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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佳人,在水何方?

 读书吞寂寞 2013-12-02

所谓佳人,在水何方?   

——梳理《诗经》之爱情篇·作业之一

为了写这篇作业,我拿出半个月来听英语课、古文课、口才课以及睡懒觉、上网、看电视、吃喝拉撒和跑临潼之外的时间里比例相当大的一部分来翻读《诗经》,一页页翻完了忽然发现毫无收获,非常沮丧。作业很快要交了,于是在之前一天的黄昏跑到图书馆五楼的一个角落,抽一本合订的《中国摄影》“嚓嚓”翻看,想找一张图触发灵感,不料半个小时过去了六期杂志翻完了,只找到了铺天盖地的技术,没抓住哪怕丝毫的感觉,而且不幸的是我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

所以读《诗经》的感觉就如同在雨后的非洲森林找丢失的钥匙扣,一不小心就不但找不着要找的东西还把自己搞丢了,所以没有思想准备你轻易别去拨弄这本书。或者就拿《蒹葭》来说这个事,我对《诗经》的整体印象用这首诗来概括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我对诗经有所求因为我想写个作业交上去,结果进去了就像是跑到河边了去找所谓佳人,结果她一会宛在水中央,一会宛在水中坻,一会宛在水中沚,一会在这一会在那最要命的是我还得溯洄从之而且道阻且长且跻且右,没找到。所以我开始觉得,《诗》三百,一言以蔽之,就是曰“找不着”。

所以如果我是周乐官或者是鲁乐官又或者是事实上既没编《诗》也没删《诗》但有那个本事的孔子,我就会把《蒹葭》选为首篇。可惜我不是。所以作为整部中国文学史的源头的《诗经》,一翻开就不是一首寻寻觅觅还躲躲闪闪、有点网恋味道的朦胧诗,而是一篇直白热烈甚至有点放肆的爱情宣言。当然这是好事,中国文学毕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苍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让我编《诗经》,我不仅要拿《蒹葭》开篇,而且要把后面的诗都重新排座次,分出爱情诗风土诗劳作诗历史诗这诗那诗几个大类别而不是潦草的风雅颂,然后把主打的爱情诗再分类,从初恋到热恋到约会到结婚缠绵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或者是造就一大批弃妇,做成一个树状目录。

不过我忽然发现,这么做的话我编的将不再是一本诗集,而是爱情教科书。

不过,如果真拿这目录发展一篇评论文,倒是一个不错的想法。瞬间想到《武状元苏乞儿》里周星驰摔断打狗棒然后口吐白沫胡言乱语再然后暗自嘀咕的那句话。我真是天才。呵呵。真可惜了我这满纸的废话。

 
   
那么,我要挑《蒹葭》开《诗经》之头主要是因为我觉得不仅此诗很漂亮地揭示了后世人对诗经的印象,而且从一般爱情发展规律的角度讲,《蒹葭》表达的就是一种对于爱情理想的追求,完全可以看作是一切爱情发生的初始。并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份理想会伴随一切爱情发展的始终。

从小孩子能分辨男女开始,这种爱情理想应该就已经潜滋暗长了。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诗经》中有相当一部分的诗篇就是很单纯的对自己爱情梦想的表述,以绝美的文字使心中的爱情女神或白马王子流芳千古。《秦风·蒹葭》之外如《陈风·月出》,是僚兮、懰兮、燎兮的月下美女;《魏风·汾沮洳》是美无度、如英、如玉的富家公子;《卫风·硕人》赞美庄姜,几乎使用了文学史上最好的文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陈风·东门之枌》就是写一个在树下舞蹈的小姑娘,其实思想纯净得就像一首童谣。如果真需要划分类别,我想这类被我认为是陈述爱情理想的诗可以被称为美人诗。

