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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水:奔腾的湘西血脉

 文山书院 2014-01-05

  四方城

  酉水船工号子

  保靖县迁陵镇要坝村,这是一个酉水北岸难得的一块平地,于是先民们在这里筑了座城。

  这个名为四方城的古城遗址,始建于战国时期。东西残长275米,南北残长380米,面积约十余万平方米,散落着战国时期的粮窖和墓葬、汉代青铜冶炼场……保靖县80%的出土文物,都来自这片区域。2002年出土的里耶秦简中记载了“洞庭郡”,但洞庭郡址位于何处一直没有科学定论。近年来,经过科学调查结合相关考古资料,学者们的目光初步锁定了这一带。

  “在酉水流域从沅陵到里耶上游发现了大板、里耶、魏家寨、四方城、会溪坪、酉阳县城这些古城。但除了四方城和里耶,年代都不符合。四方城遗址地理位置正处于以上几个古城的中心,规模远远大于里耶战国古城,大致符合秦代郡望的基本特征。在历次考古发掘中,这里发现了目前酉水流域唯一一处青铜冶炼遗址,更加符合先秦、汉时期建城选址的基本规律。而遗址南岸的对面一个名叫‘洞庭’的古村落,从地名来说,也与洞庭郡中‘洞庭’二字吻合。”保靖县文物局的工作人员叶茂给我们分析了这一推论产生的原因。

  我们来时,正是一个阴雨天。遗址的大部被一家陶瓷厂占据,周围是民居和农田。“这个城市当年一定是非常繁荣的,现在河边上还有好多残砖碎瓦。”叶茂领我去寻,绕过工厂的院墙,穿过泥泞湿滑的田塍,细碎的瓦片和砖块就那么随意地散落在刚刚收割的田地里。走到河边,叶茂跳下田埂:“下面的荒草里这些碎片更多,每次我都给来视察的专家领导捡上一些。”很快,他扔上来一堆。

  远古的酉水,还是巴楚秦汉多元文化交汇融合的区域,沿着酉水与其他水系构成的沟通网络,华夏的远古文明在酉水流域相互交流融合、变异。在里耶古城的简牍中,一个原本模糊的远古帝国,清晰地展示在世人的面前。而同样的筑城年代和流域归属,这座规模比里耶更大的城池,又经历过哪些往事?我们无从得知。

  我们知道的是,此时亚历山大大帝横扫波斯、印度的马蹄,还在遥远的天边嘶响。在亚里士多德纵天赋奇才,逐一奠定了数学、哲学、美学、物理学等等科学的基础时,武陵山脉酉水河畔的这座城池已经有了最初的模样。如何开始,又如何消失,却还没有人知道。

  

  酉水船工号子

  

  保靖县城迁陵镇,88年前,少年沈从文从这里的码头坐船前往北京,开启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旅程。

  迁陵镇后街坡23号,80岁的张官坤就住在这栋上世纪80年代的二层小楼里。酉水中渐次消逝的船工号子,在他的记忆和记录中顽强地存在着。在官方的记录中,他是2008年评定的酉水船工号子省级代表性传承人。

  寒暄过后,张官坤坐门口给我们哼唱起来,一旁的儿子张发云客串“船工”应和。

  “唉咿呦呵……哎嘿……”父子两人气势不足,却也让我们有了初步的印象。张官坤16岁开始便单独行船,与酉水河相依为命。如今上岸颐养天年,他的房子也没有离开酉水太远。

  酉水河是湘西的母亲河,也是20世纪60年代以前,湘西与外界物资交流和文明传递的主要渠道。一艘艘依靠人力划桨撑篙拉纤的木船,将湘西的桐油、五倍子、兽皮、药材等土产源源不断地运出,再将下游口岸的洋油、盐巴、布匹、日杂百货运回来。酉水滩险水急,船行其间险象环生。从保靖到常德,往返往往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漫长的行船日子里,船工们为齐心合力战胜自然的艰难,也为排除胸中的苦闷,调节自己的生活,日积月累,逐渐创作了与水上劳作紧密相关的独特歌谣,具有浓郁的地域性和音乐质感、夹杂着吼喊的酉水船工号子由此产生。张官坤的大半生就是穿行于酉水河上,酉水船工号子中的桨号子、橹号子、纤号子、篙号子……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嵌入他的生命。

