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丝毫没有否定王羲之的意思,我只是从书法本质的角度探讨书法境界的提升问题。今天,众多书家及众多书法教材提及书法学习,无一不谈临帖;无一不谈书法的法度,“无法不成书”已经成为业内共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错事,但过度强调就会令许多书法爱好者临阵却步。书法是艺术,学书之初就应当告诫学者,书法的法度从来都不是绝对的,法无定法,学习书法要遵纪守法,但这不是学习书法的终极目的,破掉一切法才是书法的最高追求。
所以,我以为书法学习的三个阶段应当是:循法而入,入法而合,破法而出。
书法界有云:“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我不知道这里的”韵“和”意“书法界是怎么界定的,如果晋人所尚之“韵”是流美艳媚之意,宋人所尚之“意”为率意无拘之意,二者有别,倒也无话可说。如果晋人宋人所尚之“韵”“意”不过意韵,那不过是一回事。从书法发展角度看,韵与意不可能是一回事。晋人是法内求书,其所呈现的书风都是在书法规则的制约之下形成的,而宋人书法,其最具代表性的书家,都某种程度破掉了晋人的书学规范。何止宋人,就是唐人,一些重要书家也是破掉晋人法度而达到了书法的至高境界。我们可以对比一下王羲之和颜真卿的行书,就可以看出两者之间在书学境界上的不同。
![]() ![]() 苏轼并不推崇狂草书体,在他看来,狂草书体只是人不能控制自己行为时的做法,其结果只能是一种险怪之态,不符合书法规范和人格建设的标准。苏轼在《跋怀素帖》中说:“怀素书极不佳,用笔意趣,乃似周越之险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而尧夫(邵雍,字尧夫)不能辨,亦可怪矣。”在苏轼的书论中,以儒家思想为理论依据的“书如其人”言论随处可见,如他在《跋钱公倚书遗教经》中说:“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他在评论文艺界集大成者时,没有把这一尊称给予世所公认的书圣王羲之,而是说“书至于颜鲁公”,这恐与颜真卿之言行为儒家道德之楷模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经历了人生的跌宕沉浮,苏轼的人生观产生了巨大变化,艺术思想和艺术观也由此突变。贬谪黄州困顿的路途中突遇“的皪”梅花,苏轼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通过十多天内心思想火花的碰撞,苏轼终于找到了另一种情绪宣泄的出口,即是草书的表达方式。此帖起手还是行草书体,是苏书贯有的端庄严谨之风格,可见作者情绪还较为平和;但随着情绪波动起伏,第三行起可以看到行草、小草之后,随之转为大草、狂草,字行与结字也越来越大。情感逐渐突破理性的束缚,笔端激起火花,用笔愈加奔放,可谓沉着酣畅,挥洒淋漓;天马行空,气势如虹。随着激情的顶点被定格于“半随飞雪渡关山”,全文戛然而止,没有署名落款及年月,这在苏轼的传世作品中甚是少有,恰如一首悲壮的乐章,意尽曲终,余韵悠长。从起手的低沉到最后的飞扬,如单纯从技术层面上来说,风格不够统一,但这正是笔法与情绪剧烈冲突的外化,也是苏轼理想人格与无奈现实激烈冲突的外化。《梅花诗帖》在创作中无丝毫做作,是以真情的自然流露而为的艺术创造,是最能反映情融于翰墨、志发于毫端的书法作品,表达了苏轼亦如梅花,虽“昨夜东风吹石裂”,但依然傲立风雪,决不屈服的顽强意志。正如苏过所说,“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以手。 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宋·葛立方《韵语阳秋》) 至此,苏轼对草书也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在《跋文与可论草书法》中曰:“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颠、素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⑷ 苏轼一扫晋人笔法,如解开枷锁般让心灵自由地进出“意”的新境界中。黄州虽是苏轼步入人生最混沌、最艰苦的时期,却也是苏轼人生思想、观念、艺术创作之转折点。苏辙曾说:“既而蛰居黄州,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也。” ![]() 书法与其他艺术一样,都是灵性的产物,灵性的启悟和发掘是贯穿学习书法过程始终的。现在的一些书法人甚至一些书法家,都仅仅把书法当成一种技术,有书之形而无书之义,这就与作为中国传统文化载体的书法背道而驰,这样的书法人书法家能把书法的真义传于后人吗?我看当代书法的繁荣,仅仅是一种虚假繁荣。这种繁荣是在书法人、书法体制的文化品格不健全的前提下发展起来的。人类的败坏、生命的异化、体制的没落、艺术商品化机制,不可能催生出书法艺术真正的繁荣。
书法学中最有意义的一句名言是“人书俱老”。作为中国文化载体,书法从来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书法承载的不仅仅是书写内容,还有书家个人学识深度、审美品味、艺术追求、风度气质和对宇宙人生的体悟,这一切都需要心灵的成熟、持续的思悟、艺术品格的提升、生命境界的深度、灵性淬炼的纯度、人生品格的塑造和时间的砥砺,黄庭坚晚年回看他四十多岁时书写的碑铭,发现“笔意多有不至”,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前面引文讲到东坡先生对草书的认识过程,也证明了这一点。
高境界伟大生命对书法境界的考量标准只有三点:一能量是否纯正,二是否神完气足,三是否尚存尘俗气。
书法坚持弘扬正能量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书家心术不正、追求不正,那么他的作品蕴含的能量就是邪的,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他的作品里怎么能蕴含惠益众生的正能量呢?这就是宋四家中排除了蔡京的原因。刘洪彪不就前就曾扬言:看一个书家看的是他的字,跟他的为人有什么关系?其实大有关系,人民排斥他的邪恶,文化史书法史排斥他的邪恶,仅仅字写得好有什么用?这个东西不能三七开。
神完气足,就是讲一个书家的作品是否“神韵全出”,一个字也好,一幅字也好,都要有“神”,这个“神”,可以表现为点画的灵动鲜活、夭矫波磔:也可以表现为一个字结体的敧侧险绝、姿态横生,也可以表现为一幅字的行气畅达,气势如虹。“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书法理论家孙过庭这段话,很准确地描摹了书法“神韵全出”的奇绝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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