可惜的是爱情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太大出入,譬如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娶一个朴素善解的乡村姑娘为妻,却不料在寻找的过程中在临潼被亲爱的欢子绊住了脚,虽然知道这现状未必比理想中的爱情差,却还是有点小失落。而《诗经》里的多情男子们带着爱情理想飘泊,途中遭逢良多的一见钟情啊,举例《周南·关雎》,再举《郑风·有女同车》与颜如舜华之美人同行的将翱将翔的快乐,再举《郑风·野有蔓草》与有美一人邂逅,还举《陈风·东门之池》,与池塘边美丽的姬家姑娘相遇唱游,他们都觉得虽然可能与既有的理想相去甚远,但仔细听听胸膛里心脏兴奋的跳动,还是能确信,我们毕竟还是遭遇爱情了。

一见钟情之后经常是《关雎》中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暗恋的煎熬。《召南·草虫》中女子“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之状况是对暗恋者心理的很好表述,可以让我怀念我蝉声聒噪树叶轻摇的初中时代,《小雅》中《菁菁者莪》篇内容近似,只可惜这两首诗在后人的注释中好象都有政治意味。《郑风·东门之墠》中男孩暗恋隔壁少女,偏偏少女不解风情或者就是女孩子的矜持吧,结果是很有顾城诗味道的两句:“其室则迩,其人甚远。”《郑风·出其东门》不只讲暗恋,还有爱之唯一:“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最有意思的是一首《齐风·东方之日》,说男子出去了,女孩就在男子的屋子里踩着他的脚印走来走去,当然这可解释成思夫,我却宁肯认为女孩是暗恋,很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经常偷偷撬门进米兰的房间对着她的画像发呆。

接下来就要约会了,《诗经》中最著名的约会诗就是《邶风·静女》。顺便说一句,《毛诗序》中曰:“《静女》,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真恐怖也,所以读《诗经》大家千万不可过分依赖于注释,包括今人的翻译。譬如《郑风·溱洧》,小伙子和姑娘约会在水边,“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中华书局版《诗经译注》里这个叫周振甫的人翻译成:“姑娘说:‘去看看吧?’小伙子说:‘已经看过了,姑且去看看吧?’”不过李敖在凤凰台对此有话说,而且说得相当不错,我经过反复考证,认为还是李大师见高一等。不过可惜的是,我这样好象又依赖于李敖的注释了,还是没有自己的东西。言归正传说约会诗,《小雅》中《庭燎》是一首夜会诗,“夜如何其?夜未央。”然后君子就来了,不过毛公注释是宣王以夜未央之时问夜早晚,所以赞其勤于政事,我说过我不迷信注释的,所以我认定是宣王或者其他雄性精力还有剩余的贵族男子半夜驾车出去与某女人幽会。《卫风·木瓜》与《静女》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通篇没提约会,只“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别误会是俩人做买卖,俩人“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当然约会也有失期的,《陈风·东门之杨》,《毛诗序》解为婚姻失时、男女多违,我倒不那么觉得,“昏以为期,明星煌煌”,就是少男少女晚上约会,结果一方翘脖子等到了天明。我可以理解这心情。不出意外的话,这俩小孩其中有一个天亮之后就失恋了。

 《秦风·晨风》是失恋的千古绝唱。说山间约会男孩失期,女孩“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挺幽怨。本来也可划归约会诗的,不过要是一划过去我这失恋诗一组就没有恰当的例子可举了。《齐风·甫田》其实更像一首思夫诗,“无思远人,劳心怛怛”,说不想还是想,莫名其妙忽然想起丈夫小时侯梳两小辫的样子,不过丈夫后来好象戴着帽子回来了。《曹风·蜉蝣》就算我不取其引申的政治影射,也只能勉强解为一个女人忧愁着嫁不出去。倒是《小雅》里的一篇《苕之华》的开头让我心头一喜:“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以为是失恋而心伤,读了才知道是一个农民在抱怨整天吃不饱。

鼓捣思念诗的时候我踌躇了好一会儿,思念诗无疑是《诗经》中分量最重的诗歌品种之一,譬如开篇的《关雎》就可被解为因思念甚深而做起白日梦来,所以马虎不得。可是我觉得在思念诗内部还要有分类,做成婚前婚后两部分,说明白一点就是一种思念恋人,一种思念爱人,这样我的爱情诗坐标才不会出现空白。有经验的同仁应该知道,思念的宾语不同感觉会有微妙的差异,我就跟着这感觉走下来,接着是思念恋人的诗篇了。

