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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哥

 蔬书鱼猪竹早扫 2014-01-18


尘世间,每天因为意外、疾病永远离开亲人的千千万万,如果真有“人鬼情未了”,我想托你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魂:离开的安安心心地去,尚存的认认真真地活,不论阴世阳间,“我们”都要好好的。

你走后,一直想写一段关于你的文字,但又一直没写,也不敢写。想写是希望你能活在这段文字中,即使以后我记忆力衰退了,我也还能找到你;或者是等你女儿长大后,追问她父亲是什么样子时,我做幺叔的能答得上来。

有时候在想,藤野先生、萧珊、史铁生的妈妈,他们都是平凡的普通人,但他们一直活在了中国汉字里,他们很幸运。这于兄弟来说做不到,不敢写也正源于此,我怕写得太差。但我想我至少能让你活在我自己的文字中。我知道我迟早一定会写的,因为这似乎是一辈子的兄弟缘分中,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今天是星期六,凌晨3点醒来,4点过就一直一幕一幕地记忆你,一早就进办公室坐下来写你。但愿我能写好!

标题写作“二哥”,其实你从没见听我喊过你二哥。我们一直喊你的小名“小三”。上小学的时候被妈教育过几次:不要喊名字,别人听着不好听,会被认为没家教。但我们一直没改口。当时我的小脑袋里的理由想起来有点怪:别人家也有二哥,要是大家同时都在庄里大声喊自家二哥,哪个晓得是哪家的哪个小孩喊哪家的哪个二哥?我觉得吃饭的时候喊说:“小三,妈喊你回家吃饭了”,这样是一定不会喊混了的。要不是怕只看标题的人误会我写的是乱七八糟的男女间的事儿,我很想把标题定为“小三”。我觉得要是你看见“小三”这个标题,一定知道是兄弟我在写你,就像当年我站在老家的门口呼喊“小三”,然后你就会走着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一样。

写你,写什么呢?你不是惊天动地,也不是凄惨愁绝,你只是普通的你,你只是普通的我的二哥,你和其他千千万万的人、和其他千千万万人的二哥没什么两样。但好在我只是想写我的二哥,写我自己的二哥,我只是想一幕一幕地记下我们一世的兄弟情缘。

——关于你最早的光辉事迹是长大后听妈讲的。不记得是躲计划生育还是说自小家里忙,爸妈没在家里,奶奶来家里指着你做饭(老人家是小脚,行动不是很方便)。老家那张桌子太高了,奶奶教你端一个小板凳,站在上面够着桌子切酸菜(后来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奶奶墓边那块地里装烤烟营养袋,为抢一条小板凳,还在奶奶的坟石上砸缺了一条小凳子的面子呢)。妈讲了之后,我们都笑说你厉害,这么早就帮着做家务。

——你再大一点,我可能读一二年级那样子,就记得有一天你被妈拿棍子打。不是我要刻意记你可笑的事儿,因为父母不是那种粗暴的随时会打小孩的家长,所以你被打我就被我记下了。你从小身体又单又瘦,棍子打到哪儿,你就迅速用手摸到哪儿,因为疼,脚在跳、在哆嗦,脸上在哭,嘴上在求饶。按我的经验,应该是疼,手就会下意识地去摸,同时也是想能用手挡住下一棍子,总共可能打了六七下吧。当时我一个小毛孩看着,觉得有点好玩,也有点怕,我在想好在被打的不是自己,以后得好好听话免得挨棍子。后来大家都长大出学校了,有一天和妈聊天说小时候她打我们,她说没有,我就把这事告诉她。讲了之后,妈还是说记不起打过你,说你从小很听话,打三哥和我倒是有些印象。后来回忆说,好像是你小学升初中,不愿意继续读书,所以用棍子赶你去学校。我们又笑起你来。

——你应该有一件算得上很风光的事。你上初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电视台的下乡采访,你正在做锅筒(烤烟房用来传输热量的土管子),也许是年龄小、个子小的原因,就被拍了下来。后来住城里的三舅说在电视上看见,觉得是你。那年头,要真是上了电视,那绝对是很令农村大人、小孩兴奋的事儿,但可惜无从查证了。

