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云也退 : 试试用马拉松折磨自己

 随园天一馆 2014-01-27

一个月前,我找了一家新的健身馆,恢复了中断了两年多的健身房训练。之前,我曾在三家大众化的健身俱乐部之间辗转,因为爱好的关系,见识最多的是spinning课程的教练。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很郑重地要求下面跟着做的人,在一个汗臭熏蒸的房间里,想象自己正在一条风景秀美、空气清新的山路上用力骑行攀登。

Spinning是我最喜欢的有氧运动,但它似乎没有真正红火过。去年,马拉松忽然成了热门词,有关某地马拉松即将开跑的消息,接二连三地轰炸着信息平台,北京、重庆、厦门、太原、张家口、天津、广州、深圳、丹东……上海的那一场,正逢空气最差的那些天,竟也照办不误,网络友邻们都发布了照片。马拉松忽然成了一件很时尚的事情,就像新媒体、社交工具、电子产品一样,别人都在跑,你便感到若是不跑,就处在了一个不断被别人甩在身后的节奏里。

田径运动,只对参加的人有意义,可看性非常之差。短跑、中长跑和跨栏尚可,看跳高或三级跳远,主要的乐趣就全转移到选手的失误上去了,碰掉了杆子、崴了脚,甩手庆祝的时候腰椎错位。马拉松是最奇特的运动: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出发,很快就消失在了你的视野之外,他们在被专门辟空了的路上吭哧吭哧地跑着,周围有的是看几眼便走的观众。跑者必须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持情绪的嗨度;除了等在终点线上的人、选手的亲属以及开着车紧紧尾随的急救队外,真没什么人关心他们跑到哪里。

(2009年波士顿马拉松中的跑者。)

正常情况下,我每星期要去两三次健身房,不过,我从不否认健身本质上是一种自虐,更详细一点说,是精神施虐,让身体受虐。平卧推80公斤,一组15个,三组是目标,如果少推起来一个,精神便会感到极大的不满足,要身体在下一轮的训练中加倍用力。仰卧起坐100次,当你感到身体渐渐无法保持同样的紧绷,或者某些腰腹以外的肌肉参与进了动作的执行,精神便会发出警告:注意,这几下无效。

然而,这些运动的自虐程度都不及长跑,更不及长跑的极限形式——马拉松。

无氧运动是循环进行的,放弃、松懈所带来的遗憾很有限,但长跑是一种堆积时间和路程的行为,长跑者得到了一个初始速度之后,要么继续,要么停止,没有任何折衷选择。在长跑运动中,施虐者的精神也备感压力,以至于无法放松对身体的虐待,否则,它就将陪着身体一起承受半途而废的耻辱。打个比方:你是个部门经理,不得不把来自高层的重压向下面转移,到最后你一定会发现,自己和下属办事员其实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难分彼此了。

健康生活必定是枯燥的,世上最好吃的东西都不利于你的身体,为了健康,同时还要保持进食的享受感,你就必须说服自己地瓜高粱苹果白萝卜要比薯条汉堡包美味一百倍。长跑者也告诉自己和别人,枯燥的跑步是为了锻炼精神。故而,长跑成了众多运动项目里,最接近宗教苦行的一种。网上有许多“跑步圣经”,教你如何选择跑步鞋,如何减缓膝盖的压力,如何拉伸用久了的肌肉,避免它们劳损、撕裂、破碎,看得多了,你就得掉头去看跑步者自己的记述,他们极尽所能,要告诉你他们接近爆棚的自信和满足感。

南非有位马拉松运动员,蒂姆·努阿珂斯,他在出版于1985年的一本书里,讲了跑步给他带来了什么:

“是跑步让我知道了我是谁,同样重要的是,它还让我知道了我不是谁。通过跑步,我认识了我的身体,还意识到自己有必须照料它的义务。而且,越是去完善我自己的身体,我就越是明白,假如人们没有完美的身体,他们就不能达到心智上的完美,也不能达到精神上的完美。我的身体受过完美的训练,这一点告诉我,我是个认真仔细的人,我拥有一种自我价值感,以及更为重要的东西:自律。”

全是关于自我的。努阿珂斯说,马拉松让人形成了一种“健康的自恋”:一口气跑完十几公里,你一定会佩服自己,会特别欣赏自己汗涔涔的身体和脸颊,也会在将背心滴滴答答地绞出汁水时心花怒放。你佩服自己的自律,这种自律的强度,比起睡前四小时不碰任何零食要高得多;你主动让身体陷入持续受折磨的状态,cover掉了这么大一段距离,你的自恋,比起上了妆容,瞪眼鼓腮,拿手机自拍的那种自恋,可不是健康多了吗?

然而,科学对此有不同的看法。科学认为,让长跑者产生满意和满足的是一种激素,现在的它的知名度已悄悄地追上了荷尔蒙和多巴胺——“内啡肽”,是大脑发出的一种东西,本质上是一种麻醉剂。在长跑的过程中,精神为了让身体甘心受虐,需要对它施行一种麻醉术,以便麻痹身体对痛苦的感受力,一直撑到受虐行为结束。这个理论,与跑者自己所宣称的大异其趣,跑者说,长跑磨砺他们的精神与意志,科学家则说,长跑在本质上,只是看你是否能成功地抑制住人体感受极限痛苦的机制,你的精神能否成功地说服身体:不要怕,情况没那么坏,也永远不会那么坏的,正因此——你还要享受眼下。

假如你信内啡肽理论,对长跑的精神价值、励志、产生自信云云,就会有怀疑。当你的身体被精神催眠时,产生的是一种类似吸毒的效用。那些飞来飞去,去参加每一场马拉松赛(去年全国共有32场大众马拉松赛)的人,其实跟所有让人着魔爱好一样,无非出于上瘾而已,而在体育这种对身体有高消耗的游戏里,上瘾实在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精神要素。

顾拜旦创办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时,将马拉松当作了一个象征。但其实,古希腊人的奥运会里,并没有这么长距离的跑步比赛,因为,他们不崇尚过度,也不喜欢马拉松运动员那样的身材,那些细长四肢的人,在他们眼里不均衡,不美。过去看奥运会,主持人总是和专家一起点评着马拉松运动员的身材和步伐,说得头头是道,但转念一想,这跟健美运动员会夸赞一个斜方肌宽阔、大小腿粗短、身体近乎正方形的男人相比,又有何区别呢?玩蜥蜴的人欣赏一只蜥蜴的俊美,不玩的人没准一看就吓哭了。

唯一庆幸的是,大众体育不必掺入过多的竞技性内容。也许是这几年来学生长跑猝死的新闻听得太多了,活着的人,尤其是那些有了个人事业的人,也想来舔一舔生命的极限,验证一下自己是否健康。努阿珂斯的话仍然可以激励读者——去自虐,去努力在克服痛苦的过程中找到快感,并且相信,身体在你突破极限后会给予一笔丰厚的赏赐。

(责任编辑:王晶)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