、速度、效率和便利的支配。技术心智成了美国人的世界观,它指导我们更喜欢实际的问题,而不是意义问题,不去问事物的真假、善恶,而是问它们是如何运作的、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维塞蒂尔说,这是一个科学主义的时代。“科学主义不是科学。科学是祝福,科学主义则是诅咒。科学敏锐地意识到它的限度,谦卑地承认其结论都是暂时的;科学主义则是教条的,贩卖确定性。它随时准备提供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法,因为它认为一切问题都能用科学加以解决,所以它向非科学问题提供科学的解答。科学主义喜欢总体性解释,它把科学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这是对实验和经验主义精神的背叛。”

他反复指出,科学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问题不是一个科学问题,它是一个哲学问题、人文学科的问题。“科学是否适合解决道德、政治和艺术问题,这不是科学能够回答的。这是哲学问题,而科学不是哲学,虽然哲学从一开始就乐于接纳科学。科学没有资格把它的概念和方法扩展到其领域之外,用各门科学的程序和结论来推断人生的做法很常见,但这样做是不正当的,其理由不在科学内部。科学确实有一套世界观,但它是否足以充当全面的世界观还是一个问题。穆齐尔曾经说,世界观是对世界的观点,也就是说,是对整个世界的观点。而科学立场的广度并不像其辩护者以为的那样大、那样全面。”

科学主义者否认人类生存的各个领域、研究这些领域的各个学科之间存在着差异,认为它们之间没有质的差别,只是表面上不一样,而一种更深层的解释、科学的解释将展现它们背后的同一性。科学主义者不尊重各领域之间的界限,他们跨越这些界限,把所有的领域都吸收进他们的领域。他们不是多元论者,在单一可知性的概念之下,拒斥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区别。德国哲学家狄尔泰于1883年写道:“不可能从自然的机械秩序中引出精神或灵性事实。人类精神世界的事实之间的关系说明,它们跟自然过程的一致性是不可通约的,人类世界的事实不能从属于关于自然的机械概念确立的事实。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自然知识的终点、独立的人文科学的起点。”

维塞蒂尔告诫毕业生:“不要相信人文学科已经过时了。如果普鲁斯特是一个神经科学家,那么你并不急需了解神经科学,因为你有普鲁斯特。如果简·奥斯汀是一位博弈论专家,那么你没有理由叛逃至博弈论,因为你有奥斯汀。只要我们还是会思考、能感受的动物,在爱、在想象、在受难、会死去,人文学科就是不可或缺的。”

自然科学的特点

哈佛大学的斯蒂芬·平克在8月的《新共和》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科学不是你的敌人》。维塞蒂尔在《对科学犯下的罪行》一文中说,平克那篇文章是装可怜。科学主义者认为,科学成了人文学科的受害者。这有点让人感到惊讶,因为正在衰落的是人文学科,而人文学科之所以衰落,很大程度是因为科学的光辉被夸大了。但一些科学主义者感到愤怒和自怜的是,人文学者坚持认为世界上还有科学揭示不了的东西,科学受到人文学科的认可和尊敬还不够,他们还要人文学科屈服于科学。人文学科的独立性,思想、行动、经验和艺术超出了科学知识的范围,这种观念令他们感到不安。因为感觉受到了包围,他们就要用扩张来应对,所以平克的文章既是为科学辩护,又很有侵略性。他认为人文学科的进步乃至生存都要依赖于科学。平克说,科学主义不是占领人文学科的帝国主义冲动,不是还原论,它想向智识生活的其他部分输出科学的两个特质、两种理想。第一个理想是世界是可以认识的,第二个是求知是困难的。

维塞蒂尔说,柏拉图、但丁、阿奎那也认为世界是可以认识的,还有巴赫、歌德、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他们都否认世界是晦暗不明的,是心智无法穿透的。他们都想用深刻的原理解释复杂的事件。所以,平克所说的认识只是科学的认识,他用笼统的认识来掩盖他的这个意思。

平克说,科学的另一个特点是,获得知识是一件难事。世界不会自己揭示自己的原理,即使它那样做,我们的心灵也容易受到幻觉、幻想、迷信的影响。传统的信仰、启示、教条、权威、魅力、传统智慧都会造成错误,因而不可以作为知识的来源。相反,科学教导人们要怀疑、公开辩论、要有形式上的精确、要用经验加以检验。维塞蒂尔说,平克好像在说理性本质上是科学的,但其实理性大于科学。哲学、文学、历史也都讲究怀疑、公开辩论、形式上的精确,甚至经验的检验。文学和艺术中也有观念,但不是论证出,而是想象出来的观念。想象给出的对世界的理解也是知识。

维塞蒂尔说,平克倒是说到了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的一个真正区别。他说人文学科不追求进步,他写道:“有几位大学校长和教务长对我哀叹说,科学家去他们的办公室时,是去宣告一些激动人心的新研究计划,要求资助。人文学者去他们的办公室时,是请求尊重他们一贯的工作方式。”维塞蒂尔说,正是进步主义的冲动造成了灾难和不幸。现代的科学家不需要研究古代科学家,科学史就是纠正和抛弃错误的历史。但哲学和文学对未来的展望需要回顾过去,人文学科需要通过接受来创造。

平克还说,人文学科可以学习自然科学的量化和人海战术。维塞蒂尔说,各种数据的启发性和价值是不一样的,要有人来判断、衡量,数据能改变、改进判断,但不能给出判断。

维塞蒂尔说:“对文学文本的科学解读没有什么启发意义,而且往往很可笑。”他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个是奥地利物理学家、数学家理查德·冯·米塞斯,1951年他出版了《实证论:人类理智研究》一书。米塞斯很喜欢里尔克的诗。他在书中讨论了诗歌:“里尔克写的是他体验到的可观察现象之间的关联,不仅叙述性或戏剧性的句子,连诗歌、纯粹的句子表达的也只是关于可观察事实的体验。”为了证明对诗歌的科学理解,他引用了里尔克的诗句:“诗是经验。为了做出一句诗,首先必须看过无数城市、人群和事物,必须熟识动物,谙知鸟怎样展翅飞翔,花怎样在凌晨开放。必须能够怀念那些遥远地区的路径,那些偶然的邂逅,那些无可回避的离别。”米塞斯认为,里尔克建议的是经验主义。他说,每一首诗都包含判断和隐含的命题,因此都是逻辑分析的对象。

第二个例子是贾雷德·戴蒙德。1997年,戴蒙德出版了《枪炮、细菌和钢铁》。他在该书第九章中提出了一个“安娜·卡列尼娜原则”:可驯化的动物都是可以驯化的,不可驯化的动物各有各的不可驯化之处。这句话显然改自《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戴蒙德说,托尔斯泰这句话的意思是,为了得到幸福,婚姻必须在许多不同方面都是成功的:两性的吸引、对金钱的共识、对孩子的管教、宗教信仰、三亲六眷,以及其他重大问题。在所有这些方面只要有一方面出了问题,就可使婚姻毁掉,即使这婚姻所有其他必要的幸福因素一样不少。这说明戴蒙德没读懂,而且解释得很扫兴。托尔斯泰当然没有社会学或励志的意思,他这句话是提醒人们,不要对人的内心一概而论,不要轻率地以为自己明白别人的处境,肯定个人的经历是不可公度的、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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