——还有就是记得你给我讲故事。农村总有日子闲下来的时候,记不得是多大的年龄你开始给我讲故事的,有猎人海猎布、美猴王、张好古连升三级……我听着很入迷,听到后来,我就会缠着你讲,但你其实没多少故事,总是被我缠到江郎才尽,甚至你总得拖延说下次再讲。直到你上高中之后,我长大一点会自己阅读了,才没有再要你给我讲故事。随着读书的年级往上升,我后来发现你给我讲的,其实是你们的课本上的课文。回想起来,爸妈没给我讲过故事,哥哥、姐姐也没讲过,三哥和我小时候相互之间只会调皮,要不时还会起矛盾、闹架,那年月教育小孩也不像现在的家庭,围着小孩灌输若干的童话故事之类的,你是无意中培养了我的学习兴趣。现在轮到我给你讲故事,讲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就当我还你当年给我讲故事的情。但遗憾我们永远也无法再像当年那样子,一短一长,横躺在老家楼板上的木床里,我用手支着小脑袋,很认真地听。想想,人死后怕是不可能有魂魄的,你是不会看到、听到我给你讲故事的了。

——印象中,有一件你、三哥和我一起发生的,现在想起来也很有趣的事。你上初中的时候,三哥和我都还在上小学,有一天就我们三个在家,大人们估计赶集卖砂锅去了。家中的炉火上煮着猪食,土炉子上下箍得有两道铁丝,你在上面一道铁丝上用铝线扎了两个支架立在火口边,然后把一个油漆盒不知怎么弄的架在两个架子中间,里面装点黄豆,仿照老家炒包谷花的机器推着转,熟了就倒出来给我们吃。后来火上的锅端下来后,往火炉里添了煤和稀泥,炉火略微旺了之后又烧洋芋吃。不知什么原因三哥没分到,他一赌气烧了满满一火炉的洋芋。最后自己吃不完,剩小半撮箕放着,你就拿出秤来称剩下的洋芋的重量,取笑三哥估不住自己的肚皮。讲来好像不好笑,但我一直会想起你称秤时取笑的样子是很有趣的。

——你上高中快毕业那几年,爸和哥在昆明,你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假期,你领着三哥和我烧锅筒。挖泥巴、锤泥巴、踩泥巴、搭泥墙、做半截锅筒、搬进搬出晒干。之后燃很大的煤火,用一个有木把的大铁钩勾着锅筒的下沿放进去,旋转一下把铁钩拿上来。一炉里密挨密放满十一二个后,盖上一个在顶上开了一个洞的大铁锅,四五十分钟后锅筒烧得通红(晚上的话盖在炉坑上的大铁锅会是通体透红的)。又伸进铁钩去,到底了旋一下勾住火红的锅筒的下沿,用一只手抓着铁钩上的木把把锅筒提上来,放进旁边配备的一些冷却坑里(坑里面事先放些草木,锅筒放进去后三哥或者我再往火红的锅筒芯里加一些草木,再盖上一个有裂口不能用的砂锅,用这些草木产生的烟气,把锅筒熏黑)。这些说起来空空洞洞、冷冷冰冰的,实际上做这些不是亲身尝试是体会不到有多辛苦的,但我清楚那有多考验人。锅筒出炉的时候,对着那个能炼铁的燃着旺火的大炉坑,提锅筒出坑的时候是坚持不到二十秒的,在炉坑的边沿站上一两分钟,估计鞋子就会冒烟。那大铁钩也要不断的放进水沟里去冷却。还有,你还在二姑爷的带领下负责烟叶烘烤。烤烟绑好后上楼、生火、早中晚加煤、随时观察温度、进闷热至极的烤房查看烟叶状况……这两件事,兄弟四个,只有你做过。父亲做过的最苦的事,除了挖煤;技术要求高一点的,除了做砂锅,其他的你作为主要劳力都接过了手。当时,三哥和我在家里给你当小跟班,老是觉得很辛苦,往往偷奸耍滑,没少惹你生气。你离开后,父亲曾念叨说,兄弟姊妹几个,就你做过的苦活、累活多。

