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学书谱，练书法，谈体会3——书谱第2篇：学书论

王彦平书画 2013-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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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过庭《书谱》第二篇：学书论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41】，味钟、张之馀烈【42】，挹(yì)羲、献之前规【43】，极虑专精【44】，时逾二纪【45】。有乖入木之术【46】，无间临池【47】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48】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49】；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50】，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51】；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52】，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53】。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miǎo)【54】；一点之内，殊衄(nǜ)挫于毫芒【55】。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牍(dú)，俯习寸阴【56】，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57】；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58】。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59】，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60】；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61】。讵(jù)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62】，犹埏(shān)埴(zhí)之罔穷【63】，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zé)【64】。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65】。存精寓赏，岂徒然与【66】！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染【67】。至于王、谢之族，郗(xī)庾(yǔ)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永，斯道逾微【68】。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69】；设有所会，缄(jiān)秘已深【70】。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71】，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72】，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73】。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hé)通规【74】。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75】；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76】？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真乃居先【77】。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78】。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79】；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80】。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81】。回互虽殊，大体相涉【82】。故亦旁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83】。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84】。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85】，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86】。自兹已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87】，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88】。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89】。然后凛之以风神【90】，温之以妍润【91】，鼓之以枯劲【92】，和之以闲雅【93】。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94】。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95】；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96】。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97】，乖则雕疏【98】。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99】，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jù)【100】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101】，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102】，思遏手蒙【103】；五合交臻(zhēn)，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104】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105】，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106】。不揆(kuí)庸昧【107】，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108】，导将来之器识【109】，除繁去滥，睹迹明心【110】者焉。

