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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感动力量--八旬大爷生活记

 芝麻开开门 2013-10-17
我寻找叮叮糖大爷是在一个秋日微醺的下午
据网上零散的攻略介绍,大爷的刷新时间是在下午5点以后,出没地点置信路一带
重置时间每天一次,频率还算频繁,算不上稀有怪

最近成都天气有些回暖,像又回到了夏末季节
在置信路兜了一圈后,没有找到叮叮糖大爷


直到我听到了隔壁一条街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循着声音快步走过去,一个挑扁担大妈从拐角处走了过来
很明显,我找错人了

我是个慢性子,慢条斯理,干什么事都急不起来
按比大熊老师的话来讲,我就是个水人

可惜的是这世上慢性子越来越少,大家都行色匆匆,奔波忙碌
水人们也常有知音难觅的寂寞

2010年4月,我在玉树认识了陕西人老王,一名狱警,临时借调过来当司机
他的口头禅是,抽完这支烟,我们再走
我觉得我们水得太对胃口了
我俩在车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聊天
熏得面对面都看不见脸,只见到如流萤般舞动的眼睛和烟头

找不到叮叮糖大爷,我也没着急,能遇到的总会遇到,遇不到也不用强求
走到伊藤洋华堂门口,我把寻找大爷的事忘了,拐了进去

龚大爷常约我来这里看电影,请我吃一楼的蛋卷冰激凌
龚大爷说,他挺羡慕我,有一份正当的职业,每个月能按时领到工资,不像他,每个月都为给别人工资发愁
我说,我也挺羡慕龚大爷,有闲钱可以干想干的事,不会为了千把块钱累死累活

我们一边互相羡慕,一边比赛谁能把冰激凌舔得更圆
然后忘记所有的烦恼,高高兴兴上楼去看电影

楼下蛋卷冰激凌的摊位不见了,我在麦当劳买了一支甜筒代替
四块钱一支,第二支半价,味道不如龚大爷请的

龚大爷生小孩去了,很久没有见到他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吃冰激凌
我挺想念他

冰激凌没吃完,一拐角见到了路边的灯柱下,依靠着一个老人
叮叮糖,老大爷,小背篼……和网上描述吻合
传说中的双楠“叮叮糖老大爷”刷新了


我盯着他,总觉得我一回头,他就会一阵青烟凭空消失掉

我一边把剩下的冰激凌往嘴里送,一边小心地靠过去

出于给大爷搭讪的目的,我买了一袋糖,五元钱
在我们老家,这玩意儿叫“麻糖”,学名麦芽糖,用玉米、小麦、糯米等粮食熬制
糖浆冷却、搅拌、拉扯后,凝固成饼状


零食紧缺的童年时代,麻糖、爆米花,还有自行车驮着的小木箱里装的白糖冰棍
是我心目中的三大圣物


儿时梦想之一,就是有一个卖麻糖的干爹
当他叮叮当当敲着铁片从家门口路过时
心里抑制不住有把自己卖了换糖的念头

我把麻糖揣进背包里,递给他一瓶水
之前我听路边扫地的阿姨说,这个大爷不爱说话,不搭理人


我想,凭着这一袋麻糖的交情,他多少能给我说几句话
大爷把水瓶在手里拧了几圈,软绵绵的,没拧开盖子
我拿过水拧开盖子,又递回他手里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我和他说话,大爷,你叫什么名字?

大爷牙齿已掉光,憋不住气,吐不清字
他不太听得懂我的话,我也不太听得清他说的话
经过艰难的沟通,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彭佐君,仁寿人,1933年生,80岁

我们聊到天黑,我把他送了回去,记下了住址
我说,我第二天再来找你

 

72岁出远门,到成都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昨晚到过的地方,机投镇川西营村一户农民家里
彭大爷在这里租了一个不到10平米的单间
房租130元一个月

房间很小,但很整洁,比我想象的要干净得多
有一股潮湿稻草散发的气味
一张小床,案板上摆放着生活用品

2006年,大三暑假,我到成都实习,在磨子村租住也是这样大一个隔间
房租220元一个月,一扇玻璃门把床和过道隔开
我的睡梦里,总伴随着隔壁晚归姑娘的高跟鞋声

彭大爷每天7点起床,8点左右会出门卖糖,如果天不下雨的话
8年前,他和村里打工的年轻人一起来到成都找工作
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那年他72岁

离家的原因,是年纪大了,干不动农活了
即使能干活,也养不活他和儿子
家住丘陵,9分田地,一年产出的粮食还不够吃饭

总有一些不明争相别有用心的人,说我写的故事格调悲伤低迷
《72岁高龄跨行求突破 华丽转身他乡谱写创业梦》
发生在我们身边,如此鼓舞人心的故事,难道不让人为之雀跃,为之欢呼?

