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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属于夏天

 啸海楼 2013-12-14

加缪属于夏天

李静睿 昨天 22:49

今年是加缪诞辰一百周年,译林出版社送了我一套名为《孤独与团结》的明信片,背面印着加缪那些蛊惑人心的句子,比如《反抗者》中的“对未来真正的慷慨在于把一切都献给现在”,比如《局外人》中的“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正面则是加缪的照片,其中最著名那张被公认为神似亨弗莱·鲍嘉,加缪叼着烟,毛呢大衣的领子翻起来微微遮住耳朵,露出四分之三张脸。还有一张是加缪和妻子弗朗辛抱着他们的双生龙凤胎,加缪依然叼着烟,他手里的那个可能是女儿凯瑟琳。今年法国没有为加缪办什么纪念庆典,凯瑟琳说,这才是父亲想要的,他始终是一个局外人。《孤独与团结》这个名字来自加缪的一个短篇《约拿——或工作中的艺术家》,小说中的艺术家临终时说出一个单词,但是旁人听不清楚他说的究竟是“孤独”(solitaire),还是团结(solidaire),这也是加缪终生的困境。

我盯着那些照片想:谁会不爱加缪呢?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正如托尼?朱特在《责任的重负》里提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加缪的声誉一直走下坡路,法国人普遍认为他已经多年没有推出真正的重量级作品了。1959年在平生最后一次接受访谈时,极度孤独中的加缪说:“我不为任何人发言,为我自己都已是难上加难了。”在1951年出版《反抗者》之后,加缪和曾经的挚友萨特一刀两断,萨特给他写信说:“如果您今天断绝了它(指二人之间的友谊),无疑是它应该被断绝。使我们接近的事多,使我们分离的事少,但是,这少仍嫌太多……”加缪给萨特的信则干脆这样开头:“致《现代》杂志主编……”在萨特和加缪初始时,波伏娃甚至担心萨特爱上了他,因为萨特谈论加缪时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个女人,他们的分手也像情人的决裂:万分痛苦,永不回头。

加缪和萨特其实有着相同的原点,即世界的本质本是不堪(加缪用的“荒谬”,萨特用的“恶心”),然而他们却走向完全背道而驰的终点。这件事早在二人的政治分歧前就有征兆,1938年加缪给萨特的《恶心》写下评论:“有一类写作的错误在于相信这一点:生命是不幸的,所以生命可悲……宣告存在的荒谬性不能作为目的,它仅仅是一个起点而已。”对于萨特来说,因为存在本身恶心,所以这种恶心感将永远预示着生命是一场悲剧。但对于加缪来说,再也没有比西绪弗斯推石头上山更加荒谬的命运,然而不要忘记,西绪弗斯是一个幸福的人。

荒谬同样可以意味着幸福,这是加缪在小说《局外人》、戏剧《卡里古拉》和随笔集《西绪弗斯神话》中重复论述的主题,加缪喜欢这样的三重复调,后来当他想论述“反抗”时,他同样写了一部小说《鼠疫》、一部戏剧《正义者》,与一部随笔集《反抗者》,正因为太赤裸地想用文学作品讲述哲学思考,即使是像我这样迷恋加缪的读者,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作品不能划为一流,他只是一个一流的人而已。

加缪的办公室里只有两幅肖像,一幅是托尔斯泰,一幅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加缪把后者的《群魔》改编为话剧,《反抗者》也被视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一头一尾,分别是存在主义的开篇和终结之作。但他从来没有写出过伊凡或者基里洛夫这样复杂的人物,而托尔斯泰舒缓的叙事节奏,对日常生活的把握,更是加缪从未能抵达的文学秘境,他总是太着急于写出生活的总结陈词,但生活岂能被那样轻易地总结。加缪还有一些令人激动的火花,然而它们似乎却始终仅仅作为火花而存在,比如阿伦特“平庸的恶”早在《正义者》中就已经有所显现,剧中的卡利亚耶夫在暗杀大公后入狱,遇到苦役犯弗卡,弗卡说,绞死犯人的活都是由他来干,因为绞死一个,可以减掉一年徒刑,这是件便宜事儿。卡利亚耶夫说;“他们为了饶恕你的罪行,又让你犯新的罪?”弗卡说:“这不算犯罪,只是奉命行事。”

