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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才好色说

 随园天一馆 2013-12-19
袁枚,字子才,号简斋,居小仓山之随园,世称随园先生。《国朝诗萃》记其事迹:              

    先生早岁知名,中年退隐。生平出处,卓有可观。聚书数万卷于小仓山房,吟诵不辍者四十余年。诗自汉魏以下,迄于本朝,无所不窥,亦无所依傍。惊才绝艳,殊非株守绳墨者所能望其项背。晚年颓放不羁,一时依附门墙,妄希声誉者奔走恐后。谢世末久,则反唇而讥,百端攻击,良可悼叹。

    姚鼎为袁子才作墓志云: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诗歌;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棂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盛,与人留连不倦。……君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而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士多效其体。故《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

 袁子才身前为人所宗,身后被人所诋,可以说是个极有争议的文人,其最大的争议之处,不在宦途,不在文法,主要还是集中在他的“浪漫多情,儇薄无行”上。就宦途来说,袁子才21岁时即被举博学鸿词科,当时中举200余人,袁子才年岁最少。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仅因“未娴清字”(犹如现今外语不及格),改知县,初试溧水,后调江浦、沭阳、江宁。史称先生“有吏才”。四十岁时即解官归隐,在小苍山购得一废园,原为国初江宁织造隋公之园,乾隆时园已坍废,一片荒芜。园基即谢公墩,李白说的“谢家青山,欲终焉而不果”,即此地也。先生以三百金购得后,于一片荒地之上开池塘,起楼阁,一造三改,疏泉架石,做起了逍遥文人。

子才为诗宗性灵。一般性灵说所标榜者为自然,为浑成,为朴,为淡,随园所论,也是如此。他说诗宜朴不宜巧,然而必须是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须是浓后之淡。袁子才重天分,诗有先天后天之别,也有天簌人巧之分。子才是天分学力两不废。在当朝,袁子才与蒋心馀、赵瓯北、黄仲则并称“四大家”,也有“南袁北蒋”一说。

 袁子才天生一个风流人物,孙星衍为其做传时说“枚长身鹤立,广颡丰下,齿如编贝,声若洪钟”,看似一表人才,其实却是一个生过天花的麻子。蒋敦复《随园轶事·序》言其“壮岁归隐,享园林之乐,极声色之娱。桃李门墙,遍及巾帼;五侯为之倾倒,走卒识其姓名,文采风流,论者推为昭代第一人”。如此一个人物,不做出些让时人惊讶的事情来,方显得奇怪。

 有关袁子才“好色”的传说很多。早在京师之时,就有传袁枚爱近“男色”,有龙阳断袖之好。有一次,苏州韦畴五与袁子才共饮于虎丘,临别时,让其歌者张郎送袁大令回小仓山,韦可谓深解随园之癖。时值仲冬,子才想留张郎在随园多住几日,过完年再回苏州,但张郎称母亲在苏,不便多留。仅住了十来日,张郎就要离去。袁子才即为其赶制了一套宁绸灰鼠裘相赠,并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论礼尚往来,应当随君再到苏州才是。”后两人握手江干,依依不尽。《随园轶事》另记一事:乾隆乙未,庚申间,京师伶人许云亭,名冠一时,群翰林慕之,纠金演剧。许声价自高,颇自矜贵。先生时虽年少,而服御朴素,敝车赢马,料无足动许者,讵许登台时,流盼送笑,目注先生,“若将昵焉”。先生心疑之,而未敢言。次日侵晨,许竟扣门至,情款绸缪,先生忻喜过望,引许为生平知已云云。

 袁子才不仅爱好男色,对女色尤甚。临水登山,寻花问柳,可谓袁子才的真实写照。他自谓“精神毛发,逐渐颓侵;一息尚存,双眸如故”。先生好色之性,可谓自幼如此。小时候有一次登吴山游玩,时值新年,非常热闹。有一卖艺少女在表演空中走绳,一足立一足翘,如蜻蜓点水般立绳上。先生见此女姿态妖娆,心中不免有些非非然,他仿效围观者往场中抛钱,用一线串了一串钱,正好掷中女子脚上。女子惊痛欲堕,于是观者大笑。女子回首看先生还仅是髫龄小儿,向其嫣然一笑,于是“先生神为之移焉”。还有一次到苏州,去常熟虞山游玩,偶行至西门外,桑麻遍野,有一村落,从一茅屋传来阵阵织机声。袁先生隔窗窥之:一女郎年可十六七,丰神袅娜,上下翻梭织素,手腕轻灵,行所无事。先生爱其貌而又服其技,凝眸不转,伫立多时。乡人见其状,怒其轻薄,便群起而攻之,先生大为所窘,自嘲为“风流罪过”。

袁子才是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女色的,既便是巷中歌妓也是如此,少有狎佻之态,并且,他欣赏女色的眼光也是很高的,很少酸朽之念。比如先生一生好色,却从不规矩于如弓鞋大小之一类俗事。杭州赵钧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绝佳,惟足欠裹,竟困此而末成。先生知道后说:“此君非真好色者也。”并专程下书责备赵钧台,书中有云:“女贵娉婷,其所以娉婷者,为其领如蝤蛴,腰如约素故耳;非谓其站立不稳也。倘弓鞋三寸,而缩颈粗腰;可解望其凌波微步,姗姗来迟否?”先生好色,是以“怜”字当头的。有一次,一个与先生有过往还的娼妓因事犯官,作书向先生求救,先生特意致书苏州孔南太守以拯之,书中甚至有“君家宣圣复生,亦当在少者怀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胫也”等语。为花请命,情见乎其辞矣!

