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候罗卡角
□汪涌豪
罗卡角（CapeRoca）位于葡萄牙、也是整个欧亚大陆的最西端，毗邻浩瀚大西洋，为一处狭窄的海角悬崖。“罗卡”是岩石的意思。确实，这里除了岩石，几乎没有别的。后来，人们在此建起一个灯塔、一座纪念碑和一个车站，但都小而朴素。因此，尽管它距里斯本才40公里，还是一年到头，游客寥寥。 我来这里，是为一见镌刻在纪念碑上的葡萄牙大诗人卡蒙斯的不朽名句——“陆止于此，海始于斯”，句出其所作史诗《卢西塔尼亚人之歌》。西方素有史诗的传统，究其题材，或来自民间，或取诸神话。此诗长达10章9000行，虽采荷马和维吉尔的风格，唱诵的却非神怪传奇，而是15世纪葡萄牙人征服海洋的真实故事。 将时间上推300年，其时葡萄牙刚从西班牙独立出来，因生存环境恶劣，只能向海上求生路。但自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东罗马灭亡，通往东方的海陆商路全被阿拉伯人与土耳其人控制，这让13世纪末就刻意经营往来加泰罗尼亚、比斯开湾和英格兰船队的葡萄牙人很不甘心。在若昂一世之子恩里克带领下，他们从罗卡角出发，开始了穿越西非博哈多尔角的冒险航程。以后迪亚士受若昂二世之命绕过好望角，又开辟了通往东方的航道。再后十年，诗人所钦敬的达·伽马登场了。受新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指派，他也率船从罗卡角出发，绕过好望角，直抵印度。当船队一年后回到里斯本，仅剩54人。而他本人后又两次率队远征，最后客死在印度的柯钦。但正是受其感召，才有以后卡布奥发现巴西和麦哲伦的环球航行。诚如葡萄牙最著名的历史学家莎拉依瓦所说，航海真就使葡萄牙从一个小国变成了“世界性的国家”。 眼见东方的丝绸与香料伴随着财富滚滚而来，葡萄牙人开始尽情享受，浑然不觉世界历史从此分为两截：此前，阿拉伯和印度商人虽都与欧亚非大陆有贸易往来，但活动范围仅限于印度洋；美洲与其他洲横隔两个大洋，彼此之间更无往来，此后，随新航路的开辟，割裂的世界终于连成一体。至于自由贸易还开启东西方文化的实质性交流，这种很久以后才出现的史学家们的宏大叙事，更是他们所无暇顾及的。 但卡蒙斯不同，不仅未缺席这个激荡人心的大时代，还用如椽巨笔为这样的历史留影。说起来，这个船长的儿子也够浪漫放诞，早前因违反宫禁，与王后侍女恋爱，被流放到摩洛哥服役，并在战斗中失去一只眼睛，后因与宫廷侍卫决斗伤人，又不得不远走印度当兵。此后17年，沿达·伽马开辟的航路，他经非洲抵达印度，又辗转果阿、澳门、马六甲与莫桑比克。日日目接滔滔何穷的大海，心中涌动的是漫漫无竭的激情，他决心写一部反映大航海的史诗。现在看得清楚，当时乃至后世，没一个诗人能像他那样真正体尝过海加诸人的危险；也没一个诗人能像他那样深刻理解海赋予人的勇气。他以诗人的烂漫想象，驱遣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将以达·伽马为代表的卢西塔尼亚人的伟大历险，抒写得栩栩如生。 500年后，当我站上“海草满头，海鸥在肩”的罗卡角崖壁，眼见脚下逐岸之浪汹涌而来，只一瞬间就散作串串碎玉；远处层鳞浮漾开无尽平波，在日照下上演着斑斓似锦的变化，忍不住揣想，海究竟给这些人带来什么。它带给恩里克的是强大的国家，带给达·伽马的是骄人的财富与勋名，带给诗人的可不就是苦难？包括好不容易获准回国，座船却在湄公河倾覆。那一刻，他侥幸抢回了诗稿，却永远失去了爱人。