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襄公十八年秋，齐侯攻击鲁国北境。作为晋国执政上卿，中行偃打算出兵援救鲁国，以履行盟主的义务，并震慑桀骜不驯的齐国。在做出决定之前，中行偃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与晋国的先君晋厉公争讼，而厉公正是他在十八年前派人杀害的。厉公死后，卿大夫专权的政局就稳定了，中行氏的家族也安全了。可是现在，厉公竟然来到梦中寻求公道。厉公用戈击杀中行偃，居然割下了执政上卿的头颅。中行偃急忙跪下，把自己的头颅重新安放在脖子上——这时，他发现自己跪在厉公面前，好像一个乱臣贼子在忏悔一样。在巨大的恐惧之下，中行偃捧着自己的头颅，惊慌失措地逃跑，却一头撞见了掌管吉凶之兆的巫皋。
中行偃在此时醒来，看见天色晦暗不明，而厉公仍安睡在城外简陋的坟墓里。几天之后，他在道路上遇见了巫皋，不由得和他谈论其这个奇怪的梦。巫皋说：“主上啊，我也做了这个梦！”
“主上，我梦见先君厉公追赶着你，必定要除你而后快。十八年前，厉公本来已经抓住了你，有机会立即灭掉中行氏一门，可是他饶恕了你。主上啊，你却偷偷埋伏甲士，拘留了刚刚宽恕自己的国君。国君想与你盟誓，担保今后不会为害于你，可你却一个字也不愿意听。于是，你在正月派人刺杀了国君，又给了他‘厉’这个恶谥。国君之灵在地下已经怨恨很久了，现在恐怕就是报复的时刻了吧！”
中行偃听了，低下头来，默默无语。十八年前的血雨腥风，如同昨天才发生的一般；厉公此前已经杀死了郤氏一门三卿，并且差点杀死自己——怎么能够相信这样的国君呢？只有把他杀死。
静默了半晌，巫皋又说话了：“主上，先君的愤怒是无法抵挡的，你在今年一定会死。”
“那怎么办？”中行偃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道。
“主上，你如果决定出兵攻打东方，是可以得胜的。”说完，巫皋深深鞠了一躬，退避到道旁。在那一刻，中行偃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或许是时候了结一切了。他将与晋侯一道攻打齐国。
在渡河之前，中行偃用玉璧向河神祷告说：“我们的国君要讨伐暴虐无道的齐侯了，我要在前后辅佐国君。如果有幸得胜，我不敢再次渡过黄河。请河神明鉴。”
玉璧沉入河中，中行偃左右的人都在暗自诧异：执政上卿的祷告为何与其他人都不同？每个将领都会说：“如果我打了败仗，就不敢再次渡河了。”可是执政上卿却说：“如果有幸得胜，我不敢回来了。”没有人敢询问原因，但关于执政上卿即将死去的传闻，在军中悄悄流传着。他的身体康健，臂力非凡，却不知为何，甘愿走向死亡。
十月，晋侯与诸侯在济水会盟，共商讨伐齐国的大业。不到一个月之后，齐师溃败，齐侯逃走了，边境的城邑都被攻占。中行偃率领晋师，向东前进到潍水，向南入侵到沂水。齐国人惶惶不可终日。然而此时，楚国又出兵攻打了郑国，难道晋国不应该做出反应吗？中行偃命令将士重新擦亮铠甲，把戈矛磨的更锋利，打算掉头东向，援救郑国。然而还没有出发，楚师就撤退了。大夫叔向说：“战争的胜负，归根结底在于国君的德行啊！”
不知为什么，中行偃感到这话是在讽刺自己，而且扎在心窝之中隐隐作痛。
襄公十九年春，诸侯的军队从齐国归来，会盟庆祝胜利，然后各自回国。去年已经过去了，中行偃却还活着，巫皋的预言仿佛失败了。但中行偃知道，按照晋国实行的夏历，现在还是十二月，一年还没有结束。晋侯首先渡河回国，中行偃和其他卿大夫则接受了鲁侯的款待，其中给中行偃的馈赠尤其丰盛：锦缎，玉璧，良马，还有吴国赠送给鲁国的大鼎。
中行偃看着气势磅礴的大鼎，心想：“这明明是送给国君的礼物啊。他们都把我当成国君看待了吗？如果先君厉公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知道会怎样愤怒呢。下次他再与我争讼，我还会输吗？还会被砍掉脑袋，抱头而逃吗？”