《郑风·风雨》其实与前面被我划入暗恋诗的《草虫》从文本到情感的格式都很相似,现在一刀切成两类是我始料未及的。《风雨》中“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标明了这是相思成病,而我感觉好象这女孩子不是暗恋,只是恋人到边疆跟匈奴打架或者跑长安做生意去了,一别经年,是以起相思。《风雨》旁边的《子衿》其实也可解为相思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可惜毛公和方玉润都把该诗解成因乱世学校久废不修再难复原而起的喟叹,三人能成虎,估计青青子衿、佩都有象征意,吾不知也。《秦凤·小戎》中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多么美丽的思念文字,可惜据传是夸赞襄公的,我不太好反驳。还有,大伙儿都知道,爱情从来都因跌宕不已而美丽且刺激,思念恋人未必就一定能获得心理的快感,譬如《陈风·泽陂》就是《诗经》中最忧伤的相思诗,“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让我无端想到杨过于绝情谷遇小龙女而小龙女已嫁为谷主妇时的伤心欲绝涕泗滂沱。接着“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寤寐无为,辗转伏枕。”我忽然又发现,其实这诗与《关雎》十分相像,并且也完全可以解释为暗恋诗或者失恋诗乃至美人诗——真没法子,我已经开始怀疑我给这些爱情古诗生硬分类的合理性了,有没有意义?唿,其实比较荒唐,我现在脑子不再发热,可惜已经不能回头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再拉一个恩爱诗类出来,此恩爱诗非结婚后恩爱诗也。前面讲到李敖先生解《郑风·溱洧》为一首偷情诗,我还可以替李敖拿出几个有力的证据。《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而《论语正义》:“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举歌相感,故云:‘郑声淫’。非谓郑诗皆是如此。”废话,《郑风》里当然不都是情爱诗,孔子也不过是大惊小怪地指出了郑地爱情诗比别处多而且直白而已。我们先不谈孔子是否对此有发言权,尤其是使用这种盖棺论定的口吻,我们只说说溱洧之水上被孔门诸圣人认为“淫”的习俗。我认为《溱洧》诗是孔子直斥“郑声淫”的重要依据,翻《郑风》,再没有哪首诗比《溱洧》更直接了,那么显然孔子也认定它是偷情诗了。还有,《溱洧》为《郑风》最末一篇,大约也有“鸡肋”之意在里面,周、鲁乐官又或是孔子编诗时拿着这诗收又不合适丢又舍不得,只好把它摆到末尾,我甚至怀疑就是这些乐官们又或是孔子把“欢”字偷换成了一个通假的“观”。还有,溱洧之水有“淫”的著名传统,《诗经》拿“溱洧”做题目理应是一个暗示,不会那么简单地讲小伙子和姑娘走来走去看风景就算了。我是这么理解的。不过说实话,《溱洧》很让人惊喜和振奋。接着,另一篇有名的恩爱诗就是《召南·野有死麇》了,就是那首“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郑玄为《毛诗序》作《笺》云:“为不由媒妁,雁币不至,劫胁以成昏,谓纣之世。”太夸张了吧,哪有“劫胁”?后三句“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太明显是两相情愿了,而且很幸福,就不说了。

《小雅》里有一篇《隰桑》,我觉得如果毛公郑玄两搭档说该诗是刺幽王的政治诗是说错了,那么它就是一首非常特别的爱情诗,我甚至想单独为此诗辟一门类,叫做三角恋诗。“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这个叙述者挺像是唱《心太软》和《很受伤》的任贤齐,“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还是每夜点着灯,你还期待他会回来敲门吗?”叙述者冷静旁观,像太多言情小说里完美到变态的男二号,心中爱着女一号,却不告诉她,只能祝愿她和男一号一生幸福;如果那个英俊却有眼无珠的男一号在故事进行了一半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女一号,他就会像兄长一样走过来,说:“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傻傻等待,他也不会回来,你总该为自己想想未来。”通常他会娶女二号或三号,但一生忘不掉女一号,却一生也不肯开口。就这样。不过要是为一首模糊的诗专门拿一个类别出来,只有使整个结构更混乱,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该放就放。