但大海对他终究也有馈赠，今天看来，还可称厚赠，那就是给了他无限量地观看世界的兴趣，所知有限却所感无穷的能力，还有茫洋在前顾忌皆去的豪情。回视当年，随一班莺莺燕燕在宫中坐看河起云行，静听风鸣木偃，他觉得这哪里是苦难，简直就是幸福。 更何况他就此体认到，人之所以不惜犯险蹈海不为财富，是为眼界的开拓与胸襟的恢廓；人类之所以不能停息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也不为占有，而全基于对自己所身在的“始发之乡”的永恒的兴趣。所以在肯定航海者无畏精神的同时，他不忘写出其在自然面前所能有的一切弱点，进而还对人的基本生存境遇与终极意义作了省思。故“陆止于此，海始于斯”这样的诗句，决不能简单地当作地理标注看。如果你有足够投入，又能置身历史的现场，你会发现，它更像是对人心的定位与丈量。或许这样的定位与丈量让人心生恐惧了，但为自己所眼见到的整全的世界，为由此而生并使人深感此生将从属于另一种力量的内心的丰实，诗人觉得，这种恐惧，终究不值一提。 回来后，我将这一感受告诉房东罗德里格斯先生。我说自己喜欢罗卡角这座再朴素不过的小纪念碑，有甚于特茹河边的发现者纪念碑，尽管后者名声更大，但是只见张扬，少了思考。哪比得了前者，因有诗人在，包括他诗中所说的“黄金能使高贵者行卑鄙丑事”，“甚至妨碍治学，使人丧失判断与良知”，而让人类对世界的探索有了更深湛的意义。“总之，让卡蒙斯代表航海者站在罗卡角，可谓选对了人和地方，他确实最有资格为伊比利亚半岛的开拓历史代言，也最能开显这段历史背后的人文底蕴。”老罗很感谢我这么说，“您一定知道卡蒙斯几乎是饿死的。他死后，一家慈善机构将他与众多大饥荒的死难者草草合葬。第二年葡萄牙就被哈布斯堡王朝占领了，整整60年的占领啊！”他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庄肃起来…… 翻看地图，形同襁褓的葡萄牙大部分时间确实都被西班牙人拥在怀里。再看看历史，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它就一次次受到来自腓尼基人、迦太基人一直到日耳曼人、摩尔人的蹂躏，但就是能奋励起民族精神，不仅1375年就绘制出全欧洲最准确完备的海图“加塔兰地图”，更充当“大航海时代”的先锋。我对老罗说：“你们的祖先到底伟大，没有他们，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可能还要晚一个世纪。”心下则念及那个时候的中国以及中葡间的密切交往。卡蒙斯生活的时代正是明朝嘉万年间，其时，马可·波罗早已将中国的讯息传回欧洲，利玛窦正努力研修神学准备来华传教，但托姆·皮雷斯已经带着葡萄牙使团来到中国了。不久广州港驶进第一艘葡国商船，澳门也出现了葡人设施，乃至今天在那里，人们依然找得到卡蒙斯(当地人唤作“贾梅士”)生活过的旧址。再看看皮雷斯的《东方概要》，还有巴洛斯的《亚洲十年》和卡斯塔内达的《葡萄牙人发现和征服印度史》，葡萄牙人的世界意识何其宏大。而类似维埃拉《广来信》、佩雷拉《我所了解的中国》和克鲁斯《中国概说》，更让人得以一窥冒险家对古老帝国的真实观感。只是遗憾，在另一边，郑和船队最后一次远航距当时才过去半个世纪，中国的皇帝似已失去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在对过往“翔武天衢，蠖伸海上”的辉煌历史的回忆中，他轻率地关上了通往海洋的大门。 老罗的家在距罗卡角十几公里的卡斯凯斯。