我从十五岁起开始留意书法艺术。体味钟繇和张芝的书法遗迹，汲取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规范，极尽心力钻研，已经二十四年有余，虽然没有入木三分的功力，却也从未间断过临池学书的志向。看他们的遗墨中有悬针垂露的变异，有奔雷坠石的雄奇，有鸿飞兽骇的英姿，有鸾舞蛇惊的神态，有断崖颓峰的气势，临危地踞枯木的惊险情形，或浓重似云崩，或轻薄如蝉翼；运指顺势导笔，仿佛泉水流注，挫顿之势，安稳如山。纤细处，像新月出现在天涯；疏落处，宛如群星分布在银河；如同是自然造化之妙，那里是运用功力所能写成！果真是智能和技巧的完美结合，心手融合自然流畅。他们笔不妄动，每一落笔都必有它的理由：一画之间，隐藏着笔锋起伏的变化。一点之内，体现出衄挫不同的运笔方法。何况只有大量积累形态各异的点画，才能写出各式各样形神兼俱的字来。如果不广泛认真研习书法，抓紧点滴时间俯身习字，而以班超投笔从戎不愿专精学书为遁辞，援引项羽不肯学书来聊以自慰自满，不假思考任意涂抹。将字写成啥样就啥样，心不明白临摹的方法，手不知道用笔的道理，就想把字写好，岂不是很荒谬吗？然而，道德高尚的人为人处世，务必加强其基本素质修养。杨雄认为诗赋不过是雕虫小技，大丈夫不愿把它当作自己的事业。何况是整天把心思沉溺在如何运笔，把精力埋没在书法里呢！专心下棋，还可标榜专心致志的美名；爱好钓鱼，也能体会到动静进退的乐趣。但怎么比得上有建礼乐文化之功、又能悟修炼得道之妙的书法呢？就像陶工必须在制作工艺和炉窑烧制上不断改进才能使和泥制陶变化无穷，那些喜好新异崇尚奇特的人，玩味着书法结体气势的多种变化；穷究细微窥测精妙的人，可发现书法发展变化的奥妙；著书立说者据理分析其糟粕，书法鉴赏者从中汲取其菁华，书法本来就是“义”与“理”的结晶，相信那些贤明通达的书家能在他们的作品里得以体现。保存精华以供鉴赏，怎么会是徒然的呢？东晋的士大夫，彼此互相熏陶濡染。至于王氏、谢氏后裔，郗氏、庾氏之辈，虽然未能全部掌握书法的神韵奇致，但也多少汲取了羲献书法之风采和韵味。距离羲献年代愈远，他们的影响也就愈加衰微了。以致后人听到不靠谱的书论也不加以甄别继续传播，仅学得一些皮毛也不加完善任其流行，而古、今隔绝，现在人们也无法向古人当面请教书法的奥秘；即使有人习得一些心得体会，也视为隐秘深藏不露；于是使学习书法的人茫然不得要领。只能看到书家作品之精美，而不能领悟到其成功的缘由！有人为掌握字体结构分布费时多年，但距离书法规范仍是甚远。临摹楷书没感悟，练习草体也迷茫。即便有人稍微了解少许草书笔法，粗略懂点楷书法则，却固执己见好钻牛角尖，自然脱离了通用规则。岂不知心手交融犹如同一源头的各脉支流；各种转折运笔的技法，不就像同一颗树上分生出的枝条吗？加以行书快捷多变适合日常生活之需，故行书应用广泛；书写雕刻重要文书，楷书当属首选。草書不兼具楷法，虽流媚却難免失于严謹；楷書不參入草意，就会因其过分的拘滞而失于洒脱，实在难以称为书法作品。楷书以点画构成形体，靠使转表现情感个性；草书用点画显露心情灵性，靠使转构成形体。草书用不好使转笔法，便写不成字样；楷书如欠缺点画功夫，仍可记述文辞。两种书体虽然彼此差异很大，但大体上是相互关联大致相通的。所以，学书法还要旁通大篆、小篆，融贯汉隶，参酌章草，会意飞白。如果不能明察运笔的毫厘之别，则原帖范本跟临摹习作的差异就象北胡和南越风俗迥然不同了呀。至于钟繇的楷书堪称奇妙，张芝的草体荣膺草圣，这是由于专精一门书体，才达到无与伦比的境地。张芝不擅楷书，而点画却在其草书中经常出现。钟繇不擅草书，而使转却在其楷书中到处可见。自他们以后，不能兼善的人达不到他们的水平，是不能专精的缘故。虽然篆书、楷书、今草、章草的技法和用法多变，但相互参透形成各具特色的精美书法作品，它们各有所宜：篆书崇尚委婉圆通，隶书须要精巧严密，今草贵在流利舒畅，章草务求简约便捷。然后以风骨神韵来表现严峻，以妍美润泽来表现温婉，以枯瘦劲拔之笔展示激越，以闲逸雅致之态展示平和。所以书法作品可表达作者的性情，体现作者的哀乐。干燥和潮湿不同节气下的书法体验，自古以来都一样；回味从壮年到老年的书法变异时，百年犹如弹指一挥间。唉，不深入研究书法这门学问，岂能了解其中的奥妙呢！又一时泼墨挥毫，有乖有合，合则流利妍媚，乖则凋零粗疏。其中缘由概括起来各有五种情况：精神怡悦自在悠闲，是一合。感人恩惠酬答知己，是二合。时令温和气候滋润，是三合。纸佳墨优利于发挥，是四合。突发灵感欲尽书兴，是五合。心神不安事务缠身，是一乖。违背意愿屈于情势，是二乖。风干气燥烈日炎炎，是三乖。纸次墨劣不称手，是四乖。神情疲惫懒得动手，是五乖。在乖合之间，书法优劣会有很大的差别。好的时令不如好的器具，好的器具又不如有好的精神状态；如果五乖赶在一起，则思绪滞怠举笔无措；如果五合交会到一块，则神情交融运笔流畅。运笔流畅则无不适，手蒙笔迷则无所适从。当书家悟到书法真谛而并不在乎如何用言语表达，极少讲述其心得要点。而那些期望学习书法的人，又往往仰慕名家叙说书法的玄妙。虽然那些名家也说了一些书法的基本知识，但大都肤浅粗疏。如此学习书法只能是白白地耗费精力，终不能掌握书法的要旨。尽管我资质愚钝才疏学浅，还就尽我所知写好《书谱》，希望能够弘扬前人的风格规范，启导将来有才识之士，除繁去滥，使人看了就能明白。

【41】志学之年：指少年时代，《论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翰墨：笔墨，书画文章。

【42】味：体味，体会。馀烈：犹谓遗留下的功业、功绩。

【43】挹：舀；酌。前规：前人的规矩、规范、法理。

【44】极虑：竭尽思虑。专精：专心一志，聚精凝神。

【45】二纪：指二十四年。古代称十二年为一纪。

【46】入木之术：喻书法内功深厚，

【47】临池：此处指学习书法。见张芝学书的故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

【48】句出卫夫人《笔阵图》：“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如崩也。”

