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存在状况的标志
名声是附着于姓名之后的一个庞大后缀。名声致使姓名神气活现,广为人知;表面上,姓名趾高气扬地出入许多场合,其实,毋宁说是名声背负着姓名周游世界。姓名是一个人存在的标志,名声则是一个人存在状况的标志;姓名同人的后天品性无关,名声则是来自人的主动创造。名声是公众对于人物的概括性鉴定,鉴定所依据的素材显然由人物本身提供。一个人名声的来源是多方面的:可能源于成就、道德、人格、财富,也可源于相貌、服饰,嗜好、言谈。尽管名声和姓名一道成为七尺之躯的符号,但是,姓名固定不易,名声却是一个活物:可能增大,可能缩小,也可能损坏乃至毁弃。
名声存在于何处?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事实上,名声是一种有质而无形的符号。名声没有登记注册,没有档案记录。除了个别人物被列入名人辞典,多数人的名声并没有文本。名声更像是一种原始传播方式所造就的作品:名声不过如同气流一样循环于公众的口与耳之间。公众经由种种渠道反复得知一个人的姓名与事迹;尔后,公众又自发地在许多场合传颂这个人的姓名与事迹——名声即是在这个过程中暗暗涌入公众的记忆。
很多时候,名声可能成为一个人的负累。名声能够将一个人造就成名人——他既是万众瞩目的偶像,同时也是万众监督的目标。这将凭空增添了许多束缚。由于时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名人一举手、一投足都得谨慎地检点。名人不能放浪形骸,言辞粗鲁;名人的隐私权将被大幅度地剥夺,他的乳名、作息时间与喜爱的香烟牌子都将成为评论对象;名人所产生的事故总是被不断地夸大,公众将以十倍的热情传播名人的家庭纠纷与桃色新闻。此外,在某些重要场合,名人必须抛头露面,担负更多的社会责任——这无疑是一种风险。总而言之,名声的约束常常使人丧失了自由自在的心境,以至于民间有“人怕出名猪怕壮”之叹。
况且,名声的日常保养诚非易事。名声如同一件精致的玻璃器皿,一失手就会摔得粉碎。一个正人君子仅需在晚年行窃一回,他的毕生修行立即宣告作废。这时,他不仅名声扫地,而且,他的昔日品行还将蒙受“伪道学”的嫌疑。另一方面,拥有名声的人还需时常提防来自嫉妒的打击。培根发现,人们最易于在平辈腾达之际产生嫉妒——平辈日隆的名声似乎反过来贬低了他们。事实上,一个名声稍高于他人的人经常招致嫉妒,只有在他的名声宏大到他人不可企及的程度,嫉妒才会被崇拜与景仰所置换。换一句话说,一个人必须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自己的名声,时常涤除由他人的嫉妒而溅到名声上的污迹。
然而,尽管如此,名声仍然对大多数人充满了诱惑力。不言而喻,人们可以从名声之中得到某种隐密的心理满足。“一举成名天下闻”,名声是社会给予一个人的精神待遇。名声显赫,这表明这个人在很大范围内得到了公众的关注。这是一种成功,一种个人价值的实现,名声因此给人带来自信与自豪。名人游走于种种公共场合,手里满满攥着一把崇拜者的眼光,还有什么比这更为令人得意?所以,尽管许多人已经察觉到名声的负累,但他们仍然毫不疲倦地追逐名声。即使抱怨名声的负累,他们的声调里仍然透出一种不可掩抑的满意:抱怨社交活动过于频繁,抱怨为崇拜者签名过多以致手腕酸痛,这里的弦外之音难道还听不出来吗?
除此之外,名声还可能包含种种现世利益——这可以看作对负累的补偿。首先,名声显然能够折算成相应的经济利益。名声可以在市场上待价而沽。名与利之间的兑换率将按照特定的行情进行估算。人们已经看到,不少慈善家通过捐款赢得名声,款项数目的大小往往同名声成正比。名声赫赫的人仅仅掏出不足挂齿的几文,这将给人带来头大腿短的难堪之感;同样,抛出一笔令人意外的大数目则很容易名噪一时。这种状况暗示了名与利的交换关系。于是,相反的一面也同样成立:名声同样有助于人们获利。名声致使一些人荣任种种顾问而取得报酬,这是最为常见的例子。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有理由将“追名逐利”相提并论。
如果善于运用,名声还会给人带来一些隐蔽的好处。名人的事故固然特别引人注目,但是,公众通常愿意对名人的事故给予善意的原宥。名人似乎拥有更多的表现个性的权利,他们的许多出格之举很可能归诸个性的名义而得到许可。名人的衣冠不整可以解释为不修边幅,名人的口齿不清可以解释为内秀,名人在严肃场合的放肆可以解释为潇洒,名人违反规章制度可以解释为叛逆性格,名人黯淡无光的童年可以解释为卧薪尝胆的准备,名人的失意颓废可以解释为内心真实感情的流露。很明显,公众的道德宽容来自对于名声的好感——名声后面仿佛已经隐含了值得尊重的内容。在某些紧张的时刻,这种宽容甚至可能出现于执法者身上。执法者知道,得罪名人很容易惹恼众多的名人崇拜者。这时可以说,名声无形中成了这个人的保护圈。
由于这些缘故,获取名声始终是许多人的不懈欲望。对于这些人说来,名声的正常增殖过于缓慢了。他们动用种种手段扩大“知名度”,力图尽快将自己的姓名送入公众口与耳之间的周转轨道。可以说,这方面的骗局、笑话并不亚于攫取金钱。人们往往用“沽名钓誉”形容这种作法。在名声增殖过程中,成名与否是一条赫然的门槛:成名之前命运多蹇,含辛茹苦,成名之后风调雨顺,一呼百应。一个人可能需要几千首诗来赢得诗人这个称号,然而,在往后的岁月里,他仅需几十首诗即可维持“诗人”的称号。成名犹如在银行中存入一笔巨款,巨款的利息已经足以应付日常的大部分开支。这种状况表明,名声的增殖将在某一个早晨产生突然的质变。质变前后判然有别,质变意味着大功告成。所以,名声的争取毋宁说即是加速这个神秘质变的来临。无论是收买宣传机器还是攀援名人圈子,无论是故作傲慢还是邀打成名,这一切均是相对于这个神秘的质变而言的。显而易见,许多人正是通过不光彩的方式得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为数不少。无论如何,名声不是上帝的最后审判。
末了,考察一下名声同肉体之躯的关系是很有趣的。尽管名声最初总是同一个肉体之躯相互对应,然而,名声日益盛大之后,它可以脱离肉体之躯而独立存在。一个人的姓名与事迹一旦启动了传播方式,那么,肉体之躯的印证则不再重要。多数场合,即使肉体之躯缺席,名声完全能够自行存活。最为奇怪的是,许多人的肉体之躯已经消亡,他的名声却仍在继续增殖——“流芳百世”抑或“遗臭万年”都是这种状况的证明。这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放弃肉体之躯成全名声的完整。一些人宁愿丧失性命而不肯辜负一世英名。从维护荣誉的观点看来,这种作法无疑基于这样的可能:名声不会因为肉体之躯的毁灭而消逝;壮烈的捐躯反而能够使一个人的名声更加绚丽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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