彭大爷儿子彭建康,42岁
彭建康不在江湖,江湖上却有很多种关于他的传说
有的说他是截瘫病人,也有说是哑巴,还有说是癌症
总之,彭大爷的故事流传越久,他的倒霉儿子罹患的疾病就越多

等我在街头打听彭佐君下落时
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能滔滔不绝地向我描述
他的儿子双脚截肢、哑巴、又聋又瞎,身患多种绝症…
她放下扫帚,双手做颤栗状“他还有帕金森,连筷子都抓不住”

彭大爷说,没那么严重,儿子只是脑子有问题
手脚还算正常,“只是一犯病就打人”

早上8点,我和彭大爷一起前往市区,开始了我们一天的卖糖之旅
他在置信路卖了7年麻糖,据这里14里路
过去,他全靠走路来回

直到今年初,好心人给他办了一张老年公交卡
从出租房到最近的一个公交站台,彭大爷要走40分钟

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聊
和老人聊天,就像玩拼图游戏
他们的话零碎又含糊,像水中泡得褪色发白的小纸片


我试图把它们打捞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拼图
但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有点怀念在日报实习的日子
“感谢党和政府的关心,感谢好心人的帮助!”家住机投镇的彭大爷乐呵呵地说…
把住址和姓名一换,就可以作为所有老年题材报道的开篇
简单直白不伤手

你以为我开玩笑的话
那把“乐呵呵地说”往百度新闻里贴上试试
所有乐呵呵的老人手牵手,能绕地球三圈

彭佐君在仁寿老家当了大半辈子的农民
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人生和精彩的故事

衰老如潮水席卷沙滩,退潮时带走了很多东西,包括回忆
彭佐君给我的讲述里,在到成都的前几天,他还在生产队挣工分养家吃饭
他的记忆出现了一个时间跨度20年断层

72岁的彭佐君来到成都后,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去找工作
有人告诉他,可以介绍他去工地上看门
为了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介绍人带彭佐君去了理发店

趁着洗发水模糊了彭佐君的眼睛,介绍人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
彭佐君洗完头发现,介绍人和自己仅有的三百块钱都不见了

走投无路之际,光华村的一家制糖作坊的老板收留了彭佐君
老板在光华村租了一间房子,作为他和另外几位卖糖人的住处

睡大通铺,吃大锅饭
他开始了走街串巷卖麻糖的生涯
卖一斤糖赚一两元钱

几年前,彭佐君离开麻糖作坊,搬到机投镇住下来
他还是继续卖糖,在机投镇另一家作坊进货,背到置信路一带卖

不给老板打工后,他的收入增加了一些
给儿子的生活费,也就能多一些

彭佐君一家三兄弟,他排行老大
离开老家后,他把儿子托付给了老三彭文水

他有一个同村的老乡,在成都拾荒
农忙时,老乡会回家干活
卖糖赚的钱,他托老乡带回去给儿子
“挣得多,就多给一些,挣得少,就少一点”

彭佐君有两三年没回家了
上一次回家,家里的土坯房已经塌了
老婆死了,儿子傻了,房子塌了,故乡跟他已没多少关系

他不愿回家还有一个原因,他怕见到儿子
“儿子一见面就会打我。”彭佐君说,他很想念儿子,但他更怕挨打

从公交车下来,彭佐君走了一段路
来到了他卖糖的第一站——龙华北路
 
成都很大,也很小

彭佐君到成都8年,去过的地方很少
几年前他跟其他卖糖人一起,在苏坡桥和清水河一带卖糖
离开制糖作坊后,他到了置信路一带

只因为机投镇到这里是一条直路,不易迷路
这个城市很大,对一个80岁的老人来说,它也很小

卸下背篓,彭佐君摊开层层叠叠的塑料布,用小锤把糖饼敲成小块
分装成小袋,开始一天的生意
每袋五元钱——写到这里,我才记起为了搭讪,从他那儿买的那口袋糖
从背包里翻出来,已成了一坨粘稠的糖球,和背包缠缠绵绵难分难解
可惜了我的包了

摆摊20分钟后,生意开张了
买主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这儿路过,她一直扭头看着彭佐君
走出十来步后,她折转了回来
问过价格,她买了10块钱的麻糖
她悄悄对我说,“其实我不喜欢吃这东西,粘牙。”

