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子尹先生和他的诗。
可是,直到不经意间翻开这本书,我才第一次注意这个名字,惭愧。然后就是一读,再读,一发不可收。的确,在如今我们很多人目力不及的地方,不管看得到看不到,他和他的诗,他的著作,就是一个巨大的存在。
——题记
出生在偏远贵州的清寒人家,这大约就是郑珍的原罪了,这注定他被世人认知的道路,凭空多了一份艰难,不管生前,还是身后。好在,在必须忧心衣食之前,他已经学会了读书,而且读得不错。这尤其要感谢他母亲和母亲的家族,一个藏书甚富、注重知识的书香世家。
小时候,和其他男孩子一样,他顽皮而聪慧:“时时摘花惹僧骂,官长每以神童骄。”师长的赞美,无疑坚定了他读书的志向,所以到十七八岁,就已经“读书扫俗说,下笔如奔川”,俨然少年才俊。不久遇到良师,时任贵州督学的程恩泽。程先生为他指出了治学方向:“为学不先识字,何以读先秦两汉书?”并且赐字“子尹”,鼓励他效法东汉尹珍,一位曾赴中原向许慎学习、然后回乡、开贵州教化的先贤。程先生大概不会想到,他当年的鼓励,冥冥中注定了这位年轻人一生的道路。
那个时代,读书人的正途出身还是科举。从二十岁开始,廿年之间,郑珍多次赴省城和京城参加考试,路途备尝艰辛,可惜所获甚微。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志趣和道路。三十岁再次落第,他就已经打算“闭关”,专意经学,“纵有贵命宁弃捐”,不再去考试了。但为了家计和父母期望,不得不继续奔波。这种心情,黄仲则诗里也有:“倘来事业惭青鬓,未了名心为老亲。”(《丁酉正月四日自寿》)直到父母相继过世后,他才彻底绝意功名,一心居乡,耕读著述。除了庐墓守制的那几年,写诗,一直是郑珍生活的重要内容。后人把他留存的诗歌编成《巢经巢诗钞》。今人戴明贤,心仪其人,涵泳其诗,把自己数年心得,用“以人驭诗、以诗证人、因人及诗、人诗共见”的写法,做成一本“诗传”,就是眼前这本《子午山孩——郑珍:人与诗》。
闲翻过程里,最先让我停下来并反复细看的,是这样一首:
日出起披衣,山妻前致辞。瓮余二升米,不足供晨炊。仰天一大笑,能盗今亦迟!尽以余者爨,用塞八口饥。吾尔可不食,徐徐再商之。或有大螺降,虚瓮时时窥。(《瓮尽》)
一天早晨起床,太太说家里没米了。诗人的反应不是窘迫焦虑,而是惊诧:你怎么才说呢?现在就是去偷也来不及了啊!算了,咱俩先别吃了。不过你可要勤快着点,经常看看空瓮,万一有田螺姑娘做好事来送米呢!——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要知道此时的郑珍才不过二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正常反应,应该是“出东门不顾归”才是。可他却“徐徐再商之”。恂恂儒者,心地性情可见一斑了。
除了反常反应,整首诗另一个笑点,是它的遣词造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著名乐府诗《陌上桑》。起句“日出起披衣”,和人家的第一句“日出东南隅”,是不是很像;第二句“山妻前致辞”,也和“罗敷前置辞”文脉暗通。可是人家罗敷女“前置辞”,夸的是老公“四十专城居”;自己山妻“前致辞”,说的却是家里没米。经典文本和现实生活颠倒相映,错乱生姿,读罢可发一大笑。笑罢却是有一点泪。读书人一至于此!
随后开始细读。戴明贤先生以诗系年,以史证诗,所以读起来非常容易。子尹诗里,家庭亲情和田园生活随处可见。“猫犬共花阴”,“蝶度菜花前”,“落日瓜棚五母鸡”,“菜摘蚕豆上中叶,樵分鹊巢高下枝”。连烧柴都要靠拆鸟窝,清贫如此,子尹却能怡然自若,不改其乐。除了天性仁厚,我想可能还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二十五岁那年,子尹长子未满周岁不幸夭折,母亲受此刺激也大病一场。“昨朝此刻怀中物,回首黄泥斗大坟。”——也许正是这种“人类对刹那间‘人天隔绝’的普遍惊怖”(戴明贤语),才使得他认识到温暖的亲情,和平静的家园,是如此重要,须臾不肯分离。
在早年一首题《山居夏晚》的诗里,他这样写道:“雨散暮天青,余光照远汀。草堂朝蝙蝠,瓜架织蜻蜓。晚饭依花聚,林风入酒醒。闲情更无暇,儿女上池亭。”草堂瓜架,蝙蝠蜻蜓,林花儿女,天伦融融,颇有陶诗风致。可是生计所迫,他并不能时时刻刻呆在家里享受这种田园风光和天伦之乐,而是不得不辗转奔波,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为了应考或者入幕,子尹曾经几次离家长行,在途中,念念不忘的就是家人和故乡。思念孩子,“梦醒觅娇儿,触手乃船壁”——一觉醒来习惯性摸摸孩子,结果摸到的只是又凉又硬的空空船壁。一个男人,对孩子居然也能有如此细腻的情怀。思念母亲,念念不忘临别时母亲“倚橧饲幺豚,泪俯彘盘抹”的情形——在猪圈喂小猪,眼泪扑簌簌掉到猪食盆里;在昆明第一次见到山茶花,马上想到回家后“口谈树高向母赞,指形花大为母娱”——嘴里说着,手里比划着,生恐母亲不相信。母亲去世以后,“三年不事吟咏”,恢复作诗以后,抬笔就是写给母亲的哀思:
