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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明:谈唐宋词中的孤独心态

 杏坛归客 2021-04-28
李白诗云:“古来圣贤皆寂寞。”(《将进酒》)唐宋词人,自然称不上是“圣贤”,但他们却同样普遍怀有寂寞孤独的心态。
    
晚清著名的词论家况周颐在剖析“词心”和论述作词的构思过程时,有过一段体察很深的话。他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又说:“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蕙风词话》卷一)一方面,这些话主要是指作词时必须有虚静的环境,以利于默思冥想(亦即陆机《文赋》所说的“馨澄心以凝思”和刘勰《文心雕龙》所说的“寂然凝虑,思接千载”之意);但另一方面,却又何尝不是形象化地展示了他在写词时所怀有的寂寞心态(正像杜甫所说的“独立苍茫自吟诗”那样)?而事实上,唐宋词中的名篇,就基本都离不开描摹“孤独”的心态。
    
在恋情题材的词里,最为动人的作品自然要数相思和失恋之作。既然“失恋”,那就必然伴有孤独感;而既然正在“相思”,那主人公分明又孤栖独宿。所以,大凡那些“哀感顽艳”的恋情词,都离不工描写失恋人的孤单心情及其“失落感”,并以此来打动读者的心。比如下面这些词句:“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温庭筠《梦江南》)“独上小楼春欲暮,愁望玉关芳草路。消息断,不逢人,却扫细眉归绣户。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斑红泪滴。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韦庄《木兰花》)“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这些词里,最触人眼帘和撩人愁思的,便都是一个“独”字。
    
在描写飘泊他乡的羁旅行役词里,词人的心境自然也是落寞孤独的。他们或因仕途不利、被迫贬谪,或因生计所迫、四方流荡,其个人身世遭遇虽然有别,但那种浮梗飘蓬的孤独感,却又是共通的。例如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春山,为谁流向潇湘去?”又如柳永的《诉衷情近》:“……残阳里,脉脉朱栏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就都倾诉了他们身处异乡、举目无亲的黯然心情,充满着痛楚不堪的孤独之感。
    
而在南宋爱国志士们抒写其抗战有“过”、报国无门之情的词里,词人的巨大苦闷更是通过其孤独的“自我形象”显现出来的。张元干寄赠同遭贬谪的爱国大臣李纲之《贺新郎》这样写道:“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在这人间鼻息如雷的深夜,只有词人(以及天各一方的战友李纲)“众人皆醉吾独醒”地为国事日非而倚楼叹息、愤慨独舞,其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和遭受打击的愤懑尽溢于言表。而民族英雄岳飞在北伐受阻、心情压抑时也写下了这样一首哀叹世无“知音”的《小重山》词:“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归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们之苦闷,正就源于当权派对爱国者的排挤而导致的内心孤独。
    
而即使在抒写隐逸之思的山水词里,词人的形象和心态,也往往是以“孤独”的面貌出现的。比如张志和那首著名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尽管它的基调并不悲伤,然而词人那披蓑戴笠的形象却仍是孤单的,而其自得其乐的乐趣也只是属于他个人的(非众人所能体会与分享)。
    
总括以上四类词篇的情况可知,唐宋词的“人物画廊”中悬挂的肖像大多是“独倚望江楼”的思妇,“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的游子,“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的失意志士,以及“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的隐遁之士……一句话,多是些“孤独者”的形象。而产生这种好写孤独形象、好抒孤独之感的原因,我们大致可从以下两方面来分析:
    
一是外部环境方面的原因。比如恋情词中的孤独心态,明显就来源于失恋或离别等外界原因:或因情郎负心,或因恋人离别,那就惹起了满腔的孤单之感。又如羁旅行役词中的孤独心态,也显然是因词人离开了故乡热土和亲朋好友而独处异乡客地所感发。特别是爱国志士的那种孤独和苦闷之感,则更是由于外部环境对作者的压迫,或者是作者的理想愿望与现实环境发生碰撞而产生的。
    
二是作者的主观原因造成的。这方面的原因比较复杂,可以分成几类来说。

首先,有些词人生性孤傲,或性格内向,所以他们的词中就多的是落落寡合之气度。比如晏几道,就是这样的一位词人。他身为晏殊的儿子,却长期沉沦下僚。旁人劝他向乃父的门生们(已做了高官)拉拉关系,却都被他一口拒绝:甚至连大名鼎鼎的苏东坡来看他,也终未得见。这样高傲的个性,再加上他境遇的很不得意,就使他的词里颇多孤独之感。