第二笔生意是一位带孩子的年轻妈妈
她把钱放在儿子手上,说,“给爷爷,把钱给爷爷”
儿子顺从地把钱递到彭佐君手上,奶声奶气说“给,爷爷”
拿过糖,她又给儿子说,“说,谢谢爷爷,给爷爷说再见”
“谢谢爷爷,爷爷再见”

妈妈带着宝宝走远了,彭佐君的视线也随他们走了很远
等他扭过头来时,我问他,你喜欢小孩吗?
他说,他喜欢小孩,遗憾的是这辈子可能没抱孙子的机会了

卖不完的糖,回家路上他常分给过路的孩子
“成都的小孩很乖,大人不点头,怎么给都不要”他露出遗憾的表情


上午街上人少,彭佐君只卖出去了四袋糖

他收拾背篓,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双鞋是附近小区一位阿姨送给彭佐君的
初秋时,她见到彭佐君穿的还是夏天的凉鞋,就从家里给他取了一双运动鞋
洗得干干净净,送给了彭佐君


彭佐君身上的衣服,也都来自这里的居民
昨天有位婆婆送了一套冬衣给彭佐君,怕他卖糖不方便拿,存在了附近一家服装店
她告诉彭佐君,回家的时候,记得去取

我和彭佐君一起,来到了置信路
迎面而来的路人纷纷给他打招呼
彭佐君在这里卖了七年糖,他们都对他很熟了
虽然,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置信路和龙阳街交界的这个路口,是彭佐君常摆摊的地方之一
中午的眼光渐渐强烈,空气燥热起来
天气预报说,成都气温又回升到了29度,天气反复无常,让人琢磨不透
彭佐君找个树荫坐了下来
龙阳街,这名字咋感觉这么怪异

今天是周五,白天的街道上车疏人稀
微风吹过,晃动地上的树荫
我们在这闲聊快半小时后,他等来第一笔生意
他说,下午六点以后,这里才会热闹起来

他说,比起老家,他更喜欢成都

下雨时,常有人给他送伞,还有人开车送他回家
他指着对面的居民楼,说
有几次下雨,楼上的一位婆婆,曾叫“绿车子(出租车)”送他回去
“成都干净,人好,爱帮助人”

陆陆续续,彭佐君的麻糖卖出去了几袋
有人留下10元钱,拿走了一袋糖

有人匆匆放下钱,连糖都没拿就走了
彭佐君在身后招呼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头

一位女士带着儿子走过来
男孩从妈妈那里拿了五块钱,快步跑到彭佐君面前递给他
他说,爷爷你又来了,你肚子饿了没?

彭佐君拿出一袋糖要送给男孩,男孩回头看了看妈妈,手缩了回去

街对面服装店走出一个女孩,穿过大街,走到彭佐君面前
弯下腰来,给他手里塞了三盒凉茶
他没来得及道谢,她又折转回去了
彭佐君说,他在这条街上卖糖,附近的商户对他很熟
常会给他送一些吃喝

没生意时,彭佐君和我聊起了他的家庭,或者说是曾经的家庭
若干年前,他有几间房,一个老婆,老婆陈翠华,给她生了一个儿子
彭佐君说,她对他很好,脾气好,洗衣做饭,下地干活样样都行

“对你好的人,是前世他欠你的,对你不好的,是你欠别人的”
陈翠华还完欠他的人情,大家缘分也就尽了
陈翠华二十多年前去世,脑溢血,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按这个道理,儿子对自己不好,那也是上辈子欠的
他能做的,就是在这辈子把这个人情还清

顿悟了这个道理
我解开了诸如不涨工资、常年加班、节假日不休这些长期困扰我的心结
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老板一个大人情
这是缘分,且行且珍惜


我问彭佐君,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儿,他说,等到两点,我们就换地方
我说,你知道时间吗?他说,我有时间
一边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裹了好几层

布包打开,是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块手表
这是他去年在街边买的,花了十几块钱
他把它保护得很好
他说,还不到两点,两点我们就走

为了省钱,彭佐君一天吃两顿饭,早晚一顿
他的牙齿已经掉光,只剩下两排光秃秃的牙龈
饿了,他会敲一块麻糖充饥
我问,这东西你咬得动吗?
他说,咬不动,含在嘴里,呡一会儿,化了,就吞下去了