园角一茅亭,亭后双枣树。几年亭破草荒芜,旧为阿娘拜斗处。……有时阿母来小憩,有时阿母还留连。挲挲挽挽捻菅线,续续抽抽纺木棉。紫薤堆袍帮妇脱,黄瓜作犊与孙牵。一窠鸡乳呼齐至,五色狸奴泥可怜。……
——两颗枣树下面,是母亲曾经小憩留连的地方:有时候捻线,有时候纺棉,有时候帮儿媳妇剥紫薤的皮,有时候用黄瓜哄小孙子做游戏。呼唤一声,一群小鸡就飞奔过来,花猫也喜欢在母亲身上撒娇……都是普通人家寻常情景,却字字令人下泪。母亲去世十年之后,还写诗说:“当墓修横眉,种梅密无路。一株常默对,是母搭衣树。”——墓前一株梅树,是从老宅移过来,经常默默相对,因为母亲曾在这树上搭晾衣物。子尹把母亲安葬在子午山,从此自号“子午山孩”。一个人长得再大,走得再远,也永远都是母亲的孩子。
旅途风景,异地风情,民生疾苦,则是他诗集中写得很好的另一类题材。比如写公安水灾过后、人民用渔网做篱笆的情形:“公安民田入水底,不生五谷生鱼子。居人结网做耒耜,耕水得鱼如得米。高田鱼落田反芜,生鱼之地变生蔬。网亦从之变其用,环葱绕芥如围鱼……”比如写黄果树大瀑布:“断岩千尺无去处,银河欲转上天去……文章之妙避直露,自半以下成霏烟。”用文章比瀑布,想象奇绝。比如写在云南出公差:“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看过小说《围城》的,想必对方鸿渐等人途中遭遇的“肉芽”和跳蚤印象深刻,这一情节应该就是取材于作者亲身经历。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里曾提到子尹这几句诗,并说:“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饱,肠饥不避蝇余……每至人血我血,搀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递一蝇之身。子尹诗句尚不能尽焉。”正是这种相似经历,使得钱先生读子尹诗时感同身受,并给予了高度评价。
【郑珍《巢经巢诗钞》】
三十九岁那年,子尹最后一次赴京赶考,大病一场,几乎死掉,勉强交了白卷出场。经此一难,巨痛回头,越发看透世事:“命存哪复计浮名!”发誓从今以后“锄花冢下过余生”。就是这样一位读书人,不想再科举求官,不想再路程奔波,只打算安贫乐道、诗书自娱,可是生活却不放过他。他终究没有走出自己的时代:暮年之人,遭逢战乱,白发人频送黑发人。在逃难途中,和杜甫一样,他用自己的诗笔,为我们留下了个人家国命运相交织的、饱蘸血泪的“诗史”。这段命运,却是我们不忍复述的了。看了他的晚年遭际,简直不能回头再读他那些写给孩子们的、充满希望和亲情的文字。他当年喜得孙女,“一笑遂称翁”的文字,他溺爱孙子“便令新妇莫教啼”的文字,都令人无法重新面对。
不仅人事,他一生浸淫其中的经史书籍,也屡遭劫难,晚年更是和家园一起付之乱军一炬。“贫家万卷得来难,连屋成灰也可叹。细算十三年七十,纵存能尽一回看?”亲手埋下万卷藏书的劫灰,心里默想:再过十三年我就七十岁了,即使书都还在,我也读不了一遍了,烧了也罢!——还能怎么样呢?前人说:“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如果一切都是天意,又能说什么呢?
我在想,假如子尹先生知道自己晚年会遭逢那么多的不幸,他还会那么努力而认真地生活,爱每一株花草、爱每一个人吗?假如子尹先生知道,他呕心沥血写就的诗赋文章,生前寞寞身后寂寂,他还会那么用心地读书、用力地做学问吗?——后来,我觉得,他还是会的。一个人,生在天地之间,不能假良史之辞,不能托飞驰之势,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的时候,如果想声名传于后世,那么就只有“努力”二字。
评家多以为郑诗宗韩,在以文为诗、用语奇奥等方面,确乎如此。我却觉得,在精神气质上,子尹和老杜相通更多。站在各自的大时代里,他们“独立苍茫自咏诗”的身影,是彼此叠映的。“苍茫”也是子尹诗歌里经常出现的意象,他年轻安贫乐道时,写“问鱼浑不应,心迹两茫茫”;中年歧路彷徨时,写“谯楼灯火见,独自下苍茫”,晚年历尽劫波,写“微雨坐松根,默想苍茫意”……沉思默想之际,独立咏诗之时,诗人们生前身后的苍苍茫茫之感,如今我们只能通过文字,抚摩追想了。
以今日之眼光来看,子尹先生,无疑正是边缘之地边缘之人。处偏远之地,守文化传承,斯文一脉,仅仅不绝如缕。但是他的作品所传达的安贫乐道的情怀,奉亲读书、甘隐田园的生活方式,正是千百年来传统文化中从不曾轻蔑过的,是传统价值里足以抗傲王侯、内心自足的一部分。这一点,无论如何不应该被忘掉。而戴先生注郑的工作,无疑也是居寂寞之地,做寂寞之事。子尹先生平生致力于经学和古文字研究,行文好用古字,有些地方不免艰涩。限于学识,对先生的经学,我不敢置一词。只能读读诗。幸好有戴先生的工作,才能让我们超越文字隔阂,深深体会古人之心。
感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