——1999年,我参加中考,在你和三哥租住来上高中的地方,我们三个挤过一张床。那段时间你还给我讲过一个笑话,我一直记着。说:你们房东老板家的院墙上有一盆仙人掌,有一天一早,乡下进城的人打院墙下走过,看见了这盆开花的仙人掌说,“哦哟,这家的仙人板板开花了”。笑话很生活,很好笑,我就一直记着,我也一直记着给我讲这个笑话的人,你走后我就没再转述过这个笑话了。现在,你是再不会给我讲笑话了的。

——后来你高中毕业,最后到蒙自念师专,毕业回来在老家呆了两年,之后到你最终离世的地方教书。这段时间隔得近,发生的事情回忆起来要清晰些。但由于你基本在外,实际上我们之间反而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回忆。以下是这些不多的记忆中的大部分吧。

我上师范的第一年,你还在上补习班。我是刚出家门,不太会照顾自己。有一天,你拿着干净的床单被套去我的宿舍,帮我把脏了的换下来拿回家去洗。那是你唯一一次到过我读书的宿舍。一边换,一边给我轻声交代一些该注意的事项。这次之后,我就学会了换被套,现在有时候换被套会想起是你教会我的。再后来,你去大学读书,给我写过信,寄过蒙自南湖、建水燕子洞的照片,再后来是打电话,反正越来越没有面对面的机会了。

2005年春节,你已经到元阳去教书了,我们一起在昆明过年。那是我第一次到昆明,有一天吃过饭我要去和堂弟见面,是你不太熟练地骑电动车送我去的。路上,一条直线走过春城路、白龙路、白塔路,回来的时候又原路返回。夜里有点冷,我把手袖在衣服的荷包里,微缩着肩坐在你的背后,听你一路给我讲些认路等杂七杂八的事。后来我就记住了这三条呈一条直线的路线名称。以致后来每次路过这几条道时,我总会想起微凉的夜色中,你骑着摩托,载着我穿过这几条路。

过了年还没过十五,你和二嫂要急着回学校筹办结婚的事,我就和你们一起去你们教书的学校。就觉得若干年的兄弟,聚少离多,看样子你们是要在那边待大半生的,我想去看看你们生活的地方,这样心里才有底。去的时候坐的是直达你们学校门口的夜车,到的时候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一路上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什么,进屋略微安顿一下后就接着休息。可能十点钟的样子,睡不着就起床吃了点东西,然后你带我到操场旁边砍芭蕉,给我介绍当地的气候、物产、你平时的生活之类的。我看到了你工作的地方,觉得还不错,呆了两三天,觉得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回了昆明。你送我坐车,先从学校老早地坐车到老县城。在老县城转了转。你笑说有一个特著名的景点,是老县城的小广场,号称一眼望不到边。来源于老县城多雾,大雾笼罩的时候,能见度只有三四米,所以叫一眼望不到边。也到了哈尼梯田的最佳观景台看了元阳梯田,我对你说不就是老家的台地里装了水嘛,也没多大意思。又坐车到新县城,在一家自助餐店吃过午饭,你一直把我送到车站,然后一直等到车子启动才离开。在这以后,我们再次面对面在一起就只有2008年全家团年那一次了。

2008年春节是我们一家人时隔十多年后,全部聚齐团年。你女儿才半岁,你很忙,也没太多交流。开了年和父母、哥、侄女儿们一起去逛大观楼、森林公园(现在还找得到一张你在森林公园给我照的照片)。这次之后我们就再没有直接见过面了。

后来的日子又恢复到大家就彼此通通电话的状态。有一天我上网见你也在线,就和你聊起来,后来你打开视频,就看到你的女儿。小家伙才会走路,头推了个光蛋,在视频里谨小慎微地磨磨蹭蹭地扶着椅子活动。这是我第二次见着你女儿吧。这时候离你永远离开我们可能就两三个月吧。

写了这么长,我都觉得零散和没意思,但我不想落下任何一个细节。我知道如果不趁现在写出来,你会离我们越来越远,也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永远无从把你想起,那我就真的把你搞丢了。

