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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归来

 bdcxrh 2013-12-24
《 农民日报 》( 2013年12月24日   04 版)

    本报记者 李海涛

    今年夏天,来河南省信阳市平桥区郝堂村参观、游览的人就没断过。最多的时候,1000多辆车在村道上排起了长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生人的村民一下子缓不过神儿来,“城里人门口的大公园多好啊,为啥跑到这里?”后来连问带琢磨,终于悟出点门道来:原来这些城里人是来找感觉的。“啥感觉?农村的感觉。”

    在野花和溪水的簇拥下,沿着通往村子的柏油路走,当绕过大片大片“接天莲叶”时,郝堂村的品貌便渐次映入眼帘:依水的小桥,如盖的大树,轻掩的柴扉,狗头门楼、清水墙、小布瓦构筑的豫南民居,精心修葺的土坯房,还有新小学、新礼堂、文化广场、养老中心……整个村庄透着一股不俗的田园气质,让人仿佛回到记忆中的故园。

    也许没人会想到,这里原来和很多凋敝的村庄一样,贫穷、闭塞,青年外出、孩子留守、老人无依,垃圾遍地、污水横流,不少田地荒芜,甚至板栗熟了也无人收打,几十年没出过一个像样的大学生。

    如今,几十名年轻人回村创业就业,100多位村民悄悄把户口重新迁回郝堂,住在村里甚至成为许多城里人的梦想。从“想逃离”到“不想走”,变化皆源于三年前启动的一场以村民为主体的村庄建设试验。

    把农村建得更像农村

    ——让人们看到农村有价值,农民有尊严,农业有前途

    “以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咋能逃离农村。”9月中旬,正忙着采收莲蓬的32岁青年周群,抬眼望了望端坐在荷塘中央的白色观音像说,“前几天浙江纺织厂的老板又来电话了,说工资涨到4000块,可我不想再像这浮萍一样漂了。”

    周群是新生代农民工中的普通一员。他家四世同堂10口人,8口都在省外打工,只留爷爷奶奶劳守田园。“在农村看不到希望”的他本打算在平桥区里买房,却又担心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正犹豫的当口,接到了村委会主任胡静打来的长途电话。

    “胡主任说村里要搞建设,希望年轻人回来搭把手。家里人商量后,决定让我先回村看看。”回村后,周群当上了“文化协管员”,还成为回乡青年创业合作社社员。眼见着村里一天一个样,他的父母、妻子、弟弟、弟媳带着孩子陆续回村,平时只有过年才能团聚的大家庭,终于又生活在一起。

    胡静的一个电话,改变了周群一家人的生活。而平桥区的一个决定,则改变了郝堂村的发展轨迹。

    信阳是河南省农村改革发展综合试验区,承载着为加快农村改革发展探路的使命。而摸索一条农村可持续发展新路,则摆上了平桥区委、区政府的工作日程。

    “我们要把农村建得更像农村!房子、庭院、道路、水系、田园要体现乡村文明,金融、产业、农民组织要充满活力,突出‘产业、文化、环保、稳定’等农村可持续发展要素。”在2010年底的村庄建设讨论会上,时任区长、现任区委书记王继军就坚定地认为,“农村要可持续发展,政府绝不能大包大揽,不能用钱‘造’出个形象工程。我们要做的是充分发掘农业农村文明的价值,激发农民的主体性、创造性。”

    确定了农民主体地位与尊重村庄文明的建设理念后,有两件事必须要首先落实:一是选村,二是选人。

    最终定下面积20平方公里、总人口2100多人的郝堂为试点村,就因为这个村特别普通,具有可复制性。而选人的标准,就是必须能把握“农村”两个字的人。绿十字生态文化传播中心主任孙君、豫南民居建造工程师李开良、天河园林总经理鲍国志等是专家团队中的核心人物。孙君设计,老李会建,老鲍管环境协调。

    “郝堂试验无疑源于项目参与者对自己精神故乡的回归。”有近十年乡村规划与建设经验的孙君说,三年来用心建设郝堂,就是要让人们看到农村是有价值的,农民是有尊严的,农业是有前途的。

    农民为主体

    ——应该是全村人参与,不能单是区干部与村镇干部“一头热”

    当孙君第一次进村时,看到水系管理有序,大树古树满目,不禁心中一喜,“别小看这些,这些流水和绿荫能折射出村里的内部关系,村干部的能力。”