  一听我们是下游常德来的,张官坤顿时乐了:“我去过常德好多次,常德话我都学会了。”在水运辉煌的岁月里,湘西航运公司在常德青年路设置了办事处,在公司供职的张官坤对这座沅水下游的大码头可是熟稔得很。“我还记得常德漂亮的姑娘多得很嘞。”张老汉的青春回忆不知不觉勾了起来。“热闹不过高山街,生意买卖好兴旺。兴隆街梳子亮光光,吃吃喝喝鸡鹅巷。”张官坤随口几句号子,便把常德城的繁荣景象勾勒出来。

  “我们酉水船工号子唱的东西包罗万象,什么都可以唱。”儿子张发云搬来一堆作业本,里面记录着这些年他收集整理的船工号子的文本。当我的目光在这些字里行间流连,不由得被这些歌词的质朴与丰富所惊叹。这些号子涉及船工生活、河流、险滩、深潭,悬崖、高峰、名胜古迹、民间传说、民俗信仰……这绝对是酉水航运史最鲜活的文本,甚至可以称之为酉水流域船工的生命史和百科全书。

  “水深不过龙泉山,水浅不过燕子滩。杉木溪,放长缆,颗颗汗水摔八瓣……”你看,沿途的险滩暗礁都被这些行船的汉子编成号子,成为了“导航图”,聪明!

  令人惋惜的是,酉水河上拦河筑坝建起了几座电站,加之交通方式的变迁,2002年,酉水全境通航的历史正式结束,酉水河谷里的船工号子也随之沉落在光阴里。当作为船歌创作者和传承人的“号子头”相继逝去,张官坤忧心忡忡:“光我一个人会唱有什么用?等我死了,这个酉水船工号子不是绝了……”2010年8月,老张的三儿子张发云在父亲和文化部门的劝说下,放弃自己手头的工作回到了保靖,走访、记录、整理,帮着父亲把船工号子留下来。到现在,张发云不仅完成船工号子文字的初步整理,而且连续20次为父亲张官坤录音、录像,记录了酉水船工号子的唱词和唱腔。保存下文本和音像作为“标本”,这是很多失去现实生活载体的民间文化所采取的一种无奈的保护方式。“我认为这里面可以研究的东西太多了,我一个人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张发云已经年过半百,对于这个艰巨的使命,他有些承受不起。

  张官坤谈起过往,依然是兴致勃勃的神情,可我也听出这背后的不舍。酉水见证了这位老船工的青春与迟暮,对于酉水,他说自己就像鱼一样,离开了就会死亡。那么,酉水船工号子呢?

  

  土家山歌

  

  土产、百货、夜市、卡拉OK……夜幕降临,沿着保靖县城中心的高架桥向酉水河的方向行走,摩肩接踵的人流,见缝插针的各式摊点,满眼的人间烟火气,俗艳、新鲜。

  “天上起了鲤鱼斑,画眉一翅飞下湾。情妹甩手丢哥去,阴天晒谷心不干。”一阵歌声,把我们吸引过去。高架桥上路灯底下,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坐着,两位年长的歌者手执话筒,你方唱罢我登场,简陋的音响里,传出他们用方言土语演绎的歌谣。没错,这就是土家山歌。这就是土家山歌“发烧友”自发组织的歌会。“我们每天都会来,白天做事,晚上大家就聚在一起唱。爱情、祝福、笑话,欢喜什么唱什么。”土家山歌艺人江万金说。

  天桥上的山歌一直唱着,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却听不出什么门道。两位歌手你唱一段我唱一段,难道是对歌?“这是对骂,就是现编歌词互相讥讽嘲弄,但又不许带脏字,比的就是随机应变的能力。”在江万金看来,这种互相拆台的打擂台对歌,是最考验歌者能力的一种方式。