彭佐君招呼我起身时,我正坐在街边,脑袋垂在裤裆里打瞌睡
我有午觉的习惯,不管在那里,一到点准时进入休克状态
在外面采访也是

醒过来时,我抬头见到彭佐君
隔了十来秒我才把他认出来,我悻悻地站起身来,说,那我们走吧
 
下午,彭佐君换到了街对面银行门口
这个口岸选得并不好,这是一个临时停车场
保安大叔很有耐心,一有车来,就帮他把背篼抬着,挪一下地方
如是再三,他一笔生意都没做成

我们在这里继续闲聊
彭佐君说,他家里田地少,年轻时他养猪喂牛,养活家庭
年纪大了,割草都弯不下腰了
又在镇上卖打火机,一天也挣不了几块钱
他没想过,他会在70多岁的时候,第一次出远门找工作

银行门口没有生意,彭佐君又换了个地方,在一家房产中介和服装店之间停了下来
叮叮当当地敲起了铁片

在这个工夫,我拐进了隔壁的伊藤,又买了一支甜筒
我要么脑子闲着,要么嘴巴闲着
但两个不能都闲着

听到敲击声,服装店的店员走了出来
看是彭佐君,她没有说话,从旁边扫街的阿姨手上拿过扫帚
替他把台阶上的枯枝和垃圾扫了干净

她说,自从她在这里上班,彭佐君就常来店门口卖麻糖
店员们都听过他的故事,知道他过得不容易
她们也从来不赶他

在这稍作停留后,
彭佐君起身去了下一个地方
跟着他走走停停的空暇里,我反思了一下这一年的采访和写作

有人问我,成都力量怎样策划和包装,未来怎样规划
“策划、包装、规划”什么的,对我这样一个稀里糊涂的双鱼座来说,是些陌生的词
我只知道,比大熊老师给我安排了这个任务,我就写,我不写,她会不高兴

别人说,我就记,别人走,我就跟着走
我不知道以后它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但它确实或多或少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有的人,因为它而活了下来,有的人,因为它,过得不再那么糟糕

我在改变一些东西,这比我以前一天到晚写“乐呵呵地说”要更有意义
我喜欢这种感觉,我还会继续

我不想打搅彭佐君的生意,来到了街对面,遥遥地看着他
我回去时,他手上多了一个纸杯,里面还有残留的水珠
他说,是隔壁店的店员,给他送了一杯水

下午四点,彭佐君来到昨天和我见面的地方,坐到了同一根灯柱下
 
行走在城市的夜里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天气同一个地点,我见到了同样一个人
他在重复同样的生活,我也是


日子就像是在兜圈
以后,我还会遇到张佐君、李佐君和王佐君
我很期待,我还会遇到哪些与众不同的人生

在灯柱下歇息了一会儿,彭佐君起身了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天色暗了下来,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
这条街上,停满了豪车,和锦衣华服的人群
他的打扮和神情,让他在这个环境里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彭佐君走到置信路的一家火锅店
刚刚站住,店里的伙计快步走来,我以为他是来驱赶彭佐君的
他拿着一个小板凳,递给了彭佐君
又快步跑了回去

彭佐君背靠火锅店大门坐了下来
伙计们招呼客人,泊车,彭佐君敲糖,装袋,大家互不干扰

火锅店的员工杨浩说,他来这里上班起,就见到彭大爷在这儿卖糖
他不认为彭大爷在门口卖糖会影响来店的客人
“这里进出人多,他生意也会好一点”


杨浩说,附近的商户和住户对彭大爷都很友好
他经常见到有人给他送饭、送钱和衣物
彭大爷在这里呆晚了,店里的伙计也会给他一顿热饭吃

彭大爷下午的生意不错,一会儿就卖了好几袋糖
遇到好奇的客人,火锅店伙计会给他们介绍彭大爷的故事,推荐他们去买糖


彭大爷告诉我,每个月10号,火锅店隔壁的茶行老板娘,都会给他200块钱
从茶行开业到现在,从来没有断过
老板娘不在的话,也会委托员工给他送来

我走进这家茶行,员工告诉我,老板娘张晚鑫今天人不在
“彭大爷说的是真的,因为10号是我们发工资的日子”


“老板娘信佛,心肠软。”穿白衣服的前台女孩说
这家茶行开了3年了
从开业半年起,老板娘就按时给彭大爷发“工资”,每月200元
算起来两年半时间,资助了大爷快6千元钱了

有神论者毕竟比无神论者善良一些


我从茶行回来时,一个小朋友正在陪彭大爷聊天
我不知道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彭大爷露出很高兴的表情