 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也该谈婚论嫁了。《诗经》开篇就是《关雎》的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一般可以理解为初婚的快乐美满,而接着的《葛覃》很有意思,讲某个或者就是《关雎》里的那个新婚小媳妇着急着要回娘家:“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呵呵。《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方玉润《诗经原始》注为贺新婚诗,“男女初昏之夕,自有此惝怳情形景象。”可惜我觉得这更像是一首约会诗,约会的时间在“三星在天”的晚上,约会的对象是未婚夫,一番缠绵,不知今夕何夕。只有《齐风·著》细腻地再现了婚礼前一个动人的镜头,新郎到岳家接新娘上车,“俟我于著乎而”、“俟我于庭乎而”、“俟我于堂乎而”,三段,一个披凤冠霞帔的美丽新娘在等待幸福的降临。正面描写婚姻外,《诗经》中也多有侧面描写有女要出嫁,《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都是那么喜庆而隆重的仪式。

不用统计也可以得出结论,中国文学史上那些著名的爱情悲剧至少有一半是由于私下的恋爱自由遭受到了主要来自家庭方面的阻挠和破坏,从焦仲卿妻到梁祝,从《拜月亭》、《墙头马上》到《牡丹亭》、《红楼梦》,莫不如是。而事实上早在《诗经》时就已经有了对家庭阻力的精彩揭露,《鄘风·柏舟》中女孩子对男子“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慝”,爱情忠诚表露为至死不渝,却终究无奈“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毛诗序》解为:“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决之。”有一点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请受我一拜。《郑风·丰》揭示父辈势力阻挠了少年男女的自由恋爱,“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英俊的小伙在巷口等心爱的姑娘,好像他们是约好了一起私奔的,然而姑娘没有跟她走,再诗意一点表达就是小伙子不停地问,你何时跟我走?姑娘却流着眼泪说,我二叔总是笑你,一无所有。所以结局是“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叔叔伯伯给她穿上华丽的衣服,涂脂抹粉一番,然后塞进了喜轿,并且俩人一左一右护持着,好像生怕巷口那个吹口哨的小伙子学《卧虎藏龙》里的罗小虎发疯地拦截玉蛟龙的花轿。很悲惨的一幕,轿子旁那俩或者更多的所谓叔伯是可以让人愤恨到浑身发抖的反面角色。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篇《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周振甫的译文让我大是迷惑:“……不要攀折我家的杞。难道我敢爱惜它,怕我爹娘要说话。……”我个人认为这翻译是错的。这给人的感觉是男孩到女孩家做客,想折个花留纪念,却给女孩一把按住了:“别!我妈会骂的。”这什么啊!太平淡了吧?我觉得其实应该是,在花枝下面女孩垂着脑袋对男孩说,我们不要再约会了好吗?我爸爸妈妈不同意我们的事。我喜欢你啊,可是,我也得听我爸爸妈妈的话呀。太熟悉了的一个情节。不管女孩子是不是故意制造的借口,反正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又有人失恋了。

《鄘风·蝃蝀》却让人惊喜不已。此诗可以看作是《柏舟》的姐妹篇,《柏舟》里女子埋怨妈妈怎么就不想想女儿的感受呢,也不问问人家想不想嫁。《蝃蝀》中女子却挣扎而出,“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彩虹出在东方,没有人敢对她指指点点,此起兴当真精彩!然后“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她嫁了远方心爱的男子,并且勇敢地踹了封建礼教一脚:“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没有媒妁之言,不听父母之命,我就是想嫁给他。可惜无人喝彩。而且你听听:《毛诗序》:“《蝃蝀》,止奔也。……淫奔之耻,国人不齿也。”《笺》:“不齿者,不与相长稚。”《诗三家义集注》:“韩序曰:‘刺奔女也。’”——大家别跟这帮糟人一般见识,有心的就给那个勇敢的姑娘喝个彩。