    “村干部就像一只老母鸡。护紧了,村子没有发展机会;护松了,弄不好又会鸡飞蛋打。绿十字之前做的项目村,包括南方一些村中,古树、大树几乎被砍光,就是因为没有了村规民约,村民对大自然没有了敬畏感。”

    难能可贵的是,郝堂村中央是一棵几百年的银杏树,村头和沿河有很多上百年的老柳。村集体没有负债,也没有经过“跃进式”或“涂脂抹粉般”的建设洗礼。几个村干部任职都在20年以上,老支书曹纪良有很高的威信,与村主任胡静有血缘关系,胡静有高中学历,做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村里整体比较稳定。

    寂静了几十年的小村进来了各方面的专家和施工队,一下子就热闹和喧嚣起来。曹纪良心里直打鼓,他担心各种不确定的风险,然而他更清楚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后生们忙前忙后,这位年过六旬的老支书感到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专家的调门很高。在他们看来,乡村建设,不仅是传统民居的保护改造,对公共空间的拓展,还是一种文化与理念的传播,是农耕文明的修复,也是现代文明的融汇。而“农耕文明的修复”,体现在郝堂村的建设上,就是“土壤的修复”、“水系的修复”和“精神的修复”。

    然而无论是改造、拓展,还是修复,都需要动土,尤其是百亩荷塘改造,小学复建,广场、礼堂、茶社、养老中心等公共空间的拓展都需要用地。而村民“不涉及自己利益时都认为好,一涉及到自己,哪怕是扒个猪圈,拆个围墙,都会有很大阻力。”

    咋让村民思想解放出来?必须让村民走出去,去看看别村是个啥样子。在郝堂驻村已经七年的镇干部孙德华介绍,郝堂先后组织村民到安徽西递村、湖北堰河村、河南郭亮村、江苏高淳等地参观学习,每次至少20人,最多时有40多人。“每次出去,村民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启发,有时坐在大巴车上都会热烈讨论发言。聊着聊着,思想也慢慢跟着解放了。”

    为了体现农民主体性,区财政出钱很少。“一揽子包下来,农民不用管,政府全给你弄,效果不一定好。最重要的还是要激发村干部活力和村民参与热情。”孙德华说,一方面灵活运用政策,小金融带动村庄大建设。农民建房用林权证抵押,区财政给予5~15万元的两年贷款贴息,旧房改造每平方米补助130元。用这种方法鼓励村民,切实起到了财政资金“四两拨千斤”作用。另一方面通过整合交通、农业、农开的一些项目,基础和公共设施也跟着建起来了。

    村庄建设应该是全村人参与,不能单是区干部与村镇干部“一头热”。为此,郝堂发动村民组长、优秀党员与积极分子,组建了村规民约组、财务审计组、集体经营组、产业计划组、环境保护组、公益事业组、房屋建设组、村庄治安组等八个小组。把权利与义务分解到各组,村干部只把关就可以了,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同时尊重农村基层组织和农民村庄建设主体地位,从村庄规划、房屋改造、道路选线、学校选址,再到土地流转,村里都要召开村民代表会议,由基层组织和村民说了算。

    此外,郝堂村党总支还注重加强班子自身和农民党员干部队伍建设,优先在党员中扶持和发展重点户、示范户,让他们成为新农村建设的受益者、示范者和传播者。

    52岁的张厚健是老党员,也是村小组组长,在郝堂房屋改造中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说开始也犹豫,“不知道路子对不对,怕搞不好,惹村民笑话。后来有区里、镇里领导动员开导,支书、村主任又带着外出参观学习,渐渐大家就坚定了改建房屋、建设家乡的信心。”现在,他的房舍当之无愧地竖起了“一号农家院”的旗号。

    只要村民动起来,变化就随之而来。2011年6月,在绿十字负责人孙君离开几天后,胡静就急着给他发信息,说“工作进度很慢,能否加快?”孙君很高兴,因为在项目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区里就将“还权与村两委”确定为目标之一,绿十字不能介入村里太多管理,因为作为村外人,不了解情况来处理村里的事,会留下很多遗留问题。

    “我们只是协作,而不是主体,更不是救世主。”孙君说,“项目一定不是由绿十字天天来操心,而是村干部天天、时时、刻刻在为村里的发展筹划,这就是主体转化。”

