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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是清欢

 水云随缘斋 2014-01-27

 
 

陆游,是一个很累,很疲惫的爱国诗人。他与辛弃疾相似的人生经历,从少年的意气风发,到中年的愤慨悲叹,到老年的自嘲退隐,一样地爱国,一样地活得很累。

陆游,他是南宋最为杰出的爱国诗人,也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创作力非常旺盛的诗人。爱国诗人,这是一个沉重的头衔。然而,细读他的诗文,最有味道的反而是晚年那些所谓流露出消极情绪的篇章。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便是陆游晚年的诗作。刘克庄《后村诗话》中说:陆放翁少时,调官临安,得句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传入禁中,思陵称赏,由是知名。然而,我玩味着这诗,深觉不似十七八少年之作。若非经历沧桑,又怎能如此恬淡平静?如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中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它毋须年岁的积淀,为着这轻似梦的飞花,为着这细如愁的丝雨,可以是多情的少年,可以是伤感的耄耋老者,只是随着对象的转换,其感情的程度有所区别。而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则需要一种经受岁月磨练而就的宁静,非热血少年可得。

据说,这首诗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当时,陆游被任为朝请大夫,权知严州(今浙江建德),奉召自山阴赴临安觐见皇帝。南宋统治者一把他闲弃若干年,今日的相召是喜是悲,不是个定数,且去,且去。

于是,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真的是不知道答案吗?也许是知道的。他既已明白薄似纱世味,又怎么会糊涂客京华的大概呢?是无奈,是无心,是不想难为自己。于是,骑在马上,感慨一下:这些年啊,世间的人情味竟薄得像轻纱,好端端窝居在家,又是谁让我重走官道,到着京都去争夺荣华呢?摇着,晃着,闲着,笑着,转眼就到得了天子脚下——临安。自己无法掌握事情的发展,便顺着天命,听之任之罢了。

到得京华,待着皇帝的宠幸。可是,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而况,陆游之无心呢?得空之下,安静地享受一下生活。天知道,明日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到得驿站,便是旅途中短暂的歇脚。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只是整个晚上在小楼中听着潇潇的春雨,幻想一下深巷里明天清晨定有人叫卖杏花吗?不是的。于小楼中听了一夜的春雨,那是怎样的宁静?仿佛一股清冷的气息沁人心脾。

听雨?何处不可?皇甫松《梦江南》也写道: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这是另一种境界。于潇潇的夜雨中,轻轻抚着凄怆的笛声,在漂泊中又多了一份悲伤,更何况,此时在驿站附近的桥上的又传来低喃的絮语。可这稀疏的声音竟冲破了雨声与笛声深深重重的遮掩,如寒山寺的钟声一般,直直撞醒舟中的客梦。岂不又添了一重悲凉?又如蒋捷《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雁断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又是另一种境界,一种忏悔与追忆。

但我喜欢与陆游在小楼中听春雨,没有凄凉,没有忏悔。小楼是一个无所谓身份的栖息地。寇准《踏莎行?春色将阑》:画堂人静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袅。他是在华丽的画堂听雨,那是有着身份地位区别的。于画堂听春雨,是一种消遣,一种闲来无事的忧伤,缭绕着的是一种寂寞。而在分不清高低的小楼,却是一种清静与悠闲。

深巷明朝卖杏花,其中,字却最能撩拨我的心境。因之,所以有味道。一个字,不仅延长了空间上的视线,更是延长了时间上的错觉,由深而远。有着戴望舒悠长与窈窕的《雨巷》,甚至,看得见的是丁香一样的姑娘,如梦一般迷离地飘过,幽远而迷蒙。江南的深巷究竟埋藏了多少风雨?多少歌声?这轻轻一笔,却让人转瞬回到太息的洪荒宇宙。

听着春雨,淅沥,淅沥,轻轻地,柔柔地细扫着屋檐,窗台,思绪便飞远了。

见着了卖杏花的担子,朦胧中抓不住颜色;听着了卖杏花的吆喝声,出神时惊醒迷梦。从听觉到视觉的转换,从实到虚的转换,从室内到室外的转换,更是从幽静到安静的转换。因着幽静,所以辨得春雨细微的轻吟;因着安静,所以听得杏花担子穿街过巷的歌声。

深巷明朝叫着的是买杏花,而非桃李,这也是一点审美之处。仲殊《柳梢青?岸草平沙》有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的名句,似乎,春在梨花也是一种欣赏。然而,梨花更是楚楚可怜的美人的象征,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那是一种哀怨,一种凄恻,一种寂寞,一种愁苦。杏花则不然,她不似梨花的动人,不似桃李的红艳,不似海棠的娇丽,但她自有她的一段风流韵味,空灵,清丽。须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余光中在《听听那冷雨》中写道:杏花,春雨,江南。这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是的,杏花,已然成了江南春天的代名词,她没有悲伤的过往,有的是一声声清脆明白的叫卖声。

有人说,陆游此句诗化用了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可见的是,陆游的杏花消息多了一丝韵味,多了一份空灵。王季夷《夜行船》有小窗人静,春在卖花声里,既形象又过于雕琢,陆游的清静与幽远只在平淡的描述中。他似乎只是在描写一件平常的生活琐事,不添任何情绪。这与张先《木兰花?龙头舴艋》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真实,干净,有着天然的美。