我写,就是为了永远都能在这段文字里找得到你,即使人生路上,兄弟在社会夹缝里穿行,有时淡漠了你在我心中的记忆,但当我翻到这篇文字时,你依然在这里面等着我来和你聊天。我写,是寄望于若干年后我会感谢自己在今天把这些写下来,因为这些文字里面有你。安放你的骨灰的墓地当然也有你,但当我想你的时候,我更愿意看这些有余温的记忆,而不是瑟瑟地站在你的墓旁,清冷地抚摸你的坟茔。我写,是为了等我记忆力衰退、连思考文字的能力都没有的时候,我会感谢自己记下了这些。我写,是为了在我有生命的年月里,我始终不会把你忘记。

其实我根本不想去特意记录这些。如果人生可以假设的话,我更愿意等你老了、我也老了,等你活动不灵便了、我也不灵便了的时候,我们两个在某个地方的院子里,缩在竹椅里,皱着一张核桃脸,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回忆,只静静地晒着暖暖的太阳,最好还有一点轻柔的微风。如果要说话,我想在长长的人生中,我们一直在不断奔波打拼,肯定会有很多值得回忆的精彩故事的。当然,可能也免不了会聊到上面这些鸡毛蒜皮的孩童故事,但聊到这些时,我们会相互揭短、取笑吧。即使笑起来漏出掉光了牙的牙龈,笑容也因为衰老的下巴而变形,甚至还希望能笑出一点点的眼泪来。但我确知这些是永远不可能了的。

回头一望,兄弟几个一辈子的情缘,想起来就像是一条藤上结的几个南瓜,长大了,就叽里咕噜滚散开了。后面的几年大家仅只是时不时互相打打电话,问问各自近况,互相鼓励几句,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太少。原以为既然来到了一起,肯定是会一辈子在一起的,谁曾想某一天和你就连电话也通不了呢,真心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突然安排你离去。

你出事是来钟的样子,妈记的时间是。我8点过在办公室写材料,没思路,头昏脑涨,然后哥哥的打电话过来。这电话让我永远失去了你,我真真体会到,一刹那发生的事就这么直接变成了永远。

哥:小三在元阳出车祸了……

我一下子有点懵,没想清出车祸会是什么状况,是不是受了点伤,厉害些腿脚出什么状况之类的。

我结巴着问是什么情况。

哥:人已经死了,现在躺在路边,我和爸正赶去坐车。

我顺着对答:要怎么办呢,要不要我也去……

听电话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该是太突然吧,谁也不会设想亲人出这样的状况思考个预案什么的。电话挂了一会儿,我才想我肯定得去啊,交通事故得去看现场,大家一起商量应对很多事,并不是你离开了,把你拉回家安葬了就完事那么简单。

我想了一下手里的工作,再想怎样给领导说清自己手头哪些事要交接,怎样给领导请假。三四分钟后,我打通领导的电话:我二哥在蒙自元阳出车祸,人已经去世了……我突然就哽咽起来,喉咙发疼,眼里泪水含不住往下掉,说话含混不清。

我不明白,接到哥的电话时我没有哭,怎么给领导请假时反而哭了呢?也许是你离开的消息太突然,我一下子没感觉出疼来。只是当我给外人述说时,我才发现你离开的消息,像子弹一样穿心而过,弄出了一个透亮的洞。我才猛然看见洞穿的心在流血,然后感觉到锥心的疼。你走了,在我的心上穿了一个洞,妈如何才能接受这个消息。哥说爸和他一起去,但只给妈说你遇到车祸,没说你离开了。

我坐小车往昆明赶。下午三四点的样子,猜到了真实情况的妈打电话过来,哭着问我知道消息不?我说我正往昆明去。妈在电话里哭得不成样子,声音沙哑、压抑,若游丝一般。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是无意识地喃喃说话安慰老人家,陪着她在电话里掉眼泪。