他下意识地拿起将帅用的长戈，端详着戈柄上的花纹。想起齐侯在自己面前落荒而逃的样子，他的心情好了一点，轻轻挥着戈，自言自语道：“在战场上，我荀偃从来没有输给任何人，河神可以作证！”
第二天，晋国的卿大夫们班师回国；可是中行偃的头上突然长出了恶疮，而且恶疮不止一种。大夫们急忙把他送到船上，渡过了黄河。在船上，中行偃梦见厉公用长戈击打自己，可是梦境并不真切，看不清对方的脸。醒来的时候，中行偃已经接近失明了，因为恶疮生在眼睛边上，使他双目突出，好像濒死的鱼。
大夫们把中行偃安置在雍城，打算等他病好之后继续前进。中行偃叹息道：“我已经向河神发誓，不会再渡过黄河了；现在却失信了。夏历正月就快到了吧？”在上卿中排名第二的士匄在帐篷外请求接见，中行偃却不愿见他，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既然渡过了黄河，怎么还敢活到来年正月呢？东方的战争获胜了，获胜了。”
士匄再次请求接见，询问谁可以做中行偃的继承人。中行偃说：“我的儿子荀吴，是郑国的外甥，可以继承中行氏。”此后便陷入了昏迷，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听别人说了。
二月十九日，中行偃死了。大夫们走进帐篷瞻仰遗容，看到他双目突出，嘴唇紧闭，无法按照大夫的礼节入殓。士匄抚摸着执政上卿的遗体，说：“主上放心离去吧，我们会像事奉主上那样事奉你的儿子荀吴的。”可是中行偃的眼睛仍然没有闭上，嘴唇也依然不肯张开。那眼睛黯淡无光，却倔强地不肯缩回眼眶，犹如执政上卿生前在战场上屹立不动的模样。
卿大夫栾盈从帐篷中走出来，眺望着黄河；沉思了片刻，他突然领悟了什么，于是快步走回帐篷，回到中行偃的遗体前。栾盈把双手伸到身前，大声说：“主上打败了齐国，但齐国还没有屈服，难道主上是在忧虑这件事情吗？”他把手放下，抚摸着遗体，继续说：“主上死去之后，如果我们不能继承遗志，把讨伐齐国的事业进行到底，就让河神降祸于我们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中行偃的遗体突然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他那倔强刚硬的双目逐渐缩回了眼眶，被薄薄的眼皮遮掩了起来；咬紧的牙关也松开了，栾盈把大夫用的珠玉塞了进去，作为他在另一个世界的买路钱。很快，小殓的礼节全部完成了，现在中行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任何一个走完了人生旅程的普通老人一样，平淡无奇。
士匄目送小殓完毕，从帐篷里走出来，叹息道：“我算什么大丈夫啊？竟然以如此浅薄的眼光看人。执政上卿的胸怀，我真的是一点也比不上。”接着，他仿效栾盈刚才的手势，伸手指向黄河的方向，大声说：“如果我不能继续讨伐齐国，就让我再也不能看到河水吧！”
晋师回国之后，关于中行偃之死的传说很快被许多人知晓。有人说，那只不过是自然现象的巧合——中行偃得了恶疮而死，尸体僵硬，过了一段时间自然就软化了，与讨伐齐国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大部分人宁可相信栾盈和士匄的解释。巫皋说，在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之后，先君厉公肯定会宽恕中行偃，让他在阴间继续位居晋国上卿的行列。在那里，他每天都要拿起长戈，与晋国的各种敌人决一死战，永不退缩。
【《左传·襄公十九年》：荀偃瘅疽，生疡于头。济河，及著雍，病，目出。大夫先归者皆反。士匄请见，弗内。请后，曰：“郑甥可。”二月甲寅，卒，而视，不可含。宣子盥而抚之，曰：“事吴敢不如事主！”犹视。栾怀子曰：“其为未卒事于齐故也乎？”乃复抚之曰：“主苟终，所不嗣事于齐者，有如河！”乃暝，受含。宣子出，曰：“吾浅之为丈夫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