    修复式建设

    ——没拆一栋房,没砍一棵树,没挖一座山,没填一口塘

    任何有历史的村庄形态都带有其特殊的功能密码,村落选址、布局、空间走向与山川地形相附会,村落建筑与自然生态相和谐,农民生产生活与山水环境互交融,构成了乡村特有的空间布局。具有200多年历史的郝堂村,在建设时充分尊重了这一规律。

    在“不搞大拆大建,不求速生快成”的原则下,郝堂村整个建设过程中“没有拆除一栋房,没有砍掉一棵树,没有挖掉一座山,没有填垫一口塘。”村庄原有道路、农田、沟渠一律保持不变,大家做的,就是因地、就势、依山,进行修复式建设。

    以前农民一提到动房子,就想着拆掉重建,没想过房子还可以修复改造。而现在改造后的旧房,砖房有清水墙、小布瓦、门楼修饰,就连土坯房、茅草房,稍加改造,竟也焕发出艺术与文化的韵味。

    河南为中原之核,是中国的文化之舟,集中国东西南北建筑与文化于一身。专家要做的,是准确把握这些元素,并恰如其分地应用于郝堂的规划建设中。

    “规划不是捡来的,也不是从北京和美国搬来的,更不是看看地形就可以做的。”孙君说,最初的几个月中,他们不停地在做规划,新房子的设计,旧房的保护、改建,生态景观打造、河塘堰坝等环境的协调,还有产业的调整。这期间不仅是绿十字,还有村民、镇政府和区政府大家一起参与进来。

    规划的过程,就是统一思想意识的过程。大家的想法经历了无数次的碰撞、融合,再碰撞、再融合。

    比如说树,施工方有时觉得碍事,但王继军不舍得砍一棵。农民想设计三层以上楼房,王继军认为农村不应盖高楼。还有装地灯,安壁灯,设计假山、喷泉的想法也被否决了,他觉得像公园,太城市化。而对于绿化树木,有人建议用城里流行的景观树,他也让尽量用本地柿子、板栗、洋槐,草坪也用山里生命力很强的草种。

    村民的想法是路修得笔直,拐弯要做成直角,要水泥路;河道、堰桥也要修得笔直,搞护坡,种统一的景观树。但孙君等专家主张保持自然弯道,保持道路自然的高低起伏,铺“会呼吸”的砂石路;保持原有河的形态,保持原有河道树种,补充增加一些本地树种;堰桥建成弧形,这样符合力学原理,既可当桥,又可洗衣服,方便农民生产生活,同时还是一景,年代越久,越有价值。

    砂石路虽然透气,利于雨水沉降,但村民还是觉得“水泥路平坦,好走,砂石路车过后扬起好大灰,后面50米都不能走人”。最后,在村民的坚持下,砂石路和水泥路一折中,修了柏油路,虽然造价高些,但相对于水泥路来说更便于维护。

    一个垃圾池推动的工程质量

    —第一件事一定要把好关,否则后面的工程就会一塌糊涂

    郝堂建设的第一步,从环境卫生做起。

    “新农村建设要从新的生活开始,乡村文明也要从文明的源头开始。这些源头不是会堂,不是马路,不是村委会,而是从建厕所,建垃圾池开始。”孙君说,这件事得到了村干部和村民的积极响应,因为他们知道随处可见的垃圾严重影响到村里的环境、影响到健康、影响到人的心灵。

    2011年过了正月十五,郝堂村村两委成员便一个村民组一个村民组开会,全民动员、全民动手,开展了有声有色的村庄环境整治活动。之后,村里落实了6名专职保洁员,每户又配备了干湿分离两个垃圾桶,四五年级的孩子们被请出来当卫生评比员,挨家挨户检查,同时对农村污水处理、家用沼气和卫生改厕技术进行大力推广。

    5月12月,村里的垃圾池开始修建,是第一个动土的工程。绿十字为了把这件在政府看来很小的事做好,特意选派了一名工程师赶到村里,监督垃圾池的修建。

    “万事开头难。第一件事一定要把好关,否则后面的工程就会一塌糊涂。”孙君说,因为没达到图纸要求,垃圾池一次次地返工,施工队每次看到绿十字的人心里都发毛。施工队老板是本村人,他说半辈子做活没返过工,这回拆得是晕头转向,大工和小工也抱怨一片,说“不就是垃圾池吗?这池子比我们家都漂亮,有必要吗?”