这里的海难世界闻名，上世纪40年代，爱德华八世曾携自己心爱的女人来过这里，二战著名特工伊恩·弗莱明也经常在此流连。那天午后，我们躺在海滩上正聊着他们，他8岁的儿子拿着足球跑了过来。老罗见了，双眉帚簇，很不高兴：“您说，我们葡萄牙人以海洋立国，这小子却只迷恋足球，从不敢下水。”可不，葡萄牙国名的拉丁语原意是“温暖的港口”，独特的地理位置和长达八百公里的海岸线，注定了它以海洋为伴，与天空结缘。是以南部港口城市如阿尔加维和法鲁，到处可见现代化的水上运动设施，卡斯凯斯就是国际帆船协会的训练基地。老罗是水上运动俱乐部的会员，平时经营一家水上游乐场，业余时间常到南部高原露营探险。“可这小子什么都不敢做，只知道迷恋C罗，为别人欢呼。”我说不奇怪，孩子都渴望万众瞩目式的成功，这样的年纪，难免追星。然后有些不怀好意地提醒：其实你们成人也不怎么样啊，到上届奥运会为止，整个葡萄牙只拿过四枚金牌，而且全出自田径。怪孩子，没理由的。 老罗有些气瘪，但直到我离开去西班牙前一晚，他依然执拗地跟我谈海，海如何带给了葡萄牙人美的视觉享受。“您注意那些曼努埃尔式的建筑吗，那些扭转着的圆柱体窗柱就取象于水手的绳结，还有各种贝壳和锚形浮雕，无不保留着大航海时代的印记，”边说边手势飞扬，“葡语azulejos特指一种蓝色的绘图瓷砖，广泛用于室内外装潢，那也是海的颜色。”我说里斯本两大购物中心以哥伦布和达·伽马命名，内部装潢也刻意突出海洋和航海的他见我爱听，又说起了海带给他的听觉享受，那就是以悲切著称的民歌“法多”（Fado）了。这种叙事体民歌曲调抒情，唱尽了葡人心底的忧伤，已经被确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它最多咏叹爱情与思乡，葡语中有个词叫saudade，指的就是乡愁。”我记得法多的来源与19世纪初的巴西和非洲有关，但老罗坚持它是来自大航海时代水手的吟唱。想到自己也喜欢听女歌手杜尔塞唱的《海之歌》，据说在youtube上，这首歌的点击率几近百万，我没再跟他争。这样的结果是，他又侃起了海带给他的味觉享受。“您吃过海鲜饭吧。特别是那种用瓦煲或厚底铝锅做的海鲜饭，有大虾、贝类和螃蟹，味道最好。”我开玩笑说，吃过多次了，但只见小虾，并无螃蟹。他有些尴尬。夜转深，他变得沉默起来，好久才嗫嚅了一句：“我什么时候才能去上海玩呢？” 葡萄牙自称“海上英雄，高贵民族”，又惯以酒神后裔自居，卡蒙斯所唱诵的卢西塔尼亚人，正是古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儿子。但此刻，说老实话，老罗给我的感觉明显与之不搭调，他似乎缺乏底气。我自然明白其原因，今天，葡萄牙虽号称现代化国家，但在欧盟成员国中的排序明显靠后。它最有名的出口是以水松木制成的软木塞，它的畜牧业、渔业可能比它的工业更发达一些。这些都让老罗感到沮丧。当得知我离开前还会去热罗尼姆修道院参拜卡蒙斯和达·伽马的石棺时，他连称该去，又自说自话地叹道：“只可惜，现在这样伟大的人物已经没有了。与我儿子一样，人人心中只有成功者和失败者，却再无英雄。”这句话很打动我，我说：“其实那些英雄当初也有恐惧，遗憾的该是，他们的恐惧仍是我们的恐惧，但他们的梦想却已不再是我们的梦想了。”然后我们各怀心思，互道晚安。 第二天分别，我送老罗一柄丝质纨扇，收到的是一本葡国历史学家洛瑞罗编的《十六和十七世纪伊比利亚文学视野里的中国景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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