其次,有些词人更具有着今之所谓“超人”意识。这种“超人”意识,我们早在唐代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就已领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人俯仰今古,眺望天宇,唯觉世无知己,不禁悲从中来和怆然涕下。这便是一种“超人”式的苦闷。而宋词中也有这种“超人”型的“孤独者”形象,不过其思想基调又并不尽同于陈子昂。如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词人本因遭谗落职,但他途经中秋前夕的三万顷洞庭湖时,胸中的“超人”意识顿被湖光月影所“诱发”,于是写下了这首声蜚词坛的名篇。你看他所说的“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是何等的自负;再看他说的“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又是何等的不凡。总观全词,其中无不张扬着作者那孤独、却又崇高的人格力量和主体精神,是支高傲和快乐的“孤独者之歌”。类似于此的还如辛弃疾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儿?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吾者,二三子。”此时词人已经落职多年,被迫闲置,故而深叹旧交零落、知我者少;孤独得快要“闷死”的他,就只能与青山对视、与古人对语了。而其内心深处,却自隐藏着那种睥傲人世的“超人”意识,并迸发为“不恨占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惊世狂语”。

再次,就某些具有隐逸出世思想的词人而言,他们往往又因“看穿”人世和厌倦尘俗,形成了一种自我满足和自命清高的“高情雅趣”。从这种人生态度和生活情趣出发,其词就大都把自我形象描写成“遗世独立”的“高人雅士”。这类例子甚多,兹不赘述。由此可知,很多词人似乎天生就具有“孤独”的气质和个性;一当他们与外部环境产生不协调和矛盾时,他们的那种孤独感,就更加油然而生、沛然而发。这样,我们便在唐宋词中普遍地见到了“寂寞”的词境和“孤独”的“词心”。
   
“寂寞”和“孤独”,本是一种孤立无援、可怜可悯的精神状态。可是,它们在唐宋词的被人接受过程中,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力量”。就唐宋词而言,描写“孤独”和“寂寞”的作品之所以具有艺术感染力,大致须备两个条件:第一是这种孤独寂寞的心情,本身须有一定的思想价值:其次是,词在表现这种心情时,又必须表现得相当“成功”和出色。一般来讲,词人们怀有孤独寂寞的心态,它本身就表现了一种异乎常人的意味。这是因为,彻底的厌世者心态已近麻木,而普通的芸芸众生和醉生梦死者们也儿乎感受不到孤独;唯独具有敏感心理气质的人,以及那些有所渴求却得不到满足的人,才会产生孤独感。但是,同是孤独,有的“孤独”却只会让人消沉,有的“孤独”却反而会催人感奋。例如晚唐诗人贾岛的诗,就“孤独”得让人消沉,让人感到可怖(闻一多《唐诗杂论》说他爱静、爱瘦、爱冷,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胜过秋,甚至爱丑、爱贫、爱恐怖,其诗笼罩着“铅灰色的、世纪末的阴沉,荒凉、寂寞、空虚”的色彩)。而唐宋词中的那些优秀之作,它们所写的“孤独”,或因爱情悲剧而生,或因政治和个人身世的原因而生,或因作者的个性和心理气质使然;它们都从反面展示了词人美好的理想与独立不群的人格,展示了他们身处在“寒夜”(不合理环境)之寂寞和黑暗中所闪发的思想光焰,所以具有积极的精神力量和感情价值。

读着“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我们不禁会为这位爱国者的壮志未酬感到扼腕痛惜。在将“孤独”与“寂寞”表现得出色成功方面,唐宋词人们又几乎个个都是高手。比如陆游的《卜算子》:“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通过环境和气氛的渲染与烘衬,就写尽了这株梅花的寂寞和孤苦,寄托了作者备受冷遇和打击的愁闷心情。又如温庭筠的《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它把那思妇的孤栖心情和相思意绪,描摹得多么婉转细腻,简直给人以“美”的享受。故而唐宋优秀词作之描写孤独心态,一则本身具有一定的思想价值,二则同时又有很高的艺术价值,由此就产生了很强的感染力。而词人一旦成功地完成了这些作品,他们那自身的孤独心理既得到排遣与宣泄,同时更使自己赢得了广大的读者和久远的名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词人在写词的当初虽不免孤独与寂寞,但其身后的千百年来却拥有了无数的知音客和共鸣者,这恐怕也是“孤独者最有力”的又一证明吧。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199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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