【49】导、顿：皆书法用笔之技法。“导”实指执笔中的运指笔法。南唐李煜《书述》：“导者小指引名指过右。”顿，书法用笔中的顿笔，在垂直方向往下用笔谓之顿笔。

【50】“崖”字《佩文斋书画谱》作“涯”，语出《八决》：“似长空之初月。”

【51】河汉：指银河。

【52】信：果真、的确。智：《佩文斋书画谱》作“志”。

【53】心手双畅：心手融合，自然流畅。“翰”指笔。

【54】峰杪：峰或谓锋，指笔尖。峰杪犹谓变化之微妙原自笔尖之变。

【55】衄挫：指书法用笔中的衄锋和挫锋，均为运笔之法，衄锋乃笔往下行至末端逆笔上收。挫锋亦作挫笔，即在运笔时突然停止以改变方向，一般在运笔至转角或趯处时用。

【56】况：何况。傍：广博；普遍。尺牍：古人书写的工具。是一种用一定规格的木板（少数用三棱形木柱）经刻写文字后制成的书籍形式。

【57】“引班超以为辞”：是说人们借用班超学书的态度来为自己找借口。《后汉书·班超传》：“超尝辍业投笔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此句谓不能专精学书者以班超为遁辞耳。“援项籍而自满”：犹言不肯学书或书法不佳者，援引项籍不肯学书的故事来聊以自慰，自我满足。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耳。”

【58】修：修养。

【59】扬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以文章名世，成帝时召对承明庭，奏《甘泉》、《校猎》、《长杨》等赋。除为郎，给事黄门，后仕王莽，为大夫，又著《太玄》、《法言》、《方言》等。后人辑有《扬子云集》，扬雄尝惟其少作。《法言》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壮夫不为也’。”

【60】对奕：下棋。坐隐：下围棋的别称，弈棋时两人对坐，专心致志，别事不闻不问，犹如隐居，遂得此名。

【61】垂纶：垂钓。行藏：犹言进与退。

【62】讵：表反问，相当于“岂”，“难道”。

【63】挺：亦作“埏”，埏埴，和泥制作陶器。罔穷：“罔”犹谓无，没有。“穷”指穷尽。“罔穷”犹言变化之无穷。

【64】奥赜：赜指深奥，玄妙。

【65】假：据理分析。藻：文采，鉴：鉴别。菁华：精华也。义理：是指儒家研究经义，探求名理的学问。此处似乎应理解为情义和书法理论规范。会归：会合、归结、结果。贤达：贤明通达，有才德有声望的人。

【66】存精寓赏：保存精华以供鉴赏。

【67】陶染：熏陶感染。也可以是“陶淬”：陶冶。

【68】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王、谢、郗、庾均为东晋大族。其子弟多身居高位，书法上亦多有造诣。其中王家的王导、王羲之、王献之，谢家的谢尚、谢奕、谢安，郗家的郗愔，庾家的庾亮等都是书法名家。“王谢之族，郗庾之伦”为互文，“王、谢、郗、庾”之族之辈，就是以王羲之、谢安、郗愔、庾亮为代表的东晋书法家群体。咸：皆、都。滋：愈益，更加。永：久远。去之滋永：犹言离开得愈久。

【69】古今阻绝：古今相去甚远，时代隔绝。

【70】设：即使、假如。缄：封闭。秘：秘密。缄秘：犹指封闭隐秘。

【71】领要：亦要领，指话语或文章的要点。

【72】分布：分间布白，指字的点划结构及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关系的安排，即所谓结字或整体布局，构图。

【73】此二语谓对楷书的书写规则无所领会，写起草书来更觉困惑。

【74】解：《佩文斋书画谱》作“能。”阂：阻隔不通，《佩文斋书画谱》作“阙”。

【75】若同源而异派：好比江河同出一源而后分成支流末派。

【76】共树而分条者：同一颗树分生出的枝条。

【77】趋：古又同“促”，速也。勒：刻。畐：《佩文斋书画谱》作“富”、“方畐”指方形的笺册。中国古代点诰，诏命，表奏等均用方形笺册，故“方畐”亦借指重要文书。

【78】翰札：泛指书信笔札、书画作品。

【79、80】形质：外形，气质。情性：本性，性格，情意。

【81】草书在运笔转折上不合法度，就不能成其为字，楷书在点画上工力欠缺，依然只能够记录文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