对于陆游此句诗的化用则有史达祖《夜行船?不翦春衫》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已早杏花先卖,这是没有感官转换的描写,读来如在眼前,海市蜃楼,风吹云走,没有幽远的味道,似乎此时的深巷已经教太阳照明了所有。而深巷明朝卖杏花,那是幽深湛蓝的天,那是太阳还沉醉在昨夜的梦中,那晨光熹微,要的是朦胧中的清晰。张炎《端正好》也有深巷明朝休起早,空等卖花人到,读来少了诗意,比之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已早杏花先卖更缺一种优美,但多着了一丝生活的无赖与顽皮。蒋捷倒是有另一种风趣,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充满着生活的气息,洋溢着叫卖声,吆喝声,是一种热闹活泼的气氛,与陆游深巷明朝卖杏花形成对比。蒋词是卖花声俏皮地夹杂在众声之中,而陆诗是将杏花叫卖声提纯了。天地与我合而为一,似乎我成了杏花叫卖声,穿梭在轻寒的江南深巷中。

这便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意境。他并没有寂寞与孤独,他有的是一种清静悠闲,用着心平气和的态度来观看人生。

同是听雨,晏殊却是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慨叹着人生的离愁之苦,多情之苦;聂胜琼却是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这凄凄惨惨的幽怨,是秦观的恨,恨如芳草,萋萋剗尽还生。所以,我认为此时的陆游活得最是轻松的。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与上联是在时间上有着延续性的。小楼中,闲暇时,展开短纸写上几行草字,晴窗下细细研着茶粉,试着煎沏新茶。为什么在闲暇时作草书呢?宋代流行有事忙不及草的谚语,陈师道《石氏画苑》诗也说:卒行无好步,事忙不草书。之间的互补,不也是一道风景线?此时待诏正闲,闲来无事,何不写上几行草字以寄悠然情趣?最为有趣的是在阳光细洒的窗台,细细地研磨着茶粉,再缓缓地煎沏着新茶,巧辨着茶色。戏分茶是需要技巧的,它带着浓厚的艺术性。

何为?何为?《宋诗三百首》的解释是表现其客寓中的寂寞无聊。是么?人为何需要寂寞才出诗?晁补子《鹧鸪天?绣幕低低》也说:夕阳芳草本无限,才子佳人空自悲。所以,我自觉草书斜作与乳茶戏分是陶冶性情,修身养性,而非消磨时间。而且,陆游是很善于修身之人。《溪上小雨》:我是人间自在人,江湖处处可垂纶。扫清紫陌红尘梦,收得烟蓑雨笠身。他既是人间自在人,又为何生这般烦恼?自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既是表现了时间的充裕,又体现了他此时悠闲惬意的心情。昨夜听雨,晨起杏花,如此闲适清静的生活,需要的是欣赏,而非无端凭添一段新愁。字颇有生意,似乎可见诗人此刻对生活的调侃味道,轻拢慢捻抹复挑,似笑非笑,不是游戏人生,而是一种玩味,这玩味中有欣赏,这欣赏中有他的淡雅温润。

我非大人,自认为此时的陆游最真实。如果说爱国已是他的生活必需品,那么,品茗斗茶,不亦为其一种补充。周作人《北京的茶食》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需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何况,陆游为着这日用必需的东西已奔波一生,惶惶碌碌。戏茶,若有可能,便要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个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周作人《喝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写字品茶之后,又一番思量:不用再担心灰尘玷污了我的衣裳,清明时节还是来得及回家的。细细想来,是心境平和下一种说不清的自信,不是害怕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作缁,而是一种坦然,便是重入宫门,也是无所畏惧的。这是一种豁达。既来之,则安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便是一种温文儒雅的坚定。末句又流露出一缕缕的温馨,对家的眷恋。清明既是感伤的时刻,也是团聚的时刻。清明时节雨纷纷,似乎从诗人骑马客京华那一刻起,整个江南都笼罩在烟雨中,只等诗人回家,家中摇曳的青油灯送来一份温暖。

蔡义江《陆游诗词选评》解释:“‘清明可到家只是估计,末联是自慰自遣之词。也许是估计,没有人把握得住清明那天的风雨,这不是客京华的抱怨,而是对人生的无可奈何。但是,末联绝非自慰自遣之词。如果事事都需要与外界事物发生联系,与爱国,与统一,与英雄无用武之地有着千丝万缕,那便也公式化,概念化了。所以,原谅自己的闲暇时分,遵循自己内心的追寻,那才是真正的境界。

一诗读罢,口齿噙香,清趣自在其中。你说忘不了功名,忘不了金银,忘不了儿孙,这却是人生活得太累。《临安春雨初霁》既是对人生的一种新的思考,也是对李甲《帝占春?芳草碧色》拚则而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的一种反驳:即该舍弃的,要忘却的,都是可以了断的。所以,别再用带着负担的灵魂来阐释人生,如此,生命太沉重。所有的正统主题是必要的,但真正的味道不在那儿。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也说过:人间有味是清欢。所以,真正的陆游便在那小楼中,永夜听雨。

人生如行船,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船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此时的周作人与陆游在灵魂上是相通的。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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