 有腹诽先生好色者,先生闻言,驳之曰:“惜玉怜香而不动心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人非圣人,安有见色而不动心者?世无柳下惠,谁是坐怀不乱?然柳下惠但曰‘不乱’也,非曰‘不好’也。卢杞无妾媵,卒为小人;谢安挟妓东山,卒为君子。好色不关人品,何必故自讳言哉?”又说“老者思安少者思怀,人之情也”,这不仅仅是解脱之语,细斟酌之,还是入情入理的。

先生中年以后,每遇妓席,常无欢容,人疑其“遁入理学”。先生却说:“非也。寻花问柳,于‘柳花’二字上着意,尤宜于‘寻问’二字上着意,是花要寻而柳要问也。若路柳墙花,随处皆是。正是任人攀折,不寻而问,何足以云好色耶?”

先生好妓,但眼界特高,非流俗之可同年而语,路柳墙花,庸脂俗粉之辈,是入不了先生法眼的。他曾镌有一方小印,上刻“钱塘苏小是乡亲”,由此可见其心。

据敦复《随园轶事》载,先生爱花,一生不倦,但一直没有子嗣。为得一子,又不得不广置姬妾。自29岁时,毫州陶姬来归,为纳宠之始,至年近古稀,犹日以寻春为事。其宅中美人下陈,殆不止十二金钗。单说陶姬,毫州人,年十四岁来归,是先生早年所娶,工棋善绣,通文翰,能做诗。得先生教授,所学尤精。月夕花晨,夫妇间多有唱和之作。来归十一年,以25岁芳菲之年遽尔病亡,先生深痛悼之,谓“女子有才致为造物忌也”。自此以后,历娶诸姬,遂不求才而求貌,“是以粉黛成行,鲜有能解吟咏者”。维扬吴七姑,姿色姝丽,年17岁时进随园,当时袁大令已68岁,破宠吴姬。先生自谓“以兰蕙之新姿,娱桑榆之晚景”。越四年,七姑病亡,袁之伤感无以复加。采禨易散,恨月难圆,感慨深之矣!

先生置妾,选择之苛是有名的。四十岁时,姬侍已十余人,仍是到处寻春,思得佳丽。有一次,甘朱令李宗典寄书先生,说有一王姓女子,年方十九,有姿容,请先生往观。先生随即买舟而下。见到女子后,先生凝视再三,甚至“挽衣掀鬓”,见其风姿嫣然,便欲娶之。又觉肤色稍次,遂作罢。及解缆回返,刚至苏州,心中便有悔意,差人重去相访,该女已另嫁他人,心中不免深悔之。先生尝自谓曰:“自庚辰以后,横搜苦索,千力万气,可谓既竭吾才矣。虽充位之员,群雌粥粥,耐心许可者,卒无一人。平生入金门,登玉堂,为文人,为循吏,求则得之;惟娟娟此豸,不可求思,想坤灵扇牒,别有前缘,不可以气力争也。”

 因袁子才诗主性灵,本人又“儇薄无行”,因此其诗其人屡遭后人诟病。钱泳《履园谈诗》说:“(先生)著作如山,名满天下,而于‘好色’二字,不免少累其德。”赵丽壮《偶阅小仓山房诗再谈》说先生“爱宿花为胡蝶梦,惹销魂似野狐精”。俞樾《春在堂随笔》有言:“杂抄朋旧数篇诗,详记筵前花几枝。到老爱才兼爱色,八旬人似少年时。”袁子才则自嘲曰:“春花不红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虽有不少“正派人士”为之侧目,也不乏知音与之唱和,郑板桥便是其中一位。板桥工诗善画,尤精书法,时人以“郑虔三绝”称之,然而子才对其“三绝”却不以为然。惟板桥亦多外宠,与先生有共同嗜好,被先生视为同道中人。板桥作县令时,尝欲改律文“打臀”为“打背”,闻者皆笑之,惟袁子才闻之称道,他曾对人说:“郑大有此意,惜断不能办到,然而其所以爱护金臀者,则真实获我心矣。”板桥写有《赠袁枚》,诗云:“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知已之心可见。

袁子才仕虽不显,而备园林之清福,享文章之盛名,世人谓百余年来,未有及随园者。然而繁华人有寂寞事,袁枚半生所筑园林,无一花可以感时解语;半生所藏图书,也无一人可以共读联吟。在随园里,乍看虽是万紫千红开遍,细察之却是错采镂金。花团锦簇之中,唯有伶俜一人而已。

子才50岁时曾经将白发染黑,说自已白发老翁对不住堂下诸姬,被人骂为“媚妾”。殊不知在华席绪筵的热闹之中,他有的只是一颗红尘看透后的孤寂之心,所谓觅柳寻花、颠狂放诞者,不过是以繁华压下空虚,以喧嚣掩住死寂,以步态的轻盈装点心中的沉重而已。

有人说,这人间世,也许不寂寞的人是没有的,而寂寞的人却是各有各的寂寞:有黄叶村里萧索中的寂寞,那是曹雪芹的;有小仓山麓喧哗中的寂寞,那是袁枚的。作此语者,可谓真解袁枚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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