到了昆明,我先到哥的住处,进门看了妈五六分钟。老人家躺在床上,神气也没有,满脸泪痕,见到我新的泪花又开始打转。只是眼泪掉了差不多一天,已经不会哗哗地往下掉了。

我紧接着就出了门,和姐夫一起赶去事故现场。后来夜里十二点过在个旧下了车。父亲、哥、三哥、你的同事已经把你运到个旧殡仪馆了。

在旅馆里,家人都没睡,面对着静静的坐在一起,大家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厄运会降临在你身上、降临到我们中间。爸爸在卫生间沉闷着洗你沾了血的书包。我知道老人家心里比我们年轻人更疼,我去接过来洗,让他坐下休息,他就有点木木地去坐着。我洗了若干遍,水在暗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总是红的,也总有血腥味,最后我只得当是已经洗干净了,把书包晾在窗台上。

后来跑交警队,看到你的卷宗,里面有事故现场的照片。有一张主要照的是你的身子,是从头这边照过去的。头发还是那样的稍微有点卷,但也不凌乱;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灰色的西装(那件西装应该是穿了很多年了吧,你对穿着历来都是马虎过得去就行的);一只脚伸着,一只脚曲着,乍一看我觉得你像是躺地上睡着了。但身子下流得长长的、血红的印迹让我明白,那是你离开的记录。

去看交警队扣押的肇事车辆,从你的头碰到车帮的地方有你的一点点头发,再往后有脑浆的喷射点。我们都静静的看,从知道你离开的消息起,大家一直都是极度压抑的,现在看到这些,情绪倒也没有更多的波动。

后来又跑教育局,跑去医院问当事人,等着交警队出处理结果,十多天过去了,最后还是决定先把你送回家安葬。

回到个旧殡仪馆,摆在外面的就有三四个死者,还有一帮同是摩托车事故中死了亲人的外地人,也在那儿等着火化亲人。工作人员把你从冷冻柜里拉出来,摆在操作台上。这是你出事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身子。工作人员把你的衣裤全部剪开、扯下来,用水管给你冲洗,不方便的时候我去帮着给你翻身子。工作人员给你剔去头发,缝合裂开的筋肉,把掉下来的两块颅骨放回原位。给你穿寿衣,那寿衣是仿古代官服的,颜色我觉得偏鲜艳。全部弄完,说让家属再看看。我在心里默默的说了几遍:二哥你放放心心的去吧,你身后的事我们会给你做好的,小孩子我们也会照顾好的。这是妈特意交代的,说是自古告别死者的习俗,让死者走的安心。老人家已经被迫接受了儿子的离开,她开始一如既往地关心起自己的儿子来,希望儿子在另一个世界走得好、走得安心。三哥和我拿着租来的相机给你拍照,因为我们担心就这样把你烧了,回去母亲问起来要看你最后的影子,我们没法交代。怕她老人家说,怎么没留一张影子就把她的儿子烧成了一盒白灰。只是最后把照片拷出来,我却看着你红红紫紫的寿衣、好些伤痕的脸,怎么看都不亲切,加上妈也没问,我就把那些电子照片自己藏了起来。要是过些年再翻出来,我想我会把那些照片全部删掉的,因为我知道那已经不是你了。然后就把你的身子往火化炉的入口推,看着你在滚动的架子上缓缓进到炉子里面,不见了。我又到火化炉的炉门口去,火化炉里面火光闪耀,看不到你的影子。我只有一个念头:你烧成灰后就真的没有了,我要在外面陪着走完最后一程。爸他们在外面给你烧纸钱,把你的脏衣服、剃下来的头发拿去指定的地方烧了。最后工作人员把你从炉子里移了出来,骨骼的基本形状还有,又等着冷却,之后我们把白灰中的那些金箔样的东西拣出来(估计是寿衣上的装饰)。大家都不说话,只是用手扒拉着拣。差不多工作人员就把你往盒子里装,长一点的骨头还得稍微敲短一点。装好了,准备离开殡仪馆,就给你燃香烛、放鞭炮。整个过程中,我总有点恍惚,我想,要是人真如传说中一样有魂魄的话,那你当时一定是在场的,你一定还在和兄弟们站在一起,你一定神态如平常一样地静静站立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为你忙碌这一切。