《反抗者》中对革命目的与手段的反思,也可以视为加缪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的致敬,他反对用目的证明手段的正义性,认为革命只会带来暴政:“一切现代革命均导致国家的加强。1789年革命引来了拿破仑,1848年革命产生了拿破仑三世,1917年革命使斯大林掌权,二十年代意大利的动乱使墨索里尼上台,魏玛共和国招致希特勒的统治。”《反抗者》还提到真正的卡利亚耶夫(而不是《正义者》中他想象出来的那个):“卡利亚耶夫本人信仰上帝。萨万科夫在一次未遂的刺杀行动之前几分钟,人们在街上看到他站在一座圣像前面,一只手握着炸弹,另一只手在画十字。但他抛弃了教会。在处死前,他在牢房拒绝见神甫。”但是,对于革命的种种罪恶,有什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没有阐释清明的呢?左派知识分子们讽刺他是面向高中生写作的哲学家,加缪就只好辩解说,自己从未自视为哲学家,这句话他说过多次,听起来让人心酸。

后人谈及加缪与萨特时,习惯性把他们视为战后欧洲反共与拥共两大阵营的代表人物,仿佛两个人都在同样热切地介入政治且立场坚定。如果说萨特一生都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写出《恶心》和《苍蝇》的萨特,加缪对自我却没有那样确信。1944年在法国法西斯御用文人布拉西亚克案的审判期间,加缪和1952年的诺奖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有过公开分歧,加缪曾经写过:“我一提正义,莫利亚克先生就谈仁爱。我反对宽恕,我们现在索求的惩罚是一种必需的正义,我们必须拒绝一种‘神圣的仁爱’。”但是在布拉西亚克被判处死刑之后,加缪又在莫利亚克组织从宽处理的请愿书上签名,这个故事更有趣的是,几年之后,莫利亚克承认自己对宽容和特赦的呼吁有不成熟之处,而加缪则说:“莫利亚克先生是对的,我错了。”

这才是真正的加缪,一个坦承自我、将会推翻自我的人,后来在阿尔及利亚的问题上,加缪让人失望地并未对法国的殖民行为进行直接批评,托尼·朱特就说,这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加缪在个人知识、记忆和他对平等适用正义原则的追求之间真正陷入了进退维谷状态,“知识分子的责任不在于采取一个立场,而在于在不存在立场的地方拒绝采取立场。在这些情形里,沉默似乎是他最深层的情感的最佳写照。”犹犹豫豫的加缪就像是以赛亚·柏林多元论的践行者,他相信真理,然而他更相信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一种真理,可以概括万事万物。有些人(比如萨特和波伏娃)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沉默与游离只能证明其软弱,但当政治狂热成为历史,我们清晰地看到,这个把正义与温情、勇气与软弱一同揽为自身重负的男人,远比其他过于自我笃定的人,代表了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荣誉。

加缪唯一毫不动摇的,是西绪弗斯式的希望,这种希望不基于命运,不基于上帝,只基于人的反抗,人的自由。在《局外人》中,默尔索对生命的安排沉默以对,但在《鼠疫》中,里厄医生却已经明白在强大的瘟疫面前,所有的手段可能都毫无用处,然而“必须作这样或那样的斗争而不该屈膝投降……对此只有一个办法:与鼠疫作战。这个真理并不值得大书特书,它只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反抗不是为了胜利,而是在反抗中,我们方可存在。生命生而荒谬,邪恶宛如瘟疫,而且像黑夜般永不灭亡;但是加缪说,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加缪还说,这茫茫黑夜就是我的光明。1954年,加缪出版了《夏天集》,他在书里温柔地写下:“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加缪属于夏天。

(责任编辑:王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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