总算结婚了。翻翻看,《诗经》诗中的夫妇大都是恩爱的,《郑风·缁衣》:“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我一直觉得表达恩爱最好的方式不是卿卿我我热火朝天,而是巧妙捕捉生活中看似平淡的瞬间,长夜漫漫,一个女人(不是你的妈妈)坐在床边给你缝补衣服,过一会你说饿了她又忙不迭的跑厨房里馏馒头炒鸡蛋,恩爱吧?我有次和小欢坐在火炉边包饺子,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或者一不小心四目相接了于是微笑着长久凝视,现在想来,真的,那就是恩爱了。《郑风·女曰鸡鸣》像是清晨夫妻一同醒来喁喁而谈的一席情话,很有意思,适合读熟了背给女朋友听。《齐风》的一篇《鸡鸣》却是贤夫人催丈夫快去上班而此男子一直磨磨蹭蹭,讲什么“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恩爱。《郑风·狡童》是一首很有趣而多义的诗。“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可解为失恋诗也可解为新婚的小两口闹别扭了,不过这也是恩爱的一个变种呵。我倒觉得“狡童”更像是一个亲昵的称谓,恋人之间开玩笑,说:“你个小坏蛋”,或者妻子叫丈夫:“死鬼”、“你这个挨千刀的”,譬如《射雕》中梅超风陈玄风互相的昵称,还譬如我就听过我妈妈用类似的词笑着叫我爸爸,具体是何头衔,不足为外人道也。而夫妇恩爱的极高境界,我认为是在《魏风·十亩之间》诗里。全诗为:“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毛公讲昏话说是“言其国削小,民无所居焉。”方玉润又说:“《十亩之间》,夫妇偕隐也。”我奇怪,这其实就是一首很简单的诗,农民夫妇劳作了一天,黄昏的时候一起走回家去。但想来,天地茫茫,只有你陪我回家去,总有一种与隔世的感动很相像的情绪在心底涌动不已。但文字一简单了分析起来就特麻烦,就像一瓶水,可以往上贴各种标签,但它就是简简单单的一瓶水,太多的标签使它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相同的例子如海明威那篇我非常不喜欢的《老人与海》。

思夫诗。《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风·采葛》全诗:“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一咏三叹,惦念深深。《周南·卷耳》很特别,是妇人思夫,夫亦急赶回家,两方的焦灼心情都写到了,《诗经》中唯此一篇。《小雅》中有一篇《采绿》,是“雅”集之中罕见的很纯粹的爱情诗,开篇极美:“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唉,其实思念诗最无话可说了,没办法,我又开始想念小欢了。

理论上来讲,婚姻的走向有两种,白头偕老或中途分道扬镳。当然也有例外的,譬如《唐风·葛生》就是一首夫死妻悼之诗,凄美不让苏轼的《江城子》:“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推荐!不过厮守终生生死不渝,那也是很无话可说的事情,关键是那种不能从一而终的感情,最有东西可挖掘。《陈风》中有一首诗就挖出了一点东西,该诗名为《防有鹊巢》:“谁侜予美?心焉忉忉。”“谁侜予美?心焉惕惕。”朱熹解得颇妙:“此男女之有私,而忧或间之之辞。”读诗时我可以想见一个小姑娘站在有风的山坡上,就像靖哥哥离岛而去时的蓉儿,一直在哭泣,不停地问:“……是谁欺骗了我的爱人?”如果夫妇之间有私了,那可就糟糕了,一不小心女的就成弃妇啦。于是有了弃妇诗。