说起来就这么长一段字,实际时间却过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我们就把装有你的盒子用你的书包装好,提着、背着、抱着一直回到家里。

家里也很乱,拆迁了之后,不论自家还是别家都有各种不方便。到家的第一晚,三哥、我和堂弟给你守夜,给你点长明灯。陪着你,聊着天,到三四点的时候都有点疲倦了,就在你的棺木旁边的长凳子上躺下来。我躺的那条长凳子方向刚好和你的棺木的方向、位置差不多。我没有起来搬动,我想就当是我们并排着躺下休息一会儿吧。第二天烧斗纸的时候,有一只小黑狗站在泥泞的公路对面一直叫,我心里老是猜测会不会是你,只是后来我没看到那只可怜的小狗。总之,在亲戚四邻的帮衬下,最终把你葬下了。

整个过程,我还想说一下父亲。从你出事,他就首先和哥哥到了现场;回到家里,农村丧葬的很多事还得是他老人家提前想、拿主意。我们知道他心里苦,但他就只是沉默着。在你出事那边,基本都是我和父亲住一间,他原本话就少,那时就更不说话。担心他闷坏了,晚上躺下,我总是很努力找一点点话题和他聊,但他始终聊不起来。从我赶过去见着父亲,到前前后后找交警、找教育局、找当事人,到把你火化、送你回家安葬、给你修墓、做祭台,我一直都没看见父亲为你掉下眼泪,但我知道他难过。有一天晚上,估计他以为我已经睡着了,我听见他在旁边的床上用手捶旅馆的墙壁,发出低低的、闷闷的嘭嘭声。我觉得我们很残忍,为什么要把他老人家请着一起去处理事故?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自己的儿子鲜血满地、横尸马路?为什么要让他亲眼见着自己的儿子在火化炉里化成一堆白灰?为什么要让他亲自操持自己儿子的葬礼?

写到这儿,我得替你总结一下人生。30而立,可能是说人到30岁才真正算成为大人。但而立之年才过2年,你怎么就离开了呢?你是一个话比较少、长于思考和琢磨事务的人。但你肯定不会琢磨32岁需要完整地总结自己的人生。现在兄弟我在,兄弟我替你总结。

32年,你和这个世界缘分很浅。你离开时,才毕业6年,才结婚4年,小孩才1岁多,双亲还健在,所以说你和这世界缘分很浅。但离开于你来讲其实无须太多留恋,因为人生不过是“活着,并历经痛苦”。只是,你的离开可能很疼,因为你受了强力的撞击,身上伤痕累累。是不是真的感觉特别疼?这是你无从告诉我们了的。还有,你离开带给爱你的人很多痛苦,父母,二嫂,还有你女儿……最希望的就是即使你离开了,没有了父亲的侄女儿能健康成长,并且她始终能感受到自己的父亲一直在冥冥中护佑着她。

32年,你的人生很苦。朱德庸说,人生像迷宫,我们用上半生寻找入口,用下半生寻找出口。你寻找人生入口的过程同任何人一样的艰辛:从干活来说,你从小做家务,少年、青年时做了很多苦活;从学习来看,你学习不是很轻松,你被母亲打着去上学,可知学习于你还是费劲的,高中复读了几年,出学校找工作也考了若干次试。从做人来看,你总是很照顾人,老是很考虑别人,你走后,三舅和表哥他们都还在说你很懂事,怎么就遇到这样不幸的事呢?