  湘西土家族山歌起于部落时代,兴于唐宋,世代口传至今,并成为湘西土家族的一种特有习俗,无论生产中的挖土薅草、插田打谷,生活中的婚丧喜庆、男女情恋、民族节日,人们都喜欢用山歌来表达思想,传递感情。这山歌薪火相传,长盛不衰,在土家人生活中,如炒菜的盐巴和解渴的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解放初期,保靖县20个土家族聚居的乡镇,村村有歌娘,寨寨有歌师。保靖土家族山歌凭其高亢悠扬、激情奔放、生动形象、简洁朴实,在湘西土家族山歌中又独树一帜,声名远播,2006年,还入选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一问到这山歌的内容和形式,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保靖土家山歌大体分为冷歌和热歌两种演唱形式。冷歌是编好歌词演唱,热歌是即兴而发,随口而出。从内容上又分为仪式歌、劳动歌、情歌、生活歌。此外,还有时政歌、叙事歌、历史传说歌、儿歌、谜语歌等各类。每类又分支若干,像情歌,就有试探、赞美、初恋、迷恋、相思、盟誓等丰富的类别。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和生活方式的转变,许多民族传统文化受到强烈冲击,土家山歌也未能幸免,爱唱土家山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记者留心观察了一下,当天这些参加歌会的人,绝大多数人都是老人。江万金今年63岁,这个年纪在唱山歌的人群中,算得上“年轻”了。当天的夜晚,男女对歌双双携手的浪漫情景,已经很少出现。“还不往下传,很快就要消失了。”

  “各级领导来保靖,文化遗产当尖兵。莫看唱歌是小事,老子传儿儿传孙。”临走,江万金即兴给我们来了一首。

  

  八部大王

  

  保靖县碗米坡镇首八峒村,酉水河北岸黔山下。我们去寻土家族的先祖——八部大王。

  过碗米坡水电站,我们坐船行在波澜不惊的库区里。在一处码头上岸,走进村民魏品富的家,一场表演性质的祭祖仪式即将上演。而祭祀的领受人,就是土家人称为八部大王的涅壳赖,是他带领土家先民们走出茹毛饮血的野蛮阶段,并步入定居的农耕社会。他是八峒的总酋首,是土家族的祖先。

  口头传承的《梯玛神歌》告诉人们,涅壳赖死于天朝的投毒御酒,死后被葬于紧靠酉水的首八峒的一个小山丘上,并建起一座庙宇,那就是流传千古的“八部大王庙”。每年的六月初六,湘西、鄂西、渝东等地的土家族人从百里乃至数百里外赶来首八峒,到八部大王庙进香、祭祀。这一切,在湘西,在酉水流域形成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

  随我们一起前来的土老司(土家语称为“梯玛”)向观权背着背篓,一走丁当作响。他坐定摆开行头。“这是八宝铜铃,这是司刀。”他又吹了吹牛角号,低沉浑厚如同远古传来的声音。这位已经77岁的老人是这个祭祖活动的“主持人”。主人家已经收拾停当,猪牛羊三牲的头已经献祭在供桌之上,香烛纸钱酒水等物也一样不缺。仪式随后开始,土老司吹罢牛角号,手持铜铃、司刀,边摇铃边抖刀边舞蹈边念唱。在此之前,向观权告诉我,之前首先是念贡品清单,随后吟唱《梯玛神歌》。这些全部用土语来演唱,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听得懂。“主要内容是歌颂土家祖先创业功绩,祈祷先人安宁,祈求后人幸运。”

  唱着神歌的土老司在与久远的时空对接,我的思绪飞到了不远的“八部大王庙”遗址。庙门左右刻写的对联,写道:“勋猷垂简篇驰封八部,灵爽式斯土血食千秋”。

  你的功业和谋略名垂青史,皇帝的使者飞驰而来,分封你于八蛮峒口的广袤之地。

  你死而为神,是这片土地上后来者的榜样,并享受土家人千秋万代的血食之祭。

  这就是土家人对于先祖的崇拜与敬仰。如同眼前浩荡的酉水,一直不曾断绝。

  我依然记得一位考古工作者告诉我的一句话:人类逐水而居。

  文明起源于水,水滋养了文明。文明由点而生,以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先是形成线,尔后由线发展为面。作为沅江的最大一级支流,酉水迂回蜿蜒于鄂西、川东、湘西,主干河道全长436.72公里,流域面积18530平方公里,其中有222.5公里流经湘西。这条浩荡奔腾的河流作为湘西文明发生过程中一条清晰的线索,串连起了一个个闪光的文明点,滋养了湘西亘古不息的血脉。

  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部的保靖县,我们和这些文明点的一部分相遇,也从几个局部的视角,窥见了由这条河流生发出的文明的模样和性情。

  ■常德晚报记者 刘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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