    一个简单的垃圾池竟然拆了五次,砌了两个多星期,费用也从原来的1万多元,增加到3万元。“这可是钱啊!可只有钱才能让大家对工程质量更加重视。”孙君讲,村里从1949年至1980年建了两次房,1980年到今天,又建了两次,平均15年建一次,就是因为绝大多数施工队做事马虎,质量粗糙,让农民一生赚的钱都用来不停地建房拆房。

    垃圾池修好后,不少人竖起大姆指。这个垃圾池推动了郝堂村的工程质量,此后,无论是在修建道路,整治水系,还是改造房屋,大家把工程质量放在了第一位。

    郝堂将建房的目标设定为50年不落后。“改房,全凭自愿,各自申请,村组帮建。”村支书曹纪良说,“孙君是个画家,每户房子的图纸,都是他根据现状和需求,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画完后让房主看,再一起商量修改意见。”

    2011年初春时,村里还没有人想建房,绿十字与村干部还要合计如何动员一两户农民建房。可到了当年9月份,只要孙君一进村,就不停地有村民来找他们,要建房、要修房、要装点庭院。

    到目前,村里以中心组和红星组为核心,“依旧修旧”,已经改造了40多户,新建了30多户。一个溪水绿树环绕、青砖民居错落有致、楼台亭榭点缀其间的豫南民居群已初具规模。

    人的回流才是真正的回归

    ——为乡村肌体注入新鲜血液,带动村民增收致富热情

    这两年,村里改变了对土地的一味索取,开始懂得给予。每年稻谷收获之前,村民们撒下大把紫云英,用这天然的绿肥为2000亩土地解毒,修复土壤,为进入有机农业做准备。而荷塘是全村水系改造的重要一环,是生活污水最终分解消化的地方。

    如今,村里的垃圾和污水不见了,旱厕消失了,各种鸟飞回来了。过去学校只有几十个孩子,现在快速增长到将近200个。越来越多曾经“不敢相信农村还有价值,村庄还有未来”的年轻人们开始回归。

    “只有年轻后生们回流,郝堂才进入真正的发展。”村干部们感慨,仅中心和红星两个小组的年轻人,就回归了几十个。他们有的开超市,有的办农家乐,有的参与茶社的运营管理,有的搞运输,还有的承包土地从事有机农业,为乡村肌体注入了新鲜血液,带动了村民增收致富的热情。

    郝堂村没有招商引资,如何能靠自己的力量进行开发建设?这还要给村集体经济组织记一功。村庄建设启动前,郝堂就有了“内置金融”——“郝堂村夕阳红养老资金互助社”。这个成立于2009年的互助社是由本村有孝心、有爱心的年轻人发起,以老人为社员的互助合作金融组织。村民和其他合作经济组织要发展生产,以农民土地、房产、林权等资产抵押,便可以向互助社老人申请贷款,利息收入主要用于给老人分红。

    村庄建设启动后,村集体还成立了一家集体经济组织——绿园生态旅游开发公司。资金互助社贷款给绿园公司,绿园公司拿钱进行土地开发,先后将300多亩地流转至村集体统一建设新农村,新农村建设的土地增值收益归村民共享。

    在村庄建设过程中,两个村集体经济组织的共生发展,形成了郝堂村以资金互助社为金融核心、以绿园公司为开发主体的郝堂村社共同体的经济基础。同时,也构建了郝堂村党组织领导提议、村民代表大会决策、集体经济组织经营开发建设的治理机制。村集体还注册了村民共享的品牌,加上后来成立的回乡青年创业合作社、茶叶合作社、农家乐合作社、会议接待中心、绿道资产经营公司等等,郝堂新集体经济联合体呼之欲出,统分结合、双层经营体制中集体经济“统”的功能越来越强。

    2012年,郝堂村人均年收入约7000元,已接近全国农民人均纯收入7917元水平,比建设之初增长了75%。

    “家有别致房,田里禾苗壮,文明又小康,老幼喜洋洋!”如今,这朴实的话语,道出了郝堂村民心中的最真实的喜悦。而把画生态画的画笔,从画布上挪到了农村大地上的孙君,又迈开了他再一次乡村实践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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