32年,其实你和这世界缘分又很深。你的人生很苦,做了很多的活,但这样的生活何尝不是更贴近人生呢?你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但你总是很认真地面对生活,所以说你和这世界缘分很深。从亲人来讲,你在我们身边的这些年,你和每一个亲人的相互交流、扶持都是最密和最深的。你接过了父亲手里的很多苦活、累活,你上大学的几年父亲也在昆明,每一个假期你都是回昆明和他们一起过的,父亲说起你也是很骄傲的。你上高中的几年,你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你是母亲经营农家事务的最大帮手;后来你回家创业,母亲一直支持你,直至你去元阳教书,母亲又把你的创业项目接手下来经营,是你让身为农村人,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50多岁后还学会了电脑基本操作。你和哥哥之间隔着姐姐,我想你肯定是哥哥小时候的玩伴,当我们还小的时候,父母要忙生活、忙着带更小的三哥和我,那时候肯定是哥哥在带着你玩;大学三年的假期,哥哥带着你在昆明做事;后来哥哥又到过你教书的县城做过生意,这期间你们一直少不了交流的。你到元阳教书后,姐姐也在昆明,每次到昆明读书之类的,你总会去看姐姐,你对她家的事都是很上心的。三哥的高中差不多是你领着读完的,他学习不太认真可能没少让你头疼,但三哥曾说你很会调剂生活,没有你的话,他一个人上高中,估计生活中会有更多的困难让他去尝试。你和我的事,上面已经说了很多,但我还要讲,其实弟兄中我和你的性格、气质、行事是最接近的,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只是我已经无法从你口中问到答案了。我们都很想你,都是想和你做一辈子的亲人。都说人生旅途没有谁能陪自己走到最后,但我们希望一起走的过程足够长,这样的要求很奢侈吗?本来一直是并排走向生活,却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就看不到你了。你不见了,我们的心有点乱、有点空、有点想。

32年,其实你应该很快乐。32年的人生里,没有大喜大乐,但平平淡淡不也是一种兴味十足的快乐吗?前面说你32年的人生很苦,但其实没听你说过苦,我想你心里应该不苦的?因为生活本身的艰辛并不排斥幸福。很重要的是你始终有爱,有你爱的父母、家人、兄弟姊妹,也有他们对你满满的爱。我想内心充满爱和被爱包围的人肯定是甜蜜的。你的遗像用的是你身份证照片,看着你平静的眼睛,你仿佛告诉我们说你不苦,你很感谢“我们”中始终有你。

32年,你走的太突然。我不知道于你来讲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人生的入口,但还需要用下半生来寻找的人生出口,你算是可以省下这个辛苦的寻找过程了,无常的命运直接一下子安排你钻出了人生。

你去就去了吧,你身后的事我们基本都给你办得差不多了,唯一就是盼望你的女儿快快长大。

你去就去了吧,其实社会人生太多辛苦,只是你走的为什么这样急迫和突然?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魂魄,那么你还会看得到你走后的一切吗?那样的话即使你和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但其实你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的。

你去就去了吧,如果真有魂魄的话,你不用挂心我们。你走了,生活总还是得继续往下的。虽然过年、七月半这些时间母亲总还是会因为想起你而情绪不稳、而流泪。但你放心,兄弟们会像你关心老人一样的孝顺他们,我们会努力带给两个老人尽量多的幸福和欣慰。我们不要你走了还觉得遗憾,我们会帮你把对老人的缺憾补上,我们现在只希望你一路走好。

你去就去了吧,古代哲人讲哀而不伤,我觉得也对。哀,是因为心受了伤而疼。心受伤了疼,所以母亲为你掉不完眼泪;心受伤了疼,所以父亲为你变沉默,为你捶墙壁;心受伤了疼,所以二嫂为你神经虚弱,你们当年住的宿舍她不愿意一个人进去;心受伤了疼,所以你女儿稍长会奇怪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在身边,她会追问“爸爸在哪儿”?心受伤了疼,所以我们大家因你掉眼泪。但是,哀不能伤,伤就是沉浸在痛苦中走不出来。要是真有魂魄的话,我想你是不希望任何一个亲人一直沉浸在悲痛中的。我知道你不希望这样,你说是不是?

你去了就去了吧,只是兄弟还想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尘世间,每天因为意外、疾病永远离开亲人的千千万万,如果真有“人鬼情未了”,我想托你告诉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魂:离开的安安心心地去,尚存的认认真真地活,不论阴世阳间,“我们”都要好好的。

动笔开始就一直在想,不知道会哭几次才能写完,最后才发觉只是开头掉过两次眼泪,要结尾的时候有一会儿眼睛有点湿润。

我不想哭着写你,我其实更愿意笑着写你。写你,就像我们俩在一起聊天,我愿意和你聊天的时候是笑着的。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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