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寂寞的宋词
寂寞是一种情结，寂寞是一种心态，寂寞更是一种境界。李白有诗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自古至今，似乎词（诗）人们都普遍怀有一种孤独寂寞的心态。如果说，思念是一种病，那么，在他们那儿，似乎寂寞也已经确然成为一种病。
李白“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这是一种空负壮志无法实现的孤独；
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遍插茱萸少一人”是一种游子的孤独；
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一种行将迟暮的孤独；
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小园香径独徘徊”是一种无奈的孤独；
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孤独。
常人有孤独，志士仁人也有孤独。
屈原被放逐，在江边徘徊，感到举世混浊，唯我独清，这是一种深刻的孤独；
贾谊在长沙，感秋风萧萧，落叶飘零，这是一种怀才不遇的孤独；
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蜀汉之兴费尽心机，他有睿智的独思时刻，这是一种无人分担重负的孤独；
陈子昂在幽州台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这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
辛弃疾“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是一种缺少知音的孤独。
纵览唐宋词坛，我们不难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那就是：在唐宋词坛的众多“诗词意象的人物画廊”中所悬挂的肖像几乎全都是“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的游子，“独倚望江楼，肠断白频洲”的思妇，“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的失意志士，“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的隐遁之士……总之，几乎都是一些寂寞孤独、愁闷失意、郁郁寡欢、好抒孤愤、愁肠百结的骚人墨客。
那么，是什么原因致使古代词人们如此整齐划一地寂寞孤独呢？
首先，词的产生就与孤独寂寞为伴。据传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文人词是李白的《菩萨蛮》，原词如下：
菩萨蛮 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我们很清晰地看到，词中的主人公孤愁难眠，叹息不止，整个词的感情基调是晦暗阴郁的。同样，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早词集的《云谣集》为敦煌石室中所发现之晚唐抄本词曲卷子，原题为“云谣集杂曲子”，共三十首，是现存最早之唐词抄本集子。下面摘录其中的一首如下：
鱼歌子 上王次郎
春雨微，香风少，帘外莺啼声声好。伴孤屏，微语笑，寂对前庭悄悄。
当初去，向郎道，莫保青娥花容貌。恨惶交，不归早，教妾□在烦恼。
其词内容还不外乎感时伤春，与后来唐诗中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如出一辙。中国文人自古就有沿袭跟风和借诗（词）言志抒情的传统，所谓“诗言志”即此。既然前有大师开一时风气之先，那么后来的词人们焉有不跟风之理。于是乎，前车后辙，寂寞词人一时如过江之鲫，前赴后继，与时俱进，推陈出新，继往开来。寂寞词风传统就此成形。
其次，是词人所处的特定的外部环境的诱因所致。比如恋情词中的孤独心态，明显就发端于男女失恋或夫妻亲人离别等外界原因：他们或因恋人离别，或因情郎负心，或因夫妻异地分隔，于是自然引发了词人们满腔的孤单寂寞的感觉。再比如羁旅行役词中的孤独心态，也同样是因为词人远离了故乡热土和亲朋好友而独处异乡客地所感发。尤其是爱国志士们的那种孤独和苦闷之感，则更是由于特定的外部环境对作者的刺激压迫，或者是作者的理想愿望与现实环境发生激烈碰撞而产生的。
最后，是词人自身的情商主观原因所致。相较前述两点，这方面的原因最为复杂。有些词人生性孤傲，或性格内向，所以在他们的诗词中就多见的是落落寡合之气度。比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人俯仰古今，眺望天宇，唯觉世无知己，不禁悲从中来继而怆然涕下。
又如宋朝张孝祥的《念奴娇 ·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综观全词，其中无不张扬着作者那孤独却又崇高的人格力量和主体精神，简直就是一曲高傲的孤独者之歌。
再比如辛弃疾的《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豂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吾者，二三子。”
词人此时已经落职多年，被迫投闲置散，故而感叹旧交零落、知音寂寥，孤独的词人就此只能与青山对视，与古人对语了。
寂寞和孤独原本是一种孤立无援、可怜可悯的精神状态。词人们怀有孤独寂寞的心态，它本身就表现了一种异乎常人的意味。因为，彻底的厌世者心态已接近麻木，而普通的芸芸众生和醉生梦死者们几乎感受不到所谓孤独。唯独具有敏感心理气质的人，以及那些有所渴求却得不到满足的人，才会产生孤独感。而词人们通过自己的作品，使他们自身的孤独心理既得到了排遣与宣泄消解，同时更使自己赢得了当时和后世的广大读者和久远的芳香文名。
寂寞身前事，千秋万岁名。
“孤独者最有力”。词人们在写词的当初虽然不免孤独与寂寞，但他们在身后的千百年来却拥有了无数的知音和共鸣者。
是寂寞让宋词如此美丽！
是孤独让宋词氤氲成一管忧伤千古的凄婉丝竹！
也许，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这就是诗词的魅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