彭大爷不识字,附近商家给他打印了一份“证明材料”,让他随身带着
从材料上写的年龄看,这份材料出自四年前

翻开材料,下面还有一页,也是一样的内容

语句不甚通顺,辞藻不甚华丽,但情真意切

家住附近的曹玲每次从这里路过前往健身房,会买上十元、二十元的麻糖
不时还会送大爷一些吃穿
她说,她不喜欢吃糖,买回来都送给了健身房的员工
“单独给他钱他不收,怕伤他自尊”

天慢慢黑了下来,我问彭大爷,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这次他没有掏表
他抬头看看天,说,等路灯亮了,就去下一个地方
 
路灯亮了,彭大爷的糖饼也卖掉了大半
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临走之前,他把凳子还给了火锅店,道了一声感谢
伙计接过凳子,对他说,大爷,天黑了,慢慢走

穿行在夜色中,我和彭大爷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在他年轻时,在乡下老家,也常在这样的夜晚,从田地里回到家里
萧萧的晚风吹过,路边是青色的稻田和窸窣的树林、夜鸣的小虫
他终于没有在那里终老,而是来到了城市
夜风一样的冰凉,身边的风景变成了林立的高楼和闪烁的霓虹

几个散步的女人拦住了彭大爷
她们认出了这就是常在这一带卖糖的老人
一定要彭大爷放下背篼,买他的麻糖
“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大爷你身体还好不?”

彭佐君告诉我,他在这附近卖糖几年
几乎所有的餐馆都请他吃过饭
“每次我回家晚了,这家店老板都要给我煮面条吃”他指着旁边的面馆说

我们走过一家烧烤店时,正在路边椅子上闲聊的伙计们突然停止了说话
有人站了起来,让出一个座位
一个伙计走到彭大爷背后,替他把背篼取了下来
扶他到椅子上坐下


在这里我遇到了我的老乡,天全人杨子通,一样的乡音,让我们迅速拉近了距离
他说,他在成都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现在在这家烧烤店工作
每次彭大爷从这里路过,他们都会招呼他休息一会儿,给他炒份蛋炒饭带走

我来到厨房,厨师正在给大爷炒饭,满满的一锅蛋炒饭
见我拿着相机,她有点紧张,她说,我们的卫生都是合格的,你看,都很干净
我说,我知道

这个时间,彭大爷在店门口摆起了摊子
顺便和休息的伙计们聊上几句

一会儿工夫,厨师把蛋炒饭打包带了出来
递给了彭大爷,她叮嘱彭大爷

天凉了,饭冷得快,回家记得回锅再炒一下

离开烧烤店,彭大爷穿过马路,前往下一个地点
 
在一家串串店门口,老板娘搬了个小凳子,招呼彭佐君坐下
对此她已习以为常,没有太多寒暄,她又折回去招呼客人

过路的小伙,给彭大爷打过招呼后,径直去了前面的安德鲁森蛋糕店
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一个蛋糕和一瓶水
他把袋子递给彭大爷,转身快步走远了
串串店老板娘告诉我,小伙子家住附近,晚上都会出来散步
只要见到大爷,都会给他买个蛋糕“没一次例外”

老板娘叫龙梅,在这里开了七年店,也见大爷卖了七年麻糖
彭大爷牙齿掉光了,吃不了硬食
天热时龙梅给他送碗稀饭
天冷了,就送碗银耳羹

龙梅说,商户们不干涉大爷在门口卖糖
连城管也对彭大爷网开一面,从来不找他的麻烦
城管执法时,街上的小摊小贩都撵走了,也没人赶他
“遇到上面大检查,城管就带着他,到旁边的小街去卖”

彭大爷在串串店门口坐了半小时
晚上的生意要比白天好得多,卖出去六七袋麻糖
有人放下十元、二十元钱,只拿了一袋糖就离去了

晚上8点,彭大爷把碗还给龙梅,收起背篼,离开了串串店
 
彭大爷还剩下小半块糖饼回家前,他决定到街对面的露天茶馆碰碰运气

喝茶的光头大叔是彭大爷的老主顾
听见叮当的敲打声,他回过头,把彭大爷招呼过去
拿出20元钱塞在他手里,死活不要他的麻糖
彭大爷拿着糖送了几次,都被他推了回来
他说“天晚了,你早点卖完,早一点回家”