好像有一句话叫做“悲愤出诗人”,我觉得通俗一点理解就是,一个人快乐或悲伤的情绪饱胀到一定程度总需要寻找个释放的出口,就像轮胎被打饱了气憋得难受总得有只手给它拧松一点气门。所以古典文学中那些弃妇作为注定悲愤的群体,喜欢经常性的把心中积郁编成歌谣四邻传唱,那些忧伤的花儿里不小心被出外采风的乐官们听了去的,就被录入诗集四海传唱还千古传唱了。譬如《召南·江有汜》:“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觉得这个诗倒挺适合大禹的妻子朗诵。“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于是禹妻扒着门框心中恨恨,你不进来,你不进来,哼哼,过不几天我让你哭得比唱得还难听!大禹的老婆应该不是一个泼辣刻薄的人,主要是老公离家太久了,清灯孤枕,夜夜想起老公的话,可见思念之苦之折磨人之深。要是过不几天大禹回来还带一小蜜,然后一纸休书把她弃了,那凄惨劲才真叫“其啸也歌”也。《王风·中谷有蓷》:“有女仳离,慨其叹矣。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嫁个男人,难,真难。“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嫁了这样的男人,后悔也来不及啦,这是颂莲们嫁了陈佐千们的普遍心态。《邶风·谷风》是一首很标准的弃妇诗,其中有一段:“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从前我们同辛苦共患难,如今过上了好日子你却把我一脚踢开了。这应该是大多数弃妇都拥有的幽怨的独白,毕竟很少有男人能像牧马人许灵均那样陪妻子苦守草原上一方宁静的土地,比如我,我就很怀疑自己的把持能力。《小雅》中另有一篇《谷风》,毛公解作:“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方玉润也这么说,可能是因为最后一句“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引发了歧义。我其实挺奇怪的,《邶风·谷风》里的那个被遗弃的女人讲这句话也是完全合适的,譬如前面两句“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与那女人有难同当却不能有福同享的喟叹如出一辙,为什么一定要解成“伤友道绝”?而且第二节里,“将恐将惧,寘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翻译成那些经历患难恐惧的日子里,你曾经抱我在怀中。这种做法适合做朋友的两个大男人吗?我觉得不太合适,搁现在这很容易被怀疑同性恋,而且俩男人共患难的时候就算再无助也只有拥抱在一起比较合理,一个抱另一个在怀里总感觉不太能成立,当然可能古代就不同了,《诗经》之前孔子还没生出来,这些与礼教挂钩的传统也许还没那么多讲究。但我就跟感觉走了,认定这也是一首弃妇诗。慢着,讲这么多了我才发现我好像忽视了弃妇诗中最经典的篇什——《卫风·氓》。

在给这篇东西罗列提纲时我把《氓》和《蒹葭》摆到了一块,我想用《蒹葭》起篇,然后用《氓》收尾。可是我却有点忽略了《氓》应该属于的类别。其实《氓》是《诗经》里边很少见的完整叙述一段婚姻史的一首诗,从初恋到恋时之别离之思念到结婚到被弃到怀念少时的简单爱甚至还有对女同胞的谆谆告诫,《诗经》中曾出现的爱情主题在这里几乎都有精致的闪现,所以《氓》有点《诗经》爱情诗集大成之作之意味,在这里强烈推荐了!呵呵。那么,《氓》叙事内容丰富,其一也:结构手法精妙,其二也。——我没打算在这里拿《氓》做文本分析,有眼光的人太多了,早就把这诗编进了初中语文课本,而事实上《氓》确实可以代表《诗经》爱情诗的最高成就,而且此诗易于讲解,赋比兴仨手法在里边都用得清清爽爽的好。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读这句时心头有点酸,忽然想到了《蒹葭》——没办法,我必须忽然想到,那在我提纲里。少年时爱追梦,那么真诚地幻想所谓佳人,在水一方,追啊追啊追,追了大半生追到秋天了看看桑叶枯黄了飘落了,才发现两手空空,就像《东邪西毒》里倚窗翘首的张曼玉了,而对湖自照,韶华已逝,再难回头。这时想小时“言笑晏晏”的单纯的快乐和“所谓佳人”的美丽憧憬,这个老女人唇角皱纹抽搐,她讲了一句话。你真聪明,她说:“所谓佳人啊,在水何方?”

读《诗经》不是一次很愉快的甚至是有点糟糕的体验,我前边说《诗经》像一片热带雨林,我连招呼也没打就闯进去,难免会磕磕绊绊迷迷登登的。而给《诗经》的爱情诗分类就不同了,感觉就像是给雨后丛林里一只毛发蓬乱还浑身散发刺激气味的麻雀梳理羽毛,梳好了放出去看它在丛林上空将翱将翔真会有一种浅浅的幸福感。当然我不是专职的理发师,梳头的时候把尾巴上的毛给刷到了眉毛上也属寻常。不过你瞧它能飞的,能飞就很能说明很多问题,能飞,它灰色的影子就能为这片丛林添加一份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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