邻座的女孩给了他10元钱,随手拣起两袋糖,分了一袋给同座的女伴

离开茶铺,走在回家路上,街边一个带孩子的阿姨正在教孩子玩泡泡枪
在路灯的照射下,五颜六色的泡泡随风飞舞,像下了一场小雪

我问彭佐君,离家这些年,一个人在成都生活,有没有想过家人
他说,有时候也想,但自己年纪大了,农活已经干不动了
儿子还需要人养,除了卖麻糖,他还没想到其他挣钱的门路

走了一段路,彭大爷走累了
在一家服装店门口停了下来
家住附近的一个婆婆送了他一套冬衣,寄存在这家店里
店员正忙着招呼客人,彭大爷准备歇一会儿,待会儿去取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又陆续卖出去几袋麻糖
早上出门时背篼里一整块糖饼,现在已经所剩无几


过了一会儿,店员招呼彭大爷来到店里,把婆婆寄存在这里的口袋交给了他

彭佐君发现,除了冬衣,口袋下面还多一口袋肉食

彭大爷准备离开时,又来了一波客人
这笔生意做完,彭大爷的糖也卖光了

他脱去围腰,收拾东西,起身回家

行走在黑暗里,后面有一个女士赶了上来

把一个装着饭菜的口袋递到了彭大爷手上

她不愿意透露姓名,只说自己姓王
王姐晚上常在附近散步,会把家里的饭菜装上一份,送给彭大爷
今天她没遇见彭大爷,去伊藤附近逛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她干脆来到彭大爷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第一次见到他时候,我的女儿一岁,现在都快九岁了”王姐说
“现在和女儿一起出来,见到彭大爷,她就会把手一摊,‘拿钱来,给爷爷!’”
她的朋友圈里,有很多人在关心彭大爷的动向
王姐不在家的日子,她也会让母亲带上饭菜,在彭大爷回家的路口等他

去年冬天,王姐回家晚了,没准备饭菜,见到彭大爷时,她让他在原地等着
跑了半条街,找到一家刚关门的小饭店,找老板要了三个包子
又急匆匆跑回来
王姐说,她开车送彭大爷回去过
“他住的地方很偏僻,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

和王姐告别后,彭大爷走向附近的公交站台

乘坐8路车回家
 
这个秋天,我们一起度过

我们回家时,漆黑的天空中飘起了小雨
路面像是一条黑色的河流,飘荡着点点航灯
彭大爷站在岸边,等待归家的渡船

他谢绝了别人的让座,双手把住柱子
像是在驾驭风浪中飘摇的渔船
我说,你把背篼放下,坐一会儿吧
他用含含糊糊的声音说,我都坐了一天了,就想站站

在汽车的颠簸中,彭大爷打起瞌睡来

回到早上我们乘车的地方
彭大爷招呼我下车了

早上我们出门时,这条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
晚上回家时,它恢复了安静

暗淡的灯光下,只有一长一短两个人影,和婆娑的树荫

走了大半个小时后,我们回到了机投镇川西营村

我和彭大爷说话,向来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他听不清,讲不明,我也不追问

我走在前面,他主动叫住了我,说,小匡,给你说件事
我说,什么事
他说,前天我隔壁,才死了人,你害不害怕?

我想,我怕毛线啊,我死人见得多了好吧
彭大爷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只露出鼻尖一点白斑和两个暗淡的眼睛
随着他的行走,像水面上沉沉浮浮着的一个白葫芦

我突然感觉有一股凉气,我问,是谁?
我很担心他突然说出两个字 “是我”
那非把我吓疯不可

死者是住他隔壁的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叔

大前天还有说有笑,只隔了一天,毫无征兆地去世了
家属在院子外搭起了灵堂,请来了草台班子演出
这是当地的风俗,打丧火比结婚还热闹


我跟在他后面,前面传来一男一女的双口相声
彭大爷没有看热闹的爱好,他用拥挤的人群中穿了过去

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纵然耳畔还是锣鼓喧天
一进屋,我还是感觉到一股冷清扑面而来

彭大爷把别人送他的包子放进电饭煲里加热
一边和我说话

谈起以后的打算,他说,他还准备在成都卖两年麻糖
“等我老了,就回老家去”我想,对每个人来说,对“老”的定义大概都不一样
我从27岁开始,觉得自己老了
老颜从21岁,就觉得自己老了

老了,回去干吗呢?
还是做农活,要是做不动,就慢慢做

再做不动,就买两只羊来喂着,看它们吃草

我离开时,说相声的两口子已走下了舞台,换成了一个蹩脚的魔术师
破绽百出,却又踌躇满志

这座城市正在走向深秋,来自北方的寒流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相信,这个